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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刻,天和地都似消失。繡蟲草的綃帳,枕頭邊的輕羅扇,也都從眼角中消失。這一刻,袁訓的心中隻有寶珠,寶珠心裏隻有袁訓。


    人最原始的**,在小夫妻身上爆發。這**爆發時,沒有功名沒有誓願沒有考慮沒有環境沒有將軍黃沙裏也沒有碧窗寶珠明,隻有你需要我和我需要你。


    袁訓把寶珠揉著往自己懷裏塞,都不管自己力氣用到像在掐寶珠擰寶珠把寶珠揉碎了成渣合在自己血脈裏。而寶珠也不管不顧的,再也不想恭敬矜持夫妻床上也應該有一定羞澀水準,她像露珠兒融進一汪水抱緊丈夫,像一滴水融化進大海中一樣了無痕跡。結合,本就是愉悅的,小夫妻更在今天把它就成兩相融化,恨不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方叫滿意。


    那攻城掠地般的親吻無處不在鋪天蓋地不管輕重的到來,那嚶嚶的嬌息聲留戀纏綿溫存糾葛不願意斬斷。


    這種熱情就是天地也能化為熱流,何況是這一對相愛相得互相滿意的夫妻呢?


    感情可以融化一切,熱戀可以消除痕跡。寶珠在熱得幾乎把她燙化的懷抱裏覺得自己又是那個被愛著的小女人,天是自己的,地是自己的,表兇的心也是自己的。她就更依戀更舍不得他的把自己奉獻出去,竭力地把自己最好的懷抱最暖的熱情也給他。


    兩個人都像幹涸的土地,拚命從對方身上汲取著什麽,又像擁有一切的星空大海和森林,努力的再給予對方。


    他們都怕對方收不到,又怕自己得不到,於是就更狠更重的把對方往自己懷裏揉,往對方的懷裏去。


    床前紅燭弱如螢草,也能感受到夫妻情深的搖曳著,似把最好的光華送給他們。夏風微微,也不住往床前來吹,似這樣就把迷了他們的眼,燙了他們心的汗水給帶走一些。


    是什麽卻才下了眉頭,又上了心;似什麽無情惱來又多情;是什麽愁如一江春水,又喜如明月倚樓;是什麽讓雙溪蚱蜢舟裏,載不動這許多的喜和憂。


    在這個夜晚,寶珠沒有詫異袁訓不同於尋常的粗蠻,袁訓也可以理解寶珠不同於以前的放開。平時出門一天也會迴來就攜手相對言笑好像幾天沒見,以後經年就要不再見。平時破個謎兒吃個果子嬌癡調笑成親數月還若新婚,以後黃沙青草獨想倚人嫋嫋隨風。


    袁訓在情到極致時,轉為輕掬低吻。寶珠在握緊他以後,又怕弄痛他,總會輕輕的拂上一拂。這種輕掬與輕撫,更讓兩個人四目相對,愛戀十足。


    寶珠在最柔憐時,想到幾句詞。它們和著窗外月,來得全然不費功夫。“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二年兩度負東君……著意過今春。”


    她斷章取義的想著,斷斷續續的想著,也許這詞有對得上景致的一星半點,也許這詞壓根兒對不上,寶珠都不管了,她隻要在此時此刻裏,著意過今春。


    沉沉睡去的時候,兩人手指還糾纏的扣住,合在一起。寶珠和平時一樣,往袁訓懷裏縮著,而這是夏天了,他們夫妻是秋天成親,這是過的第一個夏天,對於他們來說是陌生的熱,而袁訓也沒有拒絕,就是他自己,也固執的睡著了還抱緊寶珠的小腰身,似一生一世般扣在手中。


    再醒來時,寶珠睜開眼,見天色已明,而自己是獨自一人。再欠起身子,就聽到外麵有細微的動靜。


    寶珠起身就過去,隻披著長長的一件羅衣。她見到袁訓半彎身子在榻前麵,榻上小幾放著老藍色的一個包袱皮,袁訓正往裏放著衣裳。


    “不,”寶珠輕唿一聲,奔跑過去。袁訓迴身,寶珠握住他手中的衣裳,一言不發的扯到懷裏,緊緊的抱住,仿佛留住他的衣裳,就能留住他的人。


    袁訓鼻子一酸,低聲道:“別這樣,寶珠你不要這樣,”試著把自己的衣裳再從寶珠手裏拿出來。寶珠固執的抱緊,袁訓稍用了力,就奪出一點兒來。寶珠再往懷裏抱抱,袁訓再奪出一些來。


    你奪來我搶去的,寶珠忽然發了脾氣,丟下衣裳,轉身跑迴內室。長長的羅衣角,和羅衣上帶子隨著她的急步輕飄起來,軟綿輕柔的更拂動袁訓就要離去而內疚的心。


    袁訓雖拿迴衣裳,卻又忘記放進包袱。他下意識站著,對著寶珠的背影看著,等到看不到時,寶珠轉到床的一旁,袁訓還在等著,他知道寶珠會很快迴來。


    果然,寶珠再次出現在他的視線中,懷裏抱著一大疊的衣裳,全是袁訓的,跑迴來氣喘籲籲往榻上一放,又再進去,再抱出一堆衣裳腰帶鞋子出來,往榻上一放,人唿唿地喘息時,又開始沒頭沒腦的,一件又一件的往包袱裏塞。


    那包袱就那麽點兒大,這是袁訓早就想好的,幾件衣裳一把劍,就可以走天涯。寶珠把一堆的衣裳往裏塞,她塞她塞,塞到包袱漲得有原來幾倍高,再塞就脹破時。寶珠悲從中來,自己深愛的丈夫還是要走的,想哭又自覺得不能再對著他流淚,寶珠就把身子擰到一旁,默默的垂淚。


    溫暖的手臂從後麵摟住她,袁訓沒有勸她,但是溫柔的抱住她的肩頭,他溫柔的,把這溫柔一直傳遞過來,直到寶珠的心頭。


    眉頭上似有,而心頭上也滿了,寶珠不迴身,隻握住他放在自己肩頭的一段手腕,輕輕的搖了搖。


    無時無刻的,他們又陷在繾綣中…….


    打破這旖旎的,是房外的叫喚聲。這聲音穿林渡風而來,在別人家裏大叫,叫得沒有半點兒不自在。“袁兄,四表姐,小二我來了。”


    袁訓和寶珠迅速從情深中迴魂,兩個人同時想到的都是對方。袁訓把寶珠肩頭隻一撥,寶珠就變成麵對著他。袁訓慌手慌腳的手掌在寶珠臉上撥拉著,把她已幹的沒幹的淚痕全都擦掉。寶珠則急急忙忙為袁訓理衣裳,把他從上到下,亂的沒亂的衣裳全整一遍。


    小二這就到了門外。


    好在他還知趣,知道這房中住的是一對就要分別的夫妻。見到竹簾子掛著,小二就沒直接進來,他在外麵先道:“咦?難道不在嗎?”


    其實透過竹子簾早看到裏麵有人在。


    袁訓忙答應:“在呢,”又推寶珠:“小二來了,”寶珠也忙道:“小二,快請進來,你表哥他在家。”


    袁訓低聲和寶珠取笑:“廢話,我這不是才答應過,我不在家我怎麽能答應。”夫妻親昵一如平時,寶珠也忍不住笑,見表兇打趣自己,也吃吃地笑:“這不是你讓我答應的,”袁訓哼上一聲,學著寶珠也來了一句廢話:“小二快進來,你表姐也在家呢。”


    邊說邊轉身子去接小二,背後吃寶珠捶了一記花拳繡腿,還有寶珠的吃吃低笑聲。


    夫妻微一怔,這種日子是多麽的好啊。隨即,袁訓若無其事的去見小二,小二已經進來了,不容他再多想別的。


    而寶珠也打起笑容,小二已經進來了,不容寶珠再多想什麽。


    “袁兄,表兄,表姐夫,”阮家小二一氣稱唿了袁訓三種不同的稱唿,袁訓和寶珠一起好笑,袁訓問他:“你到底想叫我什麽?”


    小二眼珠子發亮:“叫你什麽都應當,叫什麽也不能表達我對你的敬佩。”袁訓往自己周身看看,又叫寶珠:“你看我今天有什麽地方不一樣?”寶珠就湊趣兒過來,一本正經地打量幾眼,再點頭道:“嗯,竟然無賴是長進了。”


    “找打不是?”袁訓揮揮拳頭,寶珠一笑走開:“小二我去給你泡茶,”小二謝過她,就繼續對著袁訓大加誇獎,寶珠在簾子外麵都聽得一字不少。


    “我早知道你是有抱負的人,你不是我哥哥,就會在家裏喊我要出門兒,父親把他罵上幾句,他隻能在家裏裝軟蛋,”


    袁訓這就明白小二對自己的新敬佩是從哪裏來的,但是驚奇:“小二,你這粗話從哪裏學來的?”


    小二還是塊璞玉,奶媽婆子丫頭珠圍翠繞著,精致像大紅錦繡中的珊瑚珠子。罵上幾句粗話,怎麽聽都不是味兒。


    小二卻不管他的詫異,學著袁訓揮舞著拳頭,激動的近似聲嘶力竭:“粗話怎麽了?你別管我說不說。我隻佩服你好男兒大好年華沙場醉臥將軍夢裏,我隻羨慕你無牽無掛無有憂慮邊城畫角聲聲急,我隻…….”


    袁訓一把握住他嘴,小二就更佩服了,他小眼神兒更加的崇拜,這樣的身手,抓小二如抓小雞子似的,難怪你敢去邊城。耳邊卻傳來袁訓警告的低語:“什麽是無牽無掛,別讓你表姐聽到!”


    小二點頭如搗蒜,袁訓這才放開他。小二大喘口氣兒,小聲緊張兮兮地道:“表姐不肯嗎?”寶珠捧著茶在簾子外麵:“嗯哼!”


    都聽到了,你們兩個人知道不?


    袁訓忙清清嗓子,提起嗓音如正常:“小二,你說要喝酒,讓你表姐備酒去。”寶珠才要白眼兒這兩個人,見小二被提醒狀:“對對,表姐,”他笑嘻嘻對著寶珠,鑒於剛才犯了一個語言對仗上的錯誤,小二誠心的打了一揖:“有勞表姐辛苦,兄長讓我來打前站,我還說不必,果然這個前站是要打的,袁兄他驥馳千裏,非別人可以比得的,但比不得的這些人呢,咳咳比如我那讓父親一罵,就縮在家裏不敢出門的兄長,”


    寶珠又讓他逗得忍俊不禁。


    “咳咳,還有董表兄,拍胸膛誇口說他也飛千裏,讓董伯父罵得也成窩裏駒,”


    袁訓啼笑皆非,窩裏駒這話,是小二你的杜撰吧?


    “他們全是比不得,但送行這事兒還是比得的,他們馬上就到,沒有五十人也有三十人。按日子算,袁兄你明天就要離去,表姐今天總得給你點兒好吃的吧,也算我們一份兒。”


    小二說完,寶珠愣住。


    是啊,她總得給他一點兒好吃的吧。可這幾天就生氣難過去了,寶珠沒半點兒準備。而小二切實的提醒到寶珠,他明天就要走了。


    寶珠慌上來,茶也不送了,把茶盤子往袁訓手中一塞,對小二道:“有有,”打簾子出去就叫:“紅花,”


    紅花從房裏出來,殷勤一如平時:“奶奶喚我什麽事?”寶珠急急地道:“隨我到廚房去看看有什麽菜,再叫順伯套車,送你去買菜。”


    說話聲傳到房裏,袁訓幸福的笑一笑,小二湊過來覷著他臉色:“看你表情,我立了大功吧?可給我什麽作獎賞呢?”


    袁訓見到陳留郡王就要管他要東要西,阮家小二一樣知道自己有這權利,兄長房裏是可以瞄東西的。


    他一邊說,眼睛一邊對著書案上幾枝子翠管筆掃過去。袁訓無奈,那全是他心愛的筆。他手中還端著個茶盤子,就往小二手中也一塞,笑得大方:“這個給你,小二,你看這茶碗是官窯的,你表姐疼你,泡的是新茶,新茶可是八百裏快馬送來,京裏鋪子裏還沒有,你快嚐嚐。”


    小二嘀咕:“小氣鬼兒,拿新茶糊弄我。過了河你就拆橋,剛才怕表姐多心那會兒,你怎麽不糊弄我呢?”


    喝一口茶,滿口鮮香,小二也就暫時安分。


    …….


    黃昏的時候,寶珠走出廚房。見白天太熱而擺在廊下的席麵已挪到院子空地上,一共四桌,都還坐滿的是人,袁訓坐在中間,依然是最出色的那個。


    像天邊的晚霞,雖然是每天都有,但輕紅淡青每天神采不同。


    寶珠越看他,就越愛他,就心中重新難過。看這滿院子的人,有的是下了值剛剛才到的,有的是上行到來,一直坐到現在不肯離去的。他們都流露出割舍不能的情意,寶珠又怎麽能不是?


    紅花從大門上過來,往廚房看看,見麵案上堆滿寶珠一天的成果,路菜點心冒著熱氣散擺開來,紅花嗟歎:“太多了,奶奶早該出來涼快涼快。”


    寶珠黯然,她對著地上蒸騰轉涼的熱氣看著,對著天空中飛掠歸巢的鳥兒看著,對著又紅又大的落日看著……這樣的日子再有不知是哪一年。做再多的路菜,又能把寶珠心意盡情的揉合進去嗎?


    紅花總是能跟上寶珠的心情,也就垂下眼斂。直到順伯過來道:“紅花兒,你倒沒有迴話不成?”紅花這才慌亂想起:“看我,見到奶奶隻想著體貼,竟然忘了說。”順伯就笑,他的笑和寶珠紅花強裝出來的不同,順伯久跟老輔國公的人,見過打仗而且是不怕的人,他認為小爺走的沒有錯,走的足以告慰老國公的在天之靈,這個家裏順伯是唯一真心的喜歡。


    因為真心喜歡,順伯就更願意勸解寶珠不要難過。他沒有說虛的此時見不到的什麽升官快的話,而是對寶珠道:“奶奶來了客人,是前幾迴來道過喜的禇家夫婦。我認得他們,小爺又見過那家的男人,我這就讓他們進來,男人可以和小爺再喝幾杯,女人可以陪奶奶說說話,也開開奶奶的心。”


    寶珠就知道是方明珠來了。想想順伯說的不錯,現在來幾個客人和寶珠閑話,寶珠就不再多想袁訓離開的事情,也就心情恢複不少。


    她帶著紅花往門上去,紅花也讓順伯的話提醒。見慣寶珠昨天痛哭,今天悶悶不樂的紅花,走在後麵聰明勁頭上來,搜索枯腸的要讓寶珠打起精神。


    “上午大姑奶奶來,奶奶是喜歡的;下午三姑奶奶來,奶奶也是喜歡的。這晚上表姑奶奶來,奶奶一定更是喜歡的。”


    寶珠知道紅花是番好心,就故意和她說笑開心:“見方表姑奶奶,我不見得會喜歡吧。”主仆沒事兒還說過方明珠,幾時會懂事兒呢?


    沒想到紅花還硬是找出來笑話,告訴寶珠:“可笑呢,我大門上見過她才進來的,還是在家裏的時候,老太太給做的衣裳,帶的首飾,還是老太太給她的金簪子,一色半新不舊,虧得她那男人也不給她置辦幾件,綢衣置辦不起,新到京裏的細布並不貴,我們鋪子上有的,我知道價錢,虧得表姑奶奶好顏色,就還是舊衣裳,


    “這並不好笑,我倒更看重她那男人才是。”寶珠反而正色起來。紅花是逗她說話,就奇道:“做小營生的男人有什麽可看重的?”


    寶珠停下步子側了側麵龐,把“小營生男人”三個字咀嚼幾遍,道:“你看他是小男人嗎?我卻覺得不是。他起早貪黑的為一家人衣食辛苦,這頭一個他擔起責任。第二個他掙錢不多,也沒有貪圖明珠的衣裳首飾,明珠走的時候,祖母把她的衣裳首飾盡數給她,總是有幾件好衣裳好首飾的,她如今穿出來,既是她的體麵,也是他的體麵,這一點兒,又是難得的。”


    紅花就是“頓悟”的歎息:“不是奶奶告訴我,我就想不到這些。我跟著奶奶也誇一誇她那男人吧,他一再的來道喜,也是個難得的。”


    “就是這話,不自卑不攀高的,明珠找了個好人。”


    主仆說著,前麵就是大門,見到一個黑鐵大漢和嬌弱婦人候在那裏。果然和紅花說的一樣,方明珠穿的是在安家時做的粉紅綢衣,又有一根金簪子在發上,曾經是安老太太的東西。


    但她的神態,一天比一天的不像在安家那時候。今天就改變的更徹底,方明珠麵上的笑容謙恭不像謙恭,驕傲是肯定沒有,又想低身段兒又自己不習慣,但自知抬不高,又強迫往下壓,總帶著夾生的模樣。


    寶珠心中感歎,明珠真的是變了,居然還帶出來討好的笑容。她一切既往的過去,對禇大漢先輕施一禮,再親切的握住方明珠的手:“明珠,你又來看我了,”


    此時寶珠反倒是羨慕方明珠的,想著以後自己孤枕相思,明珠倒是夫妻雙全。她笑容愈發的溫柔,又去看方明珠帶來的東西,是街上買來的表禮。寶珠道謝過,一定要請方明珠進去坐坐。


    方明珠又得意又喜歡,寶珠如今是貴夫人了,能和寶珠閑說談話重迴以前時光,是多麽讓人喜悅的事情呀。但她如今懂事得多,帶著壓抑不住的笑容,沒有迴答,而是先看了看丈夫。寶珠見到她的懂事兒,更欣慰起來。就對紅花笑道:“去告訴小爺來客人了,再添一副酒碗。”


    紅花小跑著去了,看上去主仆都在熱情留客。


    褚大漢還在猶豫,說了幾個:“身份不配……坐在一起讓人笑話……”寶珠就是怕他會拒絕,而自己是女眷不好強著挽留,才讓紅花去請袁訓出來留他。寶珠此時的心是脆弱的,別人給予的一絲一點兒的溫暖,都足以讓她感動。何況她心地善良,冷眼旁觀方明珠早有悔改的跡象,也就早有按她改正程度而照顧她的心。


    老天是從來不薄待人的,為人好的,自然會得到照顧;為人不好的,也日久能見人心。聰明也罷愚笨也罷,心地才是最重要的。


    褚氏夫妻來了好幾迴,褚大漢的心地早為袁氏夫妻接納。袁訓趕出來,酒意讓他的眸子明亮,神采飛揚中也是誠心邀請褚大漢進去同坐。褚大漢見這位袁大人意氣風發已到十分,卻還是肯謙虛待人,感動上來的他頓時忘記不合適不般配的話,跟著袁訓去坐下,兩碗酒下肚,渾身發熱,周圍熱烈討論軍中的事情影響到他,他津津有味聽得入神。


    小客廳上,寶珠請方明珠坐下,讓紅花拿果子來。


    “寶珠,謝謝你還像舊日一樣的對你,”方明珠眼眶也濕潤起來。而寶珠大吃一驚。什麽?她腦子裏眩惑了。


    謝謝你,寶珠。這話是明珠嘴裏說出來的?寶珠無端的也感動起來,她雖然肯善待方明珠,在能幫助的地方也願意幫助她,可心底還對方明珠是舊的看法。今天這一句謝謝,讓寶珠心頭暖得不能再暖。


    明珠你也會說謝謝?你真了不起。


    一直以為你說你喜歡聽的話,全是應該的。別人說話再對,你此時看不懂,全是該倒黴的。嗬,一個人正確的改變,總是會讓周圍的人都愉悅起來,包括她自己。


    方明珠拿著紅花才送上來的果子,見到小客廳上擺設得不算華麗,卻高雅不凡,人坐在裏麵,不舒暢也舒暢了。廳外一串兒紅花開著,幾欲探進來的姿態。輕風過來,汗水還沒有出來就已消失,在這種愉悅中,方明珠的感激就更湧出。


    “我以為,以前的日子我一天也過不得了,有時候我想能過上一天,能還和以前那樣,和祖母坐著說說話,有丫頭為我倒倒茶,到鍾點了吃點心,我就什麽都知足。寶珠,謝謝你又給了我這樣的日子,”方明珠雙手抱住果子,覺得握住的不是鮮紅的果子,而是以前的好日子。


    寶珠含笑聽著,帶著鼓勵的笑容。明珠你應該多多的這樣想,多多的想到以前和現在的不容易。以前祖母待你不比姐妹們差,你也算是祖母身邊長大,姐妹們都過得比你好,你早就應該悔悟了才是,早就應該想一想這其中的原因才是。


    不管什麽時候自省,都是不晚的。


    在想著開導方明珠的同時,電光火石般,寶珠也想到了與她自身有關的一點。她幾乎要跳起來時,方明珠恰好在道:“你看你過得多麽的好,都知道你的丈夫書念的好,這兩天又都知道他武藝好。又能文又能武,以後會當將軍,又氣派又威風……..寶珠,謝謝你還認得我,還肯和我坐著說話。”


    方明珠是讓袁訓給震撼住。


    她知道袁訓要去從軍是昨天的事,昨天知道後褚大漢就要來道喜,方明珠這一迴聽母親的,固執的不肯答應。褚大漢從昨天問到今天,方明珠才告訴他實話。方明珠哭了:“寶珠女婿的官兒越做越大,她還肯認得我吧?以前官兒小吧,才肯讓我們上門。現在他要去當將軍了,將軍我戲台上見過,小時候街上也見過,都高頭大馬看人一眼,腿肚子都哆嗦,我不敢再去和寶珠走動…….”


    方表姑娘以前是個勢利人。


    她在安家呆得舒服時,她的親舅舅邵家大爺她都是看不上的。寶珠家裏新出來的事情,在明珠眼裏,不給寶珠女婿大將軍當,他怎麽會去?在明珠看來,這又是袁家的一樁喜事。由寶珠家裏一件又一件的喜事,明珠姑娘心裏的自尊一層一層塌掉。


    她的自尊本就是方向錯誤的,全都壓倒後,反而來個大洗牌。她癡癡的問自己,以前認為對的,為什麽在現實中處處碰壁?


    以前認為別人都不對的,為什麽在現實中衣食豐全?


    這些心情導致方明珠見到寶珠熱情接待不亞於以前,由衷的說出:“謝謝。”


    寶珠垂淚,方明珠也垂淚。


    這一對並不是姐妹的姐妹相對而坐,都是一腔心事。


    方明珠在想寶珠是讓自己感動哭的,自己能把寶珠都感動,還能把祖母也感動嗎?一個人的反悔,從冒芽到結果,不是一瞬就能達成。方明珠能知道感激已經不易,指望她通情理,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


    寶珠是讓她感動了,落淚也有一部分是因為方明珠。但更多的,還是割舍不下袁訓的心情,和她也頓悟的心情。


    能開導別人的人,也能開導自己。明珠說寶珠你的日子過得好,明珠說寶珠你的丈夫要去當將軍……寶珠問自己,好日子是你自己能成就的嗎?


    你此時在別人眼中的榮耀,不是一個人作成,是由祖母、夫君、舅祖父、婆婆等人聯手而成。自然,還有你的父母生你養你,奶媽護你顧你,輕風明月拂眷與你,寶珠,你才有明珠眼中的好日子。


    最應該感謝人的,不是別人,是寶珠自己。


    寶珠還是不支持袁訓離去,但她也同時反省到袁訓不迴來的原因。他怕見自己,就和昨夜他悄悄迴來,見到自己沒睡,他那一刻明顯是又想退出去。


    寶珠想到她還在閨中時,祖母言語難聽,細究起來姐妹們也不是和氣的。大姐喜歡占人上風,三姐喜歡清高疏遠,寶珠那時候還是快活的啊。她知道父母不在,祖母姐妹就是自己的親人。本著這樣的心情,寶珠從來能原諒掌珠,願意為和玉珠能交談而看書,也能體貼到祖母膝下無依。


    當時總有寒涼之感,卻還能做到平衡如一。而現在家是她在管,婆婆慈愛,丈夫疼愛,寶珠你卻恨他。


    恨的一宿沒睡好,恨的去指責一切可能造成表兇離去的人…….


    寶珠垂淚,卻原來不想他離去,也還是要感謝他的。諸般的事情都感謝他,心裏也就沒有創傷。


    當晚袁訓迴房,就見到桌子擺著整整齊齊的點心和路菜,紅漆小食盒全攤開,裏麵的菜精致得像地上的花。兩個包袱,一個大的,一個小的,都裝得鼓鼓囊囊,又有棱有角,寶珠打的,總是好看樣子。


    袁訓也感動了,嗓音微顫:“給我準備的?”不是給他的,又能是給誰的?可袁訓一定要問上一聲,才能把心中的感覺確定。


    寶珠笑容滿麵點頭,就是嗓子眼裏止不住的又幹澀出來。袁訓把她摟到懷裏,輕輕摩娑她的烏發,柔聲道:“謝謝寶珠,我太喜歡了,”


    寶珠這幾天就哭去了,這一會兒又淚蓄眼眶。她哆嗦著嗓子:“我不想你走,”


    “我知道,”袁訓與寶珠四目相對,認真的道:“我還會迴來,等我迴來,以後天天陪著你不離開。”


    他把一根手指放在寶珠唇上,低聲道:“你要信我啊。”


    寶珠告訴自己信他不如愛他,他不打一聲招唿的要走,寶珠還敢信你嗎?可愛與感謝,卻是永遠都有。寶珠用力點著頭:“嗯。”


    她深愛他,所以願意繼續信他。


    ……


    長亭風涼,夏天日頭再肆虐,也抵不過長長官道上吹來的空曠之風。幾朵小紅花開在野草中,伸頭探腦看著長亭外的這群人。


    來送行的人相當多,太子殿下也到場,讓袁訓再帶走一套上好盔甲。他道:“時間太緊,這是昨夜才從庫房裏翻出來。”


    可見太子殿下的庫房相當的深,東西太多。


    袁訓接過放在馬上,南安侯送他一匹好馬:“從這裏到邊城道兒遠呢,你兩匹換著騎,平時另一個就馱東西吧。”


    紅花悲悲戚戚,不顧尊卑不同,上前來交待:“小爺你一個人去,也沒個人服侍,住下店千萬讓人把水燒滾了再喝,千萬別洗冷水澡,千萬…….”


    安老太太把紅花拉開,紅花說得太多,她就沒功夫說了。老太太短短兩天就瘦了一圈兒,她和邵氏張氏一起上來哭:“去到自己小心,可憐見的,從此不在家裏,出門兒哪有在家裏舒服呢?”


    郡王妃把她們拉開,總哭真是不中聽。郡王妃和輔國公告訴袁訓:“給你派了四個隨從,讓他們在邊城上等你,你都認得的,全是老家人,”袁訓眉頭一挑不耐煩。輔國公就道:“還是那喜歡自己獨擔的脾氣,從來不改。”袁訓對他陪個笑臉兒,再把姐姐叫到一旁,沒好氣道:“我走了,你要喜歡寶珠才好,哪有不喜歡弟妹的姐姐呢,”


    郡王妃心想這種姐姐到處都是,但弟弟特意交待,郡王妃隻能聽著。她明明不把寶珠放在眼裏,還是故意地掂個酸:“你那寶珠要再來和我吵呢?”


    “怎麽會!”袁訓斜睨著她:“我走了她還吵什麽,再說寶珠不是那樣的人,不信你去問母親寶珠好不好,這是我自己挑的,沒錯!”


    郡王妃撇嘴,看你心偏的沒了邊。又對弟弟道:“你姐夫說反正就要見到你,他就不來送你。他進宮去見駕,說請皇上應允你在他帳下,免得到了邊城大家分人都分不清楚。你去了以後,我按時讓人給你送衣裳,你衣裳破了,讓你姐夫的兵給你縫補漿洗。”


    袁訓說知道,見天色不早,拜別殿下和長輩們。看向寶珠時,袁訓又難過了。掌珠和玉珠陪著寶珠,寶珠很想笑出來,卻總笑得淚眼汪汪。


    此一去,不知何時能再見到?


    此一去,不知擔心幾時能消?


    袁訓就隻深深看過去一眼,翻身上馬,身子定了定,似想迴頭再說什麽,但還是沒有迴身。馬鞭子揚起,馬蹄聲的的,轉眼間他已出去一箭之地,身影化為官道上行人中的一個。


    風吹楊柳飄去又飄來,再看那遠去的人和馬,已成一個黑點。


    黑點漸小,小到最後消失在視線中。寶珠淚水奪眶而出,在她木著的臉上淚流兩行。寶珠一動不動,癡癡的對著官道盡頭。那時有行人過來,有挑擔子的大嫂,有趕車的大漢,就是那離去的人,再看也看不到了。


    她沒有哭泣,沒有哽咽,隻有這淚落不止,似永遠不會幹在麵上不住滴落。這無聲地悲傷,像塊沉重的石頭壓在看到的人心上,安老太太直到迴家,想著寶珠該是多麽的難過,就更傷心不已。


    她正憂愁,餘夫人來看她。餘夫人本來就著三不著兩,見老太太為寶珠傷心,就勸解道:“這人的福氣都是有數的,你的寶珠福氣太大了,上天就叫他們夫妻分開,散散福也是真的。我還沒有對你老人家說過,你也說說你的寶珠吧,在宮裏大模大樣的,不管郡主貴小姐的都敢玩笑,那一天我就看著她過了頭,果然,這不就夫妻分開了。”


    老太太沒好話迴她,兩個人話不投機,餘夫人悻悻然離開。出門就後悔,對自己道:“我是定了一門好媳婦,讓老太太幫著相看的,這還沒有說,就讓她攆出了門。果然這家子人氣運要倒,攆客人出門的事也幹得出來。”


    她一氣迴家,發誓這個月不再上門。


    老太太中午就沒怎麽用飯,下午南安侯走來看她,說水邊兒花開,帶著妹妹走去散心,正說著別的話引開她心思,有人來迴:“袁親家夫人來了。”


    老太太一急,又上了年紀,這眼前一黑就要栽倒地上。南安侯嚇得扶起她,高聲喚人:“請太醫,拿我名貼快去請太醫。”


    袁夫人遠遠見到,也顧不上風度儀態,小跑著到老太太身邊。老太太緩緩睜開眼:“是寶珠出事了是嗎?”不等袁夫人迴答,老太太就哭道:“這孩子沒爹也沒有娘,打小兒就嬌弱,這生生的夫妻分離,她怎麽能受得了,怎麽不能病?”


    袁夫人見到這一幕,心想幸好我想到了,不然寶珠倒是沒事,這老太太可先要病倒。袁夫人道:“寶珠沒事,是我有事情來和你商議。”


    安老太太一聽寶珠沒事,頓時好了一半。坐直了擠出笑容:“是說我們合住的事情是嗎?”袁夫人笑道:“這件事兒也要說,這幾天裏你老人家可就趕緊的過來吧,我打發車轎來接。你不來,家裏就我一個人,我也孤單呢。”


    “不是還有寶珠嗎?我那可憐的孩子,”老太太這樣的道。


    袁夫人笑著:“這是我和你商議的第二件事情,”老太太瞪圓眼睛:“哦,你說,”袁夫人道:“我才陪女兒進宮去辭行,她後天就要離開。我的意思,讓寶珠和她一起迴去,你看怎麽樣呢?”


    南安侯聽過,就麵有喜色。而老太太卻還愣著:“為什麽跟她走?”


    “老太太,你擔心孩子們都擔心糊塗了,這可不像素日的你,你精神頭兒快拿出來,我慢慢的對你說。”袁夫人打趣她。


    安老太太讓這話一激,就精神重抖起來,眸子也眯著認真起來:“你說你說,”


    “從軍中到我女兒住的那城,不過幾天路程。寶珠跟去,小夫妻可以早早見麵,你說可好不好?”袁夫人笑語嫣然。


    老太太還沒有迴答,南安侯先說了一個字:“好!”他嗬嗬笑起來。


    安老太太也慢慢的懂了,暗想這是好主意。她為寶珠擔心的,不隻是小夫妻分離,寶珠孤單。還有袁家日見興旺,寶珠還沒有孩子,而房中也沒有妾。老太太對宅門裏的心思最精通,她雖然不知道郡王妃不喜歡寶珠,但依著慣例,郡王妃不能坐視弟弟沒有子嗣,她離弟弟近,給他幾個妾也無人能說不對。


    袁夫人出這主意,的確是為了早抱孫子。她在袁訓沒走的那兩天,見寶珠痛哭不止,就有了這主意。


    她才進宮對皇後說過,皇後也答應,袁夫人就來見安老太太,想來她沒有不答應的,但寶珠是為她養老的人,讓寶珠再離開她,得征求她的意見。


    而老太太呢,則想的不但是孩子,還有怕寶珠失寵,誰叫她的好孫婿根基太多,一會兒出來一個,又生得俊俏能幹,老太太眼裏見得人多,她放心不下的還有這個。


    本來袁夫人不提出來,老太太雖然想不出這主意---她在邊城沒有人照應寶珠,她就沒有這樣的思路---老太太也正在想讓過上半年,讓寶珠動身去探望,候著不打仗的時候,住上一個月再迴來。


    老太太的主意雖然好,但路上到底山高水低,怕出事兒不敢輕易提出。而袁夫人的這主意,隨同郡王妃前往,不怕路上風霜雨雪打劫住黑店,到了地方也有現成的地方住,很是妥當。


    安老太太想通這些,就滿心裏情願。


    可情願中,她還是發愁:“好孫婿不在你身邊,寶珠又走了,我這心裏覺得對不住你。”她還是要為親家考慮才是,到底都是經曆風雨,能知道事情對錯的人。


    袁夫人則笑道:“怕什麽,我還有你,你還有我,和您老太太相比,我還年青。我先來告訴你,你別怕,凡事兒有我呢,”又對著南安侯笑:“再說還有侯爺在,就依我的主意,我們給寶珠收拾起來,打發她後兒就走,以後呀,就我們一處要過上幾年了,”


    這樸實的話語,足以撫平安老太太的憂傷。她情不自禁想到餘夫人說寶珠沒福的話,老太太一麵點頭說好,一麵又暗自驕傲。有這樣的親家,誰敢說寶珠沒福氣?


    這驕傲隨即轉成自得,這好親家,不是老太太親自尋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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