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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寶珠對著城門睜大眼睛,不敢相信有這麽多的人來送她。六月的天氣,蟬鳴得人毫無感覺,遠處莊稼金黃色,上方天空卻碧沉如洗,帶出幾絲烏雲清晰可見。


    這天氣隨時可以下暴雨,沒有雨時又熱得狗在道邊兒唿唿喘氣。官道上還算好,長亭附近濃蔭密布,風從遠方來得涼爽。


    但這不代表一堆女眷們圍在一起,她們不覺得熱。


    真的是人太多了。


    男人們三三兩兩的散開著,把陰涼地方給女眷們讓出來。而女眷們是習慣紮堆,安老太太帶著她的親戚們一堆,又簇擁著袁夫人;文章侯府的女眷們一堆,簇擁著她們的老太太。常府上女眷們一堆,又有玉珠和掌珠嚷著熱,帶著丫頭單獨在柳樹下。


    長長的車隊在官道上候著,和女眷們一起在等宮裏叩辭的人。


    輔國公、陳留郡王夫妻、讓聖旨點名的韓世拓,大早上就結伴兒的去宮裏叩頭去了,好在寶珠不用去,她是從容的讓送出來。到了城外才驚訝萬分,南安侯府的親戚們一家不少早候在城外,不用說是老祖母通的信。


    安老太太正在得意:“快把寶珠打發走,我和親家太太要出城賞荷花呢。”文章侯府的老孫氏瞅著她不是滋味兒,想自己小姑子為了這老太太生了一輩子氣,背地裏罵她沒有男孫,你看人家有好孫女兒,這養老半點兒不愁。


    看她得瑟的:“寶珠走了,我和親家太太就不用再掛念家,我們要出去做幾天的遊玩,把京裏京外好玩的地方再遊一遍。”


    聽上去像是這寶珠你真礙事兒。其實就是炫耀有個好親家。


    袁夫人和忠勇王府的老王妃輕語慢笑,老王妃不知哪裏來的興致,她帶著小王爺常林出城來送晚輩的行,讓安老太太取笑她其實貪玩,老王妃裝著生氣,轉而和袁夫人攀談,誇她是個好婆婆,袁夫人從來謙虛,微笑把話題挪到媳婦身上:“虧得寶珠她肯去,大老遠兒的,難為孩子熱天要就上路,”


    文章侯的太太們就一肚皮悶氣,這天氣可以熱死狗,走道兒人喝點涼井水又可以病得起不來。這寶珠你就沒點兒主見?你就沒點兒意見?你就任由婆婆打發你去黃沙裏侍候丈夫?


    風沙四起,一直就是邊城的代名詞。


    見沒有熱鬧爭執吵架可以看,四太太臉兒扭著更生氣。這寶珠你要折福的,你小人兒家受這麽多人的送,你小心半路跛腳走不得。


    阮梁明董仲現鍾家留京的三兄弟……凡是表兄們盡皆到來。袁訓是他們中間不弱的一個人,製造出禦史不做要將軍的故事,親戚們有說袁訓犯呆的,但又都佩服他棄官而走的勇氣。袁訓沒讓他們送,兄弟們才在家裏遺憾,當晚安家送信,說寶珠又要走了,這就正好彌補沒送成未來將軍的煩惱,大家問了日子,相約著來送寶珠。


    長亭自古話題多,沒有多柳也多詩。亭子的陰影裏,阮家小二正要做詩。他讓家人挑著詩擔子出來,恰好把送表姐的路菜也能帶上。過來就糾集人分發紙筆,要作幾首千古絕唱的道別詩出來,然後作什麽用呢,給四表姐帶走糊窗戶。


    他還欣然得意:“讓蠻夷看看我京中的雅致,我們詩是一做一窗戶的,他們能嗎?”


    此時小二叼著筆,大發江郎才盡之歎:“我不能了,這第七首詩再也出不來,”小二到哪裏,哪裏有笑聲。做不過他的人都跑去調侃阮梁明,把他盡情的罵著來解氣。


    韓府二太太就忿忿了。


    今天是送行,又不是詩文會?


    今天是送人去吹黃沙,又不是胭脂會?


    看你們都樂著為什麽?


    這是送行呢,都趕快哭去吧。


    這時候,城門裏馬蹄聲過來,所有人精神都一振:“來了。”見深暗綠色城門洞裏,最先出來一個人,這個人相貌威嚴,又目光炯炯,穿一件一品大花官服,腰間束著白玉帶,這是輔國公才是。


    沒有見過輔國公的人,也知道輔國公府是武將世家,到了這一代才改成文職。見他容貌中還帶出祖輩的嚴厲,都打心裏暗道,名不虛傳,這氣勢上先就和別人不同。


    在輔國公後麵出來的,是三十出頭的男子。他麵如冠玉,眉梢眼角天生帶著風流倜儻模樣,但眸中犀利似把帶血刀,直切到人心頭,殺氣把他的斯文容貌掩蓋得點滴全無。


    他的打扮比輔國公還要招人眼目,顯眼的人一看就認出來,這是陳留郡王。他著的是郡王的冠服,神采弈弈生輝,又無端的咄咄逼人。


    一多半兒的女眷們都低下頭,由禮儀上不能直視他,由膽量上更不敢認真的打量他。沒低下頭的女眷們就去看後麵出來的人,一共五匹馬,最前麵的是父子兩人,文章侯滿麵笑容攜著兒子出城,二老爺兄弟三人跟在後麵。


    老太太孫氏忙迎上來,在兒子還沒有下馬就問:“皇上怎麽說?”文章侯笑容可掬,下馬躬身道:“皇上說好,”隻這一個字,就足夠孫氏喜歡。而文章侯又道:“世拓把叔叔們的心意轉呈,皇上說讓三弟下個月去,說我們府上還在孝期,一下子走兩個像是不體諒。”


    老太太歡天喜地,這下子府中兩個男丁都有了出路,不用再與“丁憂”結怨仇。孫氏喜歡地道:“孫媳婦呢,請過來讓我好好的喜歡喜歡她,”掌珠幽幽的站在不遠處樹下,幽幽的望著韓世拓。


    她從沒有想過他走。


    如今是聖命難違。


    城門裏,又一樣子招眼的出來。一輛香車駛出來,青頂子上抹金銅珠頂,四角又有金銅飛鳳,垂銀香圓寶蓋並且有彩結,車上繪的又有翟文,日頭底下紅融溢豔,光氣散發。看的女眷們都有垂涎,哪輩子能坐上這樣的車?


    這是郡王妃的車。


    除了忠勇老王妃以外,在場別的人都行下禮去。


    而陳留郡王妃從來謹慎,見到忠勇王府的車駕在,雖然不是官製車輛,也不敢逾越。這就下車,丫頭扶著冉冉走來。


    她按品大妝服色鮮明,一舉一動成了女眷們的焦點。見這位年青的貴夫人不過二十來歲,烏發如雲,秀眉嬋嬋,美得如輕雲遮月,讓人看一眼再想再看一眼,欲罷不能。


    見這美人兒和忠勇老王妃滿麵春風見過禮,轉向袁夫人,就輕咬朱唇,淚水兒盈盈出來。女眷們都知道這場送別的*就要到來,她們由不得的安靜下來。


    女眷們一安靜,男人們也隨著安靜。


    郡王妃撲到袁夫人懷裏,哀哀地痛哭起來:“母親,什麽時候才能再和你見麵,嗚……。”袁夫人抱住她,女兒還沒有走,這就悠悠地起了思念。思念讓她的麵容更精致秀美,讓看的人都眸子猛一清亮,都暗暗浮出一句話。


    可憐她白了頭……。


    要不是白頭發,她將壓過她的女兒,成為場中最美貌的那個人。


    二太太到此,才有點兒把掌珠放在眼中。果然,這王妃和母親是真的情深,看她抱著母親難分難舍,這母女二字可不是平白就說的兩個空字。


    袁夫人安慰著郡王妃,再招手讓寶珠過來。指住寶珠後,對郡王妃鄭重的交待:“照顧好寶珠才是。”她情真意切的,都能看得出來沒有半點兒虛假。


    寶珠就便兒對郡王妃拜了三拜:“有勞姐姐路上照應。”郡王妃擦拭淚水,還了半禮。孩子們上來道別外祖母,袁夫人撫摸這個,再拉起那個的手,舍不得的心情這才來到麵上,袁夫人戀戀不舍地抱著念姐兒:“孩子們啊,外祖母真的是舍不得你們啊。”


    念姐兒奶聲奶氣地道:“外祖母放心,我的果子會分給舅母吃的。”


    小小的稚氣嗓音,聽得安老太太興高采烈,看看寶珠去了,一定不會受虧待的。放下心的她,握住梅英的手,眉也開是眼也笑:“梅英啊,你就要去逛邊城了,詩上寫大漠孤煙直,大漠沙如雪,明月關山悠,將軍帶吳鉤,這景致我都沒見過,你就可以細細的賞玩,”


    梅英跪下來,把老太太的手放在額頭上,久久的不肯丟開。老太太又和孔青說話。孔青是老太太的陪嫁,他的年紀也不小了,但習武的人腰板挺直眼神兒明亮,又新娶年青的梅英夫妻和美,孔青看上去還隻有四十歲模樣。


    “孔管家,當年父親把你交給我,你跟了我一輩子,沒少操勞。現在我把你給四姑奶奶,四姑奶奶愛敬你,說你侍候我一輩子,讓我把這個給你。”老太太把齊氏的幾張紙頭遞給孔青。孔青接過來一看,就撲通跪下,又叫:“梅英,快來謝謝老太太的大恩大德,她把賣身契賞了下來。”


    梅英早就是跪下的,就膝行挪步到丈夫肩下,全然不管黃土地染髒她的新衣裳。


    她也為了給四姑奶奶裝麵子,帶的全是新衣裳,穿的也是新衣裳,老太太又找出自己年青的給她,主仆也都想到這要去的是郡王府,不能四姑奶奶丟人才是。


    此時新衣裳染髒,梅英就沒有去想。她隻是想盡她的努力去感謝這位,把自己帶大的老太太。


    安老太太笑嗬嗬:“以後你們就是四姑奶奶雇的人了,跟著她上路吧。”就帶著孔青夫妻去找寶珠,這一找,老太太就更喜歡了,她放悄嗓音,對身邊人道:“別說話。”讓別人都不要打擾寶珠,她就更笑得合不攏嘴。


    寶珠撲在袁夫人懷裏,緊緊的抱住她。


    袁夫人笑吟吟的,撫著寶珠肩頭,學著老太太口吻:“上路吧,把你打發走了,我和老太太還要出門玩呢。”


    “母親,就此道別,”寶珠就後退一步,拜了幾拜。再尋著祖母過來,同樣的撲到安老太太懷裏,就要哽咽。老太太也拍著她:“不許哭,你看今兒送你都多歡喜啊。”安老太太就很喜歡,在她心裏,再也沒有比打發孫女兒尋丈夫更好的事情,更讓她樂得不行的事情。


    寶珠就笑,也拜了祖母幾拜,說一聲:“祖母珍重身體,寶珠去也,”高處有一個聲音笑嘻嘻:“還有我呢,你不同我告別嗎?”


    “殿下!”不知是誰唿上一聲,大家全跪下來。


    太子殿下不知何時到來,他牽著馬緩步而行,馬上坐著瑞慶殿下,麵容隱在麵紗中,但穿著她公主的常服,隔著麵紗也能看到小殿下笑得眉眼兒開花。


    “果然送你是喜歡的,”瑞慶小殿下似在邀功又似在解釋:“我請哥哥送我來,不然我一個人可來不了。”


    太子一隻手扯著馬韁,一隻手扶著馬上的妹妹,光看他的神色極是淡淡:“啊,我來看你收拾得如何?”


    這兄妹二人一人一句的問話,看似平淡,但因他們獨特的身份,在場中人心中掀起狂濤巨瀾。南安侯迅速想到他的猜測,安老太太亦是同樣心情;阮梁明想這是單獨給袁訓的厚待;董仲現想誰都比不上小袁;忠勇老王妃想到京中傳言,說宮中更看重陳留郡王,又有人說項城郡王妃為此氣哭了兩、三迴;韓二老爺認為這是對輔國公的待遇才是;四老爺則發現新動向,這仗有得打了,兵部的那些人又可以大發財,殿下這是來送陳留郡王,但不好明著表示,就拿袁家的女眷來說事兒。


    四老爺想,我可怎麽能摻和一腳呢


    種種心思中,寶珠的迴話就更受關注。


    寶珠笑語殷殷:“多謝殿下賞賜,該帶的都帶著呢。”她不卑又不亢。對著熟悉的兩位殿下,寶珠的受寵若驚表達不到方方麵麵。


    太子漫不經心:“放著郡王府和國公府在,缺什麽能不給嗎?”尋常的話到了太子嘴裏,就成了吩咐,輔國公和陳留郡王忙道:“是,自家親戚自然是照應的。”太子微微一笑,語帶雙關地道:“就是這話,自家親戚,可不是一般的人。”


    輔國公、陳留郡王夫妻都笑了一笑,再次叩了個頭。


    他們在這裏打機鋒,瑞慶小殿下著了急,小腳在馬鞍上踢噠兩下,太子想了起來,把妹妹抱下馬。


    “給你!”小殿下一下馬,就對寶珠伸出手。


    太子在這時候,在跪著的人中穿行,越過跪得離他近的女眷,彎腰把袁夫人扶起。再看了看,扶起忠勇老王妃和安老太太兩個上年紀的人。餘下的人,包括年長的孫氏都沒有得到殿下的這一眷顧,太子隨意說聲平身就算完事。


    風姿綽約的袁夫人再一次成為眾人的焦點。


    起來的人都因殿下們在而垂著眼斂,但都能看到太子又迴到袁夫人身邊,和她閑閑狀說笑:“不知幾天能到?”袁夫人就笑喚女兒:“殿下問你幾天能到?”郡王妃抬眼對太子笑盈盈看去,這可是她的親表哥,郡王妃陪笑:“如果路上好走的話,我們和男人們不一樣,總要兩個月能到家。”


    袁夫人往京裏來時是走過的,她也搖頭:“這就要走到秋天了,”太子才笑了一聲,郡王妃對母親嘟嘴:“路不好,走到冬天也有可能。都說了,我迴來一趟不容易,偏又打發早走。”她對太子委屈地看看,道:“要是緊趕慢趕的,弟妹也見不到弟弟,可別怪我。”


    太子殿下哈哈笑了一聲,語氣輕鬆的接著話:“可不就是為了他。”袁訓從安家定親迴來,頭一個見的就是殿下。殿下關心備至:“那寶珠怎麽個好法兒?”表弟去見到以後就定下親事,這可就把一堆王府的姑娘都比下去。


    袁訓迴說:“好!”


    這場景仿佛還在昨天。


    太子就安慰表妹:“過上一年,你再迴來看看就是。”郡王妃大喜,對著殿下就拜下去:“多謝殿下,不瞞殿下說,有時候我也想母親,而這一次我迴去了,總是思念長輩們的。”殿下莞爾:“你說得是,你也應該思念長輩,長輩可是想了你十幾年。”


    郡王妃會意嫣然。


    別人聽不懂他們的話,就偷偷的去看小殿下和寶珠。


    小殿下雙手托著一把短劍,短劍有尺許長,上麵鑲著無數寶石,金碧輝煌,雕花爍彩。小殿下再次清晰地道:“給你!”


    她個子不高,又已經命寶珠起來,就把手往上再捧一捧。


    寶珠不敢當著人居高臨下對殿下,就半彎身子站著,麵上不能控製浮出的是疼愛。這把看著就不是凡品的劍,是公主給她的壞蛋哥哥的。這麽可愛的小表妹,寶珠恭敬不起來。


    “我昨兒才到的手,鋒利著呢。”瑞慶殿下笑眯眯。


    寶珠不再猶豫,跪下接過短劍,心裏太喜歡了,對著小殿下擠了擠眼眸。瑞慶殿下大喜,這說明寶珠嫂嫂懂瑞慶的意思,她喜歡的也對寶珠擠了擠眼,隔著麵紗寶珠也能看得清楚,寶珠輕輕一笑,瑞慶殿下又笑嘻嘻:“一路順風,去了給我送好玩的東西迴來。”


    寶珠抿著嘴兒笑應下,因為有長輩在場,又把短劍送給她們傳看一遍,交給紅花捧著。紅花就洋洋得意起來。


    時辰這就到半上午,袁夫人見殿下都不再言語,就命女兒和寶珠:“上車趕路去吧,早走早到家。”


    郡王妃和寶珠還沒有拉著她哭泣,一個人閃過來,搶先握住袁夫人的手,風把他的胡子吹得飄動起來,胡子上掛著水珠,輔國公老淚縱橫。


    南安侯差點兒笑出來,走上來勸道:“國公,您這出息可是不大,”輔國公硬邦邦還他:“你又比我能強到哪裏!”在任上年年的寄銀子,又為了你家姑奶奶告老迴的京,我不說你,你也別來說我。


    南安侯碰了一鼻子灰,站在旁邊不停的摸鼻子。


    太子殿下看著輔國公都好笑時,輔國公鬆開妹妹就在他麵前跪下。太子才笑問:“國公還有什麽說的?”


    “殿下,我這一迴去,就離得山高水遠,我家妹妹就拜托給殿下了。”


    這話不用說又讓人聽得一頭霧水,國公你家妹妹怎麽能托給殿下?又走上來郡王妃和寶珠,姑嫂也在太子殿下麵前跪下,同聲道:“多多拜托殿下。”


    陳留郡王也跪了下來。


    不管別人的滿頭霧水,太子殿下是朗朗而笑:“這是自然,你們隻管放心而去,隻管交給我。”瑞慶小殿下瞪直眼睛,怎麽沒有人拜托我呢?


    瑞慶難道不出力?


    你們真是沒眼光啊。


    輔國公等人起身後,場麵一下子熱烈起來。掌珠撲上來抱住寶珠,在她耳邊道:“我不想你走,也不想他走呀,”


    “我知道,”寶珠用力的抱抱她。這一抱,把別人情緒全調動,玉珠也尖叫著過來:“寶珠,記得寫信迴來,”邵氏張氏一邊一個拉起寶珠的手:“我的兒,路上聽郡王妃的話,在外麵凡事兒自己忍著,”安老太太嫌她們說得不中聽,就催寶珠:“上車去。”


    韓世拓拜別祖母拜別父母拜別叔嬸們,和他最不對的二太太和四太太也掉了淚水,此情此景催人淚下才是。韓世拓最後對掌珠看了看,什麽也沒有說,帶著馬對陳留郡王走過去。


    寶珠上車,郡王妃上車,輔國公上馬,陳留郡王上馬。大家招手話別,小二從人堆裏蹦出來:“四表姐,我做的詩記得讓袁兄和了寄給我,”寶珠在車裏用帕子搖著迴話,紅花驚嚇狀:“還要和嗎?”敢情不是白送過來的。


    “殿下,就此別過!”輔國公頭一個打馬如飛,帶著他的隨從往車隊前麵去。陳留郡王握起馬鞭子,再對準備一同出發的韓世拓道:“韓世子,你跟著王妃車駕走。”韓世拓傻了眼,我不跟著你,我的前程可怎麽辦呢?


    陳留郡王意味深長的一笑,不等韓世拓有所領會,就板起臉:“世子,從今天起你要聽我的了,我命你護送王妃車駕隨後跟來。”韓世拓沒有辦法,隻能帶馬退出這一行人,因為心裏犯糊塗,在寶珠車旁還悶悶不樂。


    眾人目送下,最後走的是長長車隊,先開始緩緩的,再就快起來,直到消失在袁夫人和安老太太的視線之中。


    寶珠到此,踏上新的道路,開始她往邊城去的新日子。


    ……


    六月下旬的一天,袁訓趕到黃河渡口。兩岸鬱鬱青青的密林像無數暴風雨天掀起的巨浪狂波,嘶吼著從黑青岩石上撲麵來。


    峭壁平平如一刀削就,黃混的水麵在這裏拐彎,發出的聲響像大戰時狂飆。


    再往遠處看,漫無邊際的黃土山夾在滿眼綠色中,還是黃色居多。這裏是黃土廣泛覆蓋的山地高原,袁訓曾見過麵如菜色的平民,幾年沒洗過臉的花季少女。


    他唏噓中,一輪紅日又大又圓,把黃土山染得通紅一片,再一個跳躍出了河穀,把光芒灑下時,也照亮水麵上數隊行船。


    這裏是逆水往上,船工號子在此時吼起:“喲喲,喲兒喲……。”袁訓露出笑容,這就是他生長的地方,離他出生地雖然還有路程,但故鄉氣息直沁心裏。


    “袁兄,”在他身後出來兩匹馬,左邊的人濃眉大眼,帶著武將氣勢,喚他道:“你怎麽不走了?”為難地對拉船的纖夫看看:“難道我們要坐船?我看他們走得艱難勁兒,還不如我們自己爬這山。”這是袁訓在路上驛站遇到的同伴,叫蔣德。


    袁訓含笑注視滾滾河水,道:“不,我們自己走,過了這座山,再拐個彎兒,就是一條官道直通驛站,到了那裏就是我們的最後一站,至於再把我們往哪裏趕,得聽他們的了。”


    在他身後右邊還有一個人,天生紅臉兒,直鼻闊嘴,這也是袁訓新結識的同伴,偏偏又姓關,又用的是大刀,叫關安。


    關安就催促:“那還看什麽,我們趕緊的走吧。早到早吃飯,有澡洗沒有?這河水烏得像仙女兒洗掉一身泥,沒什麽可看的。”


    袁訓和蔣德哈哈大笑,袁訓打馬行在前麵,他早自誇他認得路,蔣德和關安就跟著他走,果然路上沒走過錯路,由一個驛站到另一個驛站走得飛快。


    三個人在下午翻過這座山,當天晚上趕到最後一個驛站。在這個驛站裏登記名姓歇了一晚,有人過來告訴他們說梁山王駐軍在大同府,三個人起個大早,花了三天時間趕到大同府。


    路上遇到的同行人越來越多,凡是背著弓箭和刀劍的人,問上一問差不多都是。有少年有青年,還有兩個中年人自稱武林一脈,也想憑功夫掙個功名。


    大家結伴而行,趕到大同府外時,已經是五、六十人在同行。一堆人七嘴八舌的問路,能把路人都問糊塗。但在晚飯前,還是趕到大同府專門安置從軍的衙門口兒,亂亂哄哄下馬,尋拴馬樁又差點兒和人打起來,忙了頓飯功夫,總算能進去用飯。


    這裏是一個大空院子,此時擠滿了人。大鍋大灶飯開得早,怕吃得人多,吃到半夜裏去。蔣德關安各端著一碗湯,手心裏又扣上兩個大饅頭,和袁訓站在一起,關安就罵:“我們是牛馬羊喂草料嗎?這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


    蔣德在路上報過家世,他爹是當地一武官,蔣德自稱丫頭婆子圍著長大,當地二世祖他第一。他對這裏更不習慣,接著關安也罵:“我爹點兵的時候,也沒這麽虧待過人。”


    在他們兩個的罵聲中,袁訓心不在蔫的,抬起眼睛往遠處看。見亭台樓閣隱在綠樹中,紅日就要西下,紅得直通人心。從他站的地方上來看,視線隻有一小角兒,想家的人都可以當作還在京裏,可袁訓知道那樹木後的天空地麵,是真正的遼闊,是難比難描的寬廣。


    袁訓嘴角邊不知不覺逸出微笑,在心裏對自己道,我又迴來了……。


    誰能擋得住我迴來呢?


    “小袁,你魂哪去了?”蔣德捶他。袁訓身子一歪,把碗湯對著蔣德就斜過去,笑罵:“看你吃飯的手,要弄髒我衣裳!”


    蔣德避開,嘿嘿:“又不是你老婆做的,有什麽可惜的。髒了哥哥我賠你!”袁訓要啐:“就是我老婆做的,把你髒手拿開點兒,”


    他不說還好,說過關安飯也不吃了,把碗放地上,大嘴一撇過來就看:“我說你個大好男兒,還穿什麽繡花衣裳,敢情真是你老婆做的,哎,你老婆手藝好,什麽時候給大伯做件?”袁訓推開他,正要再笑罵你是哪門子的大伯,見大門讓人一推,發出沉重的一聲,十幾個人魚貫而入,走在前麵的兩個人大大咧咧,進來就喝問:“袁訓到了?姓袁的在哪兒呢!”


    他們都穿著正六品校尉衣裳,腰間別著刀劍,威風凜凜帶著不把任何人看在眼中的神氣。


    蔣德和關安不約而同,用自己身子把袁訓護在背後。袁訓又好氣又好笑推他們,見這兩個人用足了力氣,卻又推不開,袁訓就改敲他們的背,道:“讓讓!堵住我了!”


    “別出聲!你看這兩個人問話不帶好意思,不像是尋親的,像是找舊仇的才是。天下叫袁訓不止你一個,你別出來,萬一他們認錯仇人……”蔣德關安這樣迴袁訓。


    兩位校尉帶來的人散開在大門兩邊兒,像極把門先看住防逃跑,而兩位校尉耀武揚威,滿院子轉悠著,大刺刺對著人臉上看,邊看邊吆喝:“登記名冊上寫著有啊,姓袁的,袁訓!換了地頭兒你就不敢出來嗎!”


    “騰騰,”跳出去四、五個,全是少年。


    兩個校尉冷不防的,就往後麵一退。少年們出來是好身手,校尉們退出去也是好身手,就有人喝彩:“好啊!”


    袁訓一看就笑了,這來找的,和跳出來的,全是熟人。


    他先看跳出來的,當中一個少年大步向前,手指倆校尉鼻子,怒道:“王千金,白不是,換地頭兒怎麽了,換地頭兒你們就想欺負人!”一拍胸脯:“你別管小袁在不在,有我們在,你當他落了單嗎?”


    聽的人就哈哈大笑,來從軍的大多潑皮,有兩個山東大漢鼓噪道:“這名字好!”


    王千金和白不是氣白了臉,他們兩人的原名叫王前進,和白卜,在京裏讓人亂叫,就叫成王千金和白不是。


    一個成了女人,一個就成了什麽也不是。


    這兩個人,是梁山小王爺的得力臂膀,打架拳頭夠硬,挨打身子骨兒也夠硬。而跳出來揭他們老底的人,是袁訓在京中的太子黨人。


    走出來的這一個,是長陵侯世子的親表弟,他家表哥和梁山小王爺最不對盤,這表弟就跟小王爺的人最不對路。


    走出的表弟叫沈謂,家裏也是官,他見到梁山小王爺的人過來找袁訓,不用問不是好意思。沈謂和同行的少年一跳出來,攥起拳頭冷笑:“在京裏你們不過是混混,到了這裏就想當地頭蛇,小爺我不答應!”


    “呸,你算老幾!”大門外麵有人接話就罵,又有幾個人大步咚咚地走進來。說話的人他濃眉大眼,身子粗壯像株老樹。


    守這裏的兵本來是裝不知道,管你們誰打誰,當兵的就這樣,不能打人和怕挨打的就別來!他們就看得津津有味,心想這些京裏的少爺們也好,混混也好,打吧打吧,有熱鬧看嘍。


    然後這個人一進來,他們就站不住了。大家出列一抖衣甲啪啪行禮:“標下們見過小王爺!”


    夕陽正好,晚霞紅黃淡紫,餘一絲兒打在這個人麵上,正是梁山小王爺。


    滿院肅然,就是不認得小王爺的人,也應該聽說過天下三軍歸誰管,梁山王!


    到了這兒,小王爺就是太子爺。


    梁山小王爺鄙視的瞪住沈謂:“你表哥軟蛋不來,你小子跑來代他挨打不成?”沈謂對上他不敢不行禮,就是在京裏他見麵也得行禮,沈謂就上前跪倒,但據理力爭:“我們是全心來投軍的,小王爺您這是公報私仇嗎!若是太子殿下知道……。”


    有人打斷他:“嗯哼!你還沒看出來嗎?這就是報私仇!”袁訓總算把蔣關兩個人推開,滿麵笑容緩步走出。


    他不得不打斷沈謂的話,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你提什麽太子爺?梁山小王爺性子粗,在京裏沒有一出子嗆過太子殿下,你還來提醒他發私憤嗎?


    再說以後是他的兵,提太子能當好盾牌?隻會讓這裏的人笑話才是。


    袁訓走出來,對小王爺利落的行個禮,落落大方笑道:“袁訓見過小王爺,袁訓在此,聽從小王爺發落!”


    沈謂幾個人對他笑了笑,小袁你從來不是縮頭的人。


    梁山小王爺見到袁訓,臉上先喜動顏色,讓人看著怎麽都不像來尋仇的。但接下來他仰麵,雙手叉腰:“哈哈哈哈哈哈……。我讓人見天的瞄著,果然是你到了!給我揍他!”


    這節奏變得旁邊的人一愣,梁山小王爺又拍著腰間大笑:“姓袁的,如今你還有腰牌沒有!京裏的大人你不當,你跑這兒來?不就是給爺爺我出氣的嗎!”他眉開眼笑拍著那腰牌:“如今我有,哈哈,如今是我有腰牌你沒有!”


    沈謂啼笑皆非,表哥說你說話最不靠譜,果然你還是個十三愣。


    看你這得意勁兒,我有腰牌你沒有……你小王爺那張酷似你爹的臉真不好看,在這裏就是腰牌,你拍你那大臉就行了,在這兒你一樣用不著腰牌。


    而王千金和白不是,壞笑著一左一右對袁訓走過去。


    旁邊的人開始竊竊私語。


    “看他這麽年青,是京裏的大人?”


    “有大人不當,吃錯哪家醫生的藥往這兒來?”


    “小王爺這報私仇可不好,”


    再看王千金和白不是,把袁訓圍在當中。袁訓不慌不忙的,先對著沈謂等人擺手:“不要過來!”又對蔣關二人製止的看上一眼,把他們也拘在原地不動。這些動作做完,袁訓再對王千金白不是笑了笑,一抬手腕招了招:“來!”


    他大模大樣的,梁山小王爺瞪圓了眼罵:“我呸,我呸呸呸呸,給我上,打到他眼睛裏有我!”


    “啪啪啪……”


    幾下脆聲一過,三個人閃身撞在一起,隨即倒下兩個。


    王千金讓袁訓擰著手臂先摔出去,反手又是一掌,正切在白不是肩頭。王千金撲通摔到牆上,濺得黃土飛揚,而白不是跪在地上苦著臉,痛得就沒能起來。


    四周喝彩聲大作:“好快的手!”


    “這位大人功夫還真不錯,”有人是調侃的叫好。


    袁訓對梁山小王爺含笑抱拳:“小王爺,你還有人沒有?”梁山小王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敢在這裏挑釁我?”


    “您不是要試嗎?您要試我可有什麽辦法呢?”袁訓笑容不改。四麵有人抽涼氣時,心想這梁子是打算往大裏結嗎?沈謂得色上眉頭,看看我們在京裏也好,在外麵也好,幾時會丟人呢?


    梁山小王爺怪叫一聲,大手一揮:“給我上!”他帶來的人包括前麵來的十幾個人齊齊應聲:“是!”


    沈謂等人也一甩大衣裳,露出裏麵一身的短打就要過去。


    “慢著!”外麵有人喝道:“什麽人敢在這裏鬧事,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嗎?”靴聲囊囊,衣甲聲響,一排人借著夕陽日色大步進來。他們走得整齊如一,不用看盔甲也知道是隊訓練有素的兵將。


    為首的人從衣甲上看,是從五品的將軍。


    他生得臉盤子方方,但眼神兒裏總有說不出的陰鬱,眉頭上又有說不出的倨傲。走進來看也不看,大聲就罵:“當這裏你們家嗎?眼睛都長腳底了嗎?都給我放老實,不老實的就地打軍棍攆迴家去……”


    他看到袁訓麵上時袁訓正站場中間,腳底下倒著白不是,王千金飛得遠,還在牆根下麵,進來的人想不先看到他都難。


    這將軍就麵色一震,用力又在袁訓麵上狠看幾眼,猛然的認了出來,麵色大變。初變時他想後退就走,但及時又想到袁訓出現在這裏,是來投軍的才是。


    我是將軍我不怕你。


    他陰森森冷冷一笑:“小弟,是你迴來了!”


    場中一片寂靜,就是梁山小王爺聽他罵著進來,本來想朝他發火,見到這一幕也覺得有好戲看,難得的安靜呆在一旁。


    袁訓對著他,也是笑容驟然消失,換上的同樣是沉下的麵容,同樣的冷冷,一字一句地道:“是我!我迴來了!”


    他不無諷刺:“你吃驚呢,還是意外,還是你還怕我?”


    梁山小王爺對旁邊人勾勾手,悄聲道:“這是誰?”小王爺粗嗓子能放低一迴,還真不容易。跟他的人附耳道:“輔國公的長子龍懷文。”


    小王爺哦了一聲,輔國公姓龍,他的長子是庶生的,現在是從五品的武略將軍。小王爺還是糊塗,再問:“姓袁的和他是什麽關係?”


    大家都搖頭。


    小王爺還沒有出京時,輔國公就進過袁家。奈何小王爺對打架興趣最濃厚,對政事提不起精神,此時又沒有帶幕僚在身邊,就沒有人能告訴他袁訓與龍懷文是表兄弟。


    龍懷文當眾讓袁訓挖苦,他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夕陽在他變臉色時悄悄下去,四麵暗下來,在這黑暗中龍懷文才反應過來。


    此時他是將軍,袁訓什麽也不是。


    四周掌起火把,火光投射在袁訓腳下,他身姿挺拔,不再是當年小小少年,但麵上惱恨,還和當年一模一樣。


    龍懷文心中的憤恨也是同樣的不減,而他還是沒看周圍還有梁山小王爺在。他認出是袁訓後,別的就都看不進眼裏。他心頭一動,心想父親不在家,陳留郡王夫妻也不在。此時大好機會,一不做二不休,把這小子一刀宰了,實在是件痛快事情!


    他上前一步,手指袁訓喝了一聲:“拿下!”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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