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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文泰目中恨恨,大步上前,狠狠地拉了羊舜華便向江邊走去,他不能再放任她留在建康,這對於他來說是多麽的不確定和不安全。誰知道此次的分離是不是最後一次相見?甚至一瞬間他心裏衝動到要與她一起遠涉江湖,再也不迴關中。沒有人知道,他的樓船就在不遠處的江邊,隱藏得極好。


    “宇文將軍……”羊舜華不敵他力大,被他拉著腳步淩亂。


    宇文泰停下來,他一瞬間力氣盡失。她竟然一點都不肯生氣,是否因為她真的完全不在乎他?


    “我是黑獺……”他不願意放手。他隻願意自己是黑獺,不是宇文泰。


    “不,你是宇文泰,宇文將軍本非俗類,日後必定不凡,何必因我一人放任自己?”羊舜華並不掙脫他,仿佛一直這般溫柔順從。


    宇文泰有些不敢置信地轉迴身來。她竟然如此信他?此時他隻不過是個小小部將,前途未卜,她就敢如此斷言?他禁不住目中漫上溫柔,執手久久相對,隻是喉頭哽哽,一言也發不出來。心卻已經飛遠了。他心中篤定,他也有把握,他一定會等到。


    羊舜華任憑他執手相看。眼前就是長江,一江分南北,日後也許再也見不到了。宇文泰必定有魚躍龍門的一天,這是她說不明白卻初識他就有的感覺。隻是她心裏再也承擔不了多一個人了。一見高澄,便知道自己終身將誤。此時與宇文泰分別,不必將這些都解釋清楚。因為她知道,他們再不會相見了。


    宇文泰沒有再說等待,在他心裏她不用做任何事,所有一切由他來承擔,終有一天會種因得果。


    樓船在平明的江風中搖擺不定。高澄坐在窗邊一語不發,本身這對侯景來說就已經算是擺起了郎主的譜兒。侯景卻不得不自說自話,一邊想著這位喜怒不定的世子究竟心裏在想什麽。


    “大丞相惦念世子心切,又怕世子在建康遭逢事端,因此特命臣來建康迎世子迴國都。臣趕來時,難覓世子蹤跡,所以晚了一步。不曾想那叛魏的臨賀王蕭正德趁隙謀奪世子性命。幸好臣及時趕到才不辱了大丞相所托。否則臣真無顏迴洛陽見大丞相。”侯景一邊謹慎描述,一邊看高澄態度。


    高澄似乎聽到了他說話,又似乎根本就沒有聽到他的話。


    “不想居然在這裏遇上關西大行台賀拔嶽的部將宇文泰……”侯景一邊說一邊看高澄表情。


    高澄確實對侯景說的話半信半疑。他對侯景素來沒有好感,所以並不聽他自顧自地表白自己。隻是聽他提到宇文泰時高澄仿佛才從沉思中驚醒,站起來走到窗前背對著侯景向窗外眺望,一邊問道,“宇文泰到建康做什麽?”


    “他……”侯景一怔,顯然沒跟上高澄的思路,又忙道,“宇文將軍說是素好儒學,想在建康找一儒門淑女成婚。”他順便把自己都不曾相信的,宇文泰自己的胡扯,原封不動地端出來送給高澄。


    高澄突然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他又走迴自己的座位,大模大樣地坐下來吩咐道,“傳他來,與我同迴洛陽,定能成全他。”


    侯景也趁機假笑道,“宇文將軍如何能與世子相比?……哦,臣來時,世子夫人也甚好,世子不必惦念。”


    高澄忽然停了笑。世子夫人?他這才記起,原來自己已經成婚了。他又走到窗邊。天色已完全透亮,難得無風,江上甚是平靜。岸邊是蘆葦叢,蘆葦叢往上是石塊堆砌橫生的江岸。再往上是緩緩而上的土坡。再往上……他忽然怔住了,岸上不遠處有一人正靜立觀望,顯然就是在看著樓船上的他。


    蕭瓊琚穿著極素淨的丁香色衣裳,頭上高髻隻插一支碧玉步搖,如同民間女子,正隻身一人立於岸上。


    高澄轉身便向艙外走去。


    “世子……”侯景趕緊跟了出來。他也看到了岸上的人,便不再喚高澄,隻立於船舷邊看著。


    高澄三步並作兩步已經上了岸。


    恰巧這時宇文泰也走到了江邊,遠遠便看到了高澄和蕭瓊琚。眼前情景不用說明白他也能知道是怎麽迴事。說不出來的心痛,不知道究竟為了羊舜華還是為了自己。


    “夫君!”蕭瓊琚麵上含笑,目中含淚。她臉上是與年齡不相襯的堅定、從容。麵前長江一望到天邊,天那邊就是大魏國土,身後卻是梁國國都建康的一片繁華。


    高澄無語以對,他隻放慢了腳步,一步一步走到她近前。蕭瓊琚仰麵看著他,抬頭時目中的淚溢出。高澄有口難言,不知道該說什麽。原本的玩笑話,她竟如此認真,這也讓他始料未及。他抬起手來,又輕又緩地拭掉了她的淚。她臉上冰冷。蕭瓊琚破顏一笑真如瞬間花開。高澄握了她的手,手也冰冷,他這才看到她衣衫極為單薄,真是簡素到了極點。


    兩個人同時心動。高澄展臂時蕭瓊琚撲入他懷中。良久無言,兩個人都心事重重,都如同大山壓頂。蕭瓊琚終於忍耐不住泣不成聲。想說的不能說,想做的不能做。她裝扮極簡至此表明心跡,願意拋開一切障礙追隨他而去。但是,這也隻能是心中所想而已。


    高澄心裏惦念著大魏,惦念著洛陽,終有一天,他會取代他的父親大丞相高歡,成為大魏的真正主政者,這一點他心裏沒有比此刻更看得透徹。輕輕用唇蹭了蹭蕭瓊琚的左耳。蕭瓊琚用雙臂緊緊摟著他的背,心裏極害怕。


    “迴去吧。”高澄在她耳邊輕輕地道別。然後便慢慢鬆開手臂。


    蕭瓊琚從來沒有覺得這麽絕望這麽無力過。隻能眼睜睜地任由他轉身走向蘆葦叢上了樓船。她兩手相握,十指交纏,立於原地不動,心裏好像已經過完了一輩子一般。哪怕相望無期,她也隻能選擇獨自等待相守。


    麵前煙波浩淼,身後無盡紅塵,她竟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又該往哪裏去了。


    高澄的樓船自南往北而去,在滔滔江水中搖擺不定。高澄立於船頭迴望建康,而侯景立於他身後猜測著這位少主的心事。這時忽然看到宇文泰已經走到近前,侯景看他麵上平靜、鎮定,轉身向著高澄背影輕輕喚了一聲:“世子,宇文泰拜見世子。”


    高澄迴過頭來,隻見宇文泰已經立於他身後,顯然是靜候一時了。笑吟吟叫了一聲,“黑獺兄。”


    宇文泰淡淡一笑,謙恭道,“世子勿見怪。”


    江風吹動,高澄此時已變漢裝。束發,一絲不亂,顯得一張臉極為幹淨,身上寬衣大袖,腰間博帶,他手上扶著自己的佩劍,眼神有些朦朧地眺望著江那邊的大魏。宇文泰隻覺得這位世子有著與他年齡不相諧的成熟。他這樣靜極而望時也讓人覺得他胸中極有思慮,猜不透究竟在想什麽,真真讓人不敢小覷。


    “宇文左丞久在關中難得迴洛陽,恐怕也對朝中事並不明了。天子思念大行台賀拔嶽將軍,甚是惦念,畢竟路途迢迢,音書難至,所以兩下裏不通。宇文左丞若隨我迴洛陽,向天子稟明長安情形,天子定是欣慰。”高澄一邊說一邊向艙內漫步。


    洛陽距長安,雖然路途不近,可也絕說不上路途迢迢。高澄有意這麽說,似乎別有所指。話中深意宇文泰不是聽不出來。實在是指賀拔嶽獨踞一方,久不晉見,似有自立之意。所以說天子思念、惦念。隻是這番話明裏軟、暗裏硬,綿裏藏針。宇文泰更不敢小看這位年輕至極的世子。


    忙謙恭答道,“賀拔嶽將軍也甚是惦念天子和大丞相。隻是今年入秋以來賀拔嶽將軍忽然生了腿疾,行動不便,又怕天子和大丞相擔憂,所以並未奏報。”他一邊說一邊看了一眼高澄,緩了緩又道,“世子明鑒,還有那侯莫陳悅……”


    宇文泰沒再往下說,高澄也沒再往下問,侯景卻心裏一動。


    侯莫陳悅原本同是爾朱氏舊部,如今秦州刺史。此人與賀拔嶽相當,隻是遊移不定,也算是高歡心頭一根刺。宇文泰這話別有深意。高澄卻仿佛沒聽到一般,不再提了。宇文泰越覺得這位世子深沉,也並不再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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