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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公主是皇帝元修長姊,論起來是孝文帝之孫輩。高澄尚馮翊公主元仲華,元仲華是清河王元亶世子元善見的妹妹,論起來是孝文帝曾孫輩。因此有姑父這一說,也算是美談。隻是出自高澄之口,一本正經,似乎他頗重禮法。


    皇帝賜婚,高侍中封官,朝堂上人人看得清楚。真是你做得我也做得,這位世子的專擅比其父更甚。晉官階原本沒什麽,隻是恩出自上,本應由皇帝元修來封賞,現在卻成了高澄的封賞。元修心裏更加厭惡,無比明白,既便高歡不在時,若輪到這位世子繼位,恐怕他的處境險惡更甚。


    宇文泰坦然道,“臣謝陛下厚恩。”他已經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皇帝被掣肘的煩躁和高澄旁若無人的驕橫。


    變數重重的一天終於過去了。有的人身在其中,不覺其變幻莫測。有的人旁觀於外,卻看得清楚,想得明白。


    洛陽城終於又進入了安靜的夜裏。


    世子高澄迴到府裏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下馬進入府門,誰知道往裏麵剛走了幾步,竟看到他的父親大丞相高歡一個人慢慢踱著步,親自出來迎候他進去。高澄急忙也迎上幾步。


    幾步之間的距離,高澄清晰地看到父親依然英縱不輸以往,身姿挺拔而毫無老態,寒冷的春夜裏隻穿著他習武騎射時穿的極單薄而便於活動的袴褶。卻一點也看不出來畏冷的樣子。


    “見過父親大人。”高澄從小在母親婁妃教導下頗識禮儀,返迴必當麵亶明。


    “阿惠勞乏一日,且休息片刻。”高歡說著,父子二人往裏麵見客密談的那個小小院落去了。


    嫡長子高澄是高歡在他極年幼的時候就選定的繼承人。而且多年以來,高歡從未有過要更改繼承人的心思。若說去建康之前的高澄還膽大、任性、不知天高地厚,那麽從建康迴來的高澄也絕沒有任何更改,這一點高歡看得很清楚。隻是現在的高澄已經成熟,在朝務、政務和與大丞相屬下之間的關係等等方麵都顯得遊刃有餘。他沒有改變,但是他多了一種隨心所欲的掌控能力和一種由內而外的震懾力。這些改變讓高歡甚為欣慰。如此他才覺得戎馬倥傯的前半生有所值。


    父子二人進入室內摒人密談。


    “阿爺必定都知道了。”高澄跟著父親之後很隨便地坐了下來。他知道朝堂上的事不必再細說一遍,他的父親豈會不知?


    “不錯。阿奴做的極是。隻是我如今之憂不是一個小小宇文泰。”高歡緩緩道。


    “阿爺說的是。事情總要一件一件來,必有所成。”高澄慨然迴應,“洛陽未定,關中思變,樣樣棘手,但總有法可尋。”


    “阿惠什麽主意?”高歡竟向兒子坦誠相問。


    高澄卻沒有急於迴答,想了想,沉默片刻,然後方不急不徐道,“兒子倒以為,不必事事硬碰硬,不必處處知難而上。”他看看父親正極認真地聽著,又道,“先祖孝文皇帝自平城遷都至洛陽今已數代。自到洛陽後,便著漢服,改漢姓,說漢人的話,學漢人的書。如今魏宗室在洛陽根基穩固,且易我鮮卑舊製為漢製,漸漸已成積習,更有數代之積累,氣象已成。不如都城遷離洛陽,斷其根基氣象,以恢複鮮卑舊製。如此父親大人可獲天下軍士、鮮卑部將之大力擁戴。至於帝室,也無可奈何。先安定了朝堂之上,關中其實也不是無隙可尋。”


    高歡聽著不由微微點頭讚同,這與他的想法略同。


    高澄接著道,“關中進可攻,退可守。若說得關中者得天下也不是妄言。如今賀拔嶽雄踞關中且虎視洛陽,顯然有心與大人一爭上下。大人且別急,先不論宇文泰與賀拔嶽是否真心俯首順從與惜才任用,願意與賀拔嶽為敵的大有人在。不說別人,就是夏州刺史侯莫陳悅便是麵和心異。大人不妨先遣人探探侯莫陳悅的心思。侯莫陳悅其人見利忘義,搖擺不定,且愛謗他人,猜忌心又重,不是沒有可用之處。若關中自亂,其自顧不睱,賀拔嶽縱然兵力甚重也難以多方應付。到時候大人便可伺機取關中自用。”


    高歡沒說話,卻坐不住了,站起來踱了數步。高澄並不再說什麽,今日一日過得不易,此刻才完全放鬆悠閑下來。


    高歡方笑道,“天已不早,阿惠自去休息。”


    高澄應父命而出。


    夜色漸濃,高歡反倒毫無睡意。如今他可以有新的構想,因為他有了最得力的輔助,也是最可信任的。或許,他在沉思中靈光乍現,輔助者並不是他的兒子高澄,而高澄應該是被輔助者。


    迴想剛才高澄說過的話,頗可玩味。如果洛陽既不占地利,又無其它價值,為何還要執守洛陽,以為都城?孝文帝至今,數代已過。平城遷都至洛陽有其彼時的原因。如今時過境遷,當時所有統統已變,今日洛陽還是洛陽,但是可能並不適合為都城。


    信都,局促狹礙,不合適。晉陽位置合適,卻是爾朱氏舊部所聚戀之處所。鄴城!高歡腦子裏忽然跳出這個名字。漢末,曹操以鄴為都,後來才有日漸興盛的曹魏,以此為基,司馬氏代之,三國方始三分歸晉。


    若以鄴為都,以晉陽為輔,互為瞭望,互為援助,是個不錯的籌算。


    高歡想到這兒極是得意,心情暢然。


    夜色濃濃,有的人恬然入夢,有的人卻不得安睡。


    宇文泰遠祖乃匈奴人,十六國時期流離不定,最後歸魏。先祖籍代郡,生小便是鮮卑人習性,長成後早已成了真正的鮮卑人。平定爾朱氏之後,便成了關西大行台賀拔嶽的部屬,漸漸得了賞識,成了賀拔嶽的有力輔將。此前從未來過國都洛陽。就是去建康也是第一次。誰知道建康城裏的種種巧合,他竟然遇到了渤海王世子、侍中高澄,還有濮陽郡公、吏部尚書侯景。偏偏君、相不兩立,皇帝又想倚重賀拔嶽大將軍。朝堂之上的風雲變化,讓宇文泰自己都沒想到一夕之間尚長公主,成了皇帝元修的姊夫,還封了驃騎將軍,加侍中。


    驃騎將軍府宏大、華麗,在長安城裏他從未見過如此奢華的府第。哪怕是大行台賀拔嶽也沒有這樣精致的居所。這讓他很不安,甚至心裏是很不習慣的。從小長在代郡的草原上放馬牧羊,後來趁亂起於六鎮,習慣於奔走廝殺,幾乎從未安定過。他的不安不隻是因為居所之華麗,而是因為在洛陽城中的過分明顯。


    魏都洛陽,魏之權力集中於此,爭鬥也集中於此。相對關中將領之間,與流民之間的爭鬥,這種朝堂上的爭鬥更加波詭雲譎、變幻莫測。而他不能控製的是,已經身不由己地成了最銳利的矛盾的最中心。他已經太明顯了。


    驃騎將軍新府極安靜,除了宇文泰自己,幾乎還沒幾個仆從,一切尚在安置中。靜夜不覺時間流逝,這樣的安靜也從未享受過。宇文泰走到窗前,推開窗。果然看到了天空中一輪如玉盤般的圓月。窗外的庭院在月光籠罩裏顯得含蓄而有韻致。讓他驚訝的是,不經意的一眼居然看到牆角一大叢金燦燦的連翹開得茂盛極了。他忍不住推門而出站在庭院中仔細瞧那花兒。


    連翹原本極不顯眼,既不像高高的樹木一樣身姿挺拔,也不像草原上漂亮的花朵一樣豔麗奪目。但是如果逢到春暖花開,隻要時機一到,必然蓬勃怒放。怒放中的連翹可以渲染天地之間,叢叢連成片,極有氣勢。待到花期一過,也不會枯萎凋殘,依然濃綠茂密,不顯眼卻無處不在。


    宇文泰正看得入神,忽然覺得連廊上人影一閃,立刻心裏一緊,全副精神都集中起來,沉著問道,“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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