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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苑中翠雲閣與皇帝元修所居的朱華閣比鄰。隻是人工所鑿洛水向北蜿蜒而來,至此處聲勢漸弱,細細如泉、淺淺如溪。浮玉山的朱華閣與平地而建的翠雲閣便隔著這一條清淺而不能渡的洛水。朱華閣高高在上,俯視著對岸水邊的翠雲閣。原本是個寧靜而偏安一隅的地方,但是此時卻紛亂而緊張。


    平原公主元明月已經移入閣內,此時早產,一應相關人等往來服侍,以至於翠雲閣內亂如鬧市。


    皇後高常君心頭沉重,無論如何也坐不下來,隻是一言不發地在閣內看著此情景在心頭籌謀。


    紗幔簾籠之間人影往來穿梭,既便不叫人細問也知道內室之中的元明月情況危急。如果出了什麽事,等皇帝狩獵後迴到宮中,必當震驚而發怒,那樣一來情勢必不可挽迴。


    “若雲,”高常君想到這兒,做了決定,“立刻命人去稟明陛下。”


    等他自己迴來看到不可收拾的場麵,還不如主動去說明。高常君反倒覺得心頭坦然。


    洛陽城外,幾乎已經完全雲開霧散了。隻是不仔細看並不知道,其實早春的綠色已經在不經意間悄悄塗抹了一層淡淡的淺暈。


    元修在此光暈中,身披陽光,卻渾身發冷,如同喃喃自語一般低囈道,“不可……不可……”


    “陛下所言極是。大丞相擅權,就算有謀位之心,但至今並未有篡位之跡象,何必逼迫他如此?也怕群臣有所不服。如今隻要他肯還政於陛下,或與陛下同心協力,便是了。至於日後,事有權變,不防再臨機而定,再做決斷。”王思政說出了自己的意見,看元修反映。他不是不記得永寧塔下元恭、元朗二帝橫屍時,隻是不願意此時重提舊事刺激元修、激化矛盾。往後的事模糊不清,但若要把握好當下,盡量清除皇帝和權臣之間的矛盾是一個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辦法。這也正是王思政真心為皇帝謀劃之處。


    “將軍說的極是,”沉默靜聽了半天的元寶炬道,“此時宜靜不宜動,動則受人以柄。況且賀拔嶽與宇文泰又是何人?無人知曉。人心擅變,若是貿然決定,落得個獻帝請曹公的下場,悔之晚矣。”元寶炬所慮更深一層,確是坦誠以待帝室,籌謀於長遠之間。


    元毗無言以對,隻望著斛斯椿。斛斯椿緊盯著皇帝元修。


    元修則仍是一言不發。他心裏此時已經亂了。若單論高歡,他恨不得親手以刃之,甚至為此可以不計一切後果。可是元毗那無意之中的一提,讓他顧慮起來。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他還有實足的把握能保護得了高常君嗎?


    “臣必不能從南陽王殿下和王將軍所言。帝室衰微至此全是因為高歡此人。雖未親手執斧,但永寧塔下兩位先帝實是死於高歡之手中。我且問南陽王殿下和王將軍,難道還要等高歡對陛下斧鉞加身之日嗎?”斛斯椿幾乎是在質問,就好似元寶炬和王思政也成了高歡的同謀。


    元修想起那血腥不已的場麵,心頭狂跳,脫口喝道,“都別說了!”他終於轉身抬頭,極其威嚴地掃視了一遍眼前各執己見而爭論不休的四個人。“先帝殷鑒必不敢忘。既然事已至此,不防先從宇文泰下手。”說著他又用目光逐一看了看四人,竟讓人心頭寒顫不已,“大丞相是大丞相,高皇後是高皇後。高歡與孤不兩立,但高皇後是孤妻子。”


    “陛下!陛下!有急報。”


    四臣正暗自思索元修話裏的意思時,都聽到由遠及近的唿喊聲,齊齊觀望。元修也向遠處望去,心中起伏不定。


    一個宮內宦官下馬奔至他身邊跪拜。這人元修認識,知道是受椒房殿差使的。他忽然看了一眼元毗,大步上前,竟顧不得提統,將那宦官一把從地上提起來怒問道,“皇後出了什麽事?”


    那宦官不想元修如此激動,又提著他衣領製約喉嚨,半天方掙紮著道,“皇後無事……”


    聽此一句元修手一鬆,那宦官跌落地上。方道,“椒房殿差小奴來稟明陛下。平原公主在宮內早產……”他一邊說一邊怯怯抬眼看元修,有些不敢再說下去了。


    “平原公主?!”元修剛鬆了口氣,立刻又緊張起來,“平原公主如何?”


    “公主早產……皇子……已……已夭亡。”宦官低下頭懦懦迴道。


    元修怔住了。一時之間心亂如麻。元明月為什麽會在宮內早產?還是一個皇子,就這樣夭折了。難道又是高歡有意為之,就是為了讓他無子嗣以繼統?皇後呢?高常君又做了什麽?他的心她還不知道嗎?他早已經開始冷淡疏遠元明月,就算是為了保護元明月性命無憂,但也是因為他早就一心隻在高常君身上了。原本想著皇子誕生後便養育於宮內,對元明月仍複其宗室身份不再為他的外婦。如今怎麽風雲突變?


    斛斯椿忽然走至他身側跟上一句,“陛下,永寧塔下二帝之後又是皇子,如今已是第三人了……”


    “迴宮!”元修猛然醒來怒道。說罷便拋下所有人牽馬而上,直奔城門去了。


    大丞相府,久違了。


    高澄坐在車內閉目沉思。他的直覺無比準確,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在車內命令停車。不知道郎主的意途,為何在家門口不遠處停下來而不直接迴去,可誰也不敢違拗他。在仆從眼中,現在的世子甚至比大丞相還有威懾力。靜悄悄全等郎主吩咐。


    高澄從車窗內向外瞧了一眼,果然不遠處就是大丞相府了。可是這時府門口還停著一輛車,並立著一對少男少女。兩人並頭低語,似乎笑著在說什麽悄悄話。


    那個少年……高澄忽然發現,原來就是他的二弟高洋。他有些恍惚,因為在他印象中並未見這個弟弟如此安靜文雅地笑過。從前,他甚至沒有特別地關注過這個弟弟。從來便是深受父母寵愛,還有姐姐高常君的疼愛,弟弟高洋似乎永遠不被關注。不經意間,他已長成少年。建康一去,一別數月,弟弟似乎一下子就長大了。或許他已有了意中人?


    高澄這才留意起他身邊的那個少女。原本覺得並不顯眼,正當他留意時,恰逢她抬起頭來。隻覺得好似麵上被春風一拂,眼前仿佛看到洛陽仲春時天朗氣清,垂柳新綠的情景來。豔麗談不上,美貌也隻八分,偏是拂得他心頭癢癢的。那一雙眼睛清澈如泉,無意向高澄這邊掃了一眼。高澄忽然驚覺,這正是他的世子妃,他的嫡妻,馮翊公主元仲華!分別許久,小女孩竟然長大許多。高澄怒從心頭起,正要下車,卻見元仲華不知和高洋說了什麽,然後上車走了。


    偏是元仲華的車剛走,那一邊便兩騎並轡而至。其中一人叫了一聲,“二公子。”


    高洋抬頭遠遠一瞧,立刻迎上數步,施一常禮,笑道,“叔父,堂兄。”


    高嶽與高歸彥也下了馬,兩個俱是笑顏如春風。迴禮道,“二公子,怎麽在門口?”


    高洋笑道,“阿母去佛寺裏燒香祈願,原本是送阿母。後來遇到世子妃、公主殿下出來,也要過去跟隨阿母,便又送了送公主。”


    高歸彥笑道,“聽說世子不在家,公主全憑二公子照顧,二公子辛苦。”


    高澄聽起來總覺得他話裏有話,真是別扭至極。偏是高歸彥那笑意看起來也像是別有深意。


    高嶽年長,覺得不妥,正色道,“且勿亂語。況且世子怕是也快迴來了。”


    高澄以往見高嶽和高歸彥,兩個人從來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雖也恭敬,但卻是拒之於千裏之外。不想在此處兩個人對高洋竟然這般親近。


    “怎麽,有什麽事要瞞我?”高澄陰沉沉地道。


    冷不防高洋、高嶽、高歸彥三人忽然見高澄已經走到了府門口。原本以為在千裏之外的人,就這麽乍然出現,三個人俱是一驚。不知道這瘟神般的世子是何時迴來的。


    高澄不修邊幅,仍是一身便於行動的袴褶,頭發披散,顯得放浪形骸。況建康一行,數月之別,雖是年少卻成熟了不少。所以高洋、高嶽、高歸彥沒留意他走到近前,根本就沒有認出來。


    還是高洋反映快,忙施一禮喜道,“阿爺正惦念大兄,不想就迴來了。”


    高澄沒說話,自顧自地向著府門拾階而上,走到高處卻又忽然返身迴來看了三人一眼。三個人幾乎都不敢大聲喘氣,正在階下仰視著他。高澄淡淡一笑,竟然向著石階坐下來。看他正襟危坐的樣子居然如同天子在金殿上獨踞高坐一般。高洋眼神極仰慕。對他來說,從小這位長兄在他心裏便如同天人。高嶽和高歸彥知道世子在大丞相心裏的份量,也知道世子的心性、心胸,況他脾氣極大,心裏真是怕他。


    “來人!”高澄忽然大喝了一聲。


    那些隨車跟著他的家奴應聲而出,齊齊俯首聽命。


    階下三人俱覺不寒而栗,不知道這位世子下車伊始要做什麽。


    “高歸彥,受杖刑一百。”高澄隻說這一句話,並且和風細雨般不見其怒。沒解釋,不說明,語調故意拖得很慢,但聲如金石,不容反駁。


    “郎主!”高洋、高嶽、高歸彥不約而同,齊齊跪下來。


    如狼似虎的仆役早把高歸彥拖走了。


    高洋和高嶽仍跪在那裏,想說什麽卻又不敢再說出口。


    片刻遠處便傳來高歸彥隱忍而又難忍的痛苦叫聲。


    “都各自散了吧。”高澄吩咐了一聲便站起身向著府內去了。


    司馬子如看著高歡斜倚在窗下的榻上。他閉著眼睛一言不發,但是一定聽到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司馬子如看了一眼高歡,就在房門打開的一刻,他飛快地站起身來,走到門口。


    高澄剛一進門,司馬子如便是一禮,恭敬道,“世子一路可好?”


    高澄看清楚了是司馬子如,客氣應道,“勞將軍惦記。還好。”他示意司馬子如坐下,然後向著仍然閉目斜倚的高歡行了大禮,跪下來道,“不孝子一別數月,父親大人可好?”


    以前從未見父親這麽閑暇,這麽安靜,甚至帶著一絲偷閑偷懶般的怠惰。心裏劃過一抹沉重和極淡的傷感。數月之別不止惦念,還有理解。兒子對父親的理解,男人之間的理解。在別人眼裏重權在握的大丞相,其實身份地位之彌高也正是處境之極險。


    “阿惠好大的聲威。”高歡緩緩睜開了眼睛,看著跪在眼前的兒子。“待家奴當如此。”說著他忽然看了司馬子如一眼,“外麵的人也該知道,以後見了阿惠就如同見了我。”


    “是。”司馬子如恭敬道,“我這就去傳大丞相之命。”他知道這對父子必有密談,他唯恐避之不及。


    眼看著司馬子如銜命而去,高歡坐直了身子,同時伸手來拉高澄,“起來,起來。”


    “阿爺何不除了那個斛斯椿?”高澄開門見山。


    “事已至此,除不除斛斯椿無益。無足輕重的小人,除了他反倒皇帝見疑,百官不服。”高歡慢吞吞地道。“我所慮者還不在此。”


    “侯景?”高澄半疑道。


    “暫不敢有所為。”高歡搖了搖頭。


    若不是侯景,也必不是外患。梁也好,柔然也罷,多年製衡難以一時打破。亂必起自蕭牆。難道是,“關西?賀拔嶽?”高澄語氣裏帶著一絲詢問,但更多的是對自己判斷的篤信。


    高歡表麵上不說,眼睛卻一亮,甚是欣慰。隻問道,“宇文泰此人如何?”


    高澄想了想道,“當日爾朱氏舊部如今除了侯景便也隻有賀拔嶽。他本偏於關中,如今靜極思動,才遣行台左丞、府司馬宇文泰微行探看。宇文泰先到建康,又至洛陽,恐怕賀拔嶽思慮長遠,胃口不小。但宇文泰是否真為賀拔嶽心腹還不一定。”


    “為何?”高歡看著兒子問道。


    “此人……”高澄微蹙了眉,眼前浮起這個人的形貌,建康城中的往事湧上心頭,“不像是久居人下之人。”他忽然脫口道,“賀拔嶽必不敢輕居妄動。他安臥之側尚有夏州刺史斛拔彌俄突,靈州刺史曹泥,河西紇豆陵伊利虎視眈眈,更不消說還有知他底細麵和心不和的秦州刺史侯莫陳悅。”高澄想了想,“賀拔嶽既然如此長袖善舞,從長安伸手至洛陽,阿爺何不也迴應一番?就從宇文泰此人身上下功夫。”


    “不易啊。”高歡歎道,“南陽王元寶炬早與關中有聯絡。隻怕宇文泰此來便是奉賀拔嶽之命與天子密議的。”


    “天子做得,阿爺也做得。”高澄卻笑道,“還是那句話,兒子斷定這位行台左丞、府司馬,不是久居人下之人。”


    這時隻聽門外家奴低喚道,“郎主,宮內有消息。”


    “何事?進來說。”高歡吩咐道。


    高澄看門口,進來的家奴跪下迴道,“椒房殿皇後殿下處宮女若雲迴大丞相,平原公主元明月在宮內早產,所誕皇子已夭亡。此時陛下已經接到皇後殿下奏報,入城迴宮了。”


    高歡默默揮了揮手。家奴退去。父子二人都沉默不語。與剛才所論相比,這並不是什麽大事,但這關係到同一個對他們二人都至關重要的親人。大丞相的長女,世子的阿姊,不知皇後高常君會處境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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