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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如在荷塘上,靜得如玉水中洗過,皎潔而又晶瑩。小二的叫聲,就如一刀劃開,硬生生分出喧鬧與寧靜來。


    院子裏,本來是靜的,現在是鬧的。


    廳上,本是是有動靜的,現在聽到這麽大膽而又得瑟的人,就靜下來。除了知道是阮家小二以外的人,別人都傻眼,是誰?


    你要知道,我們這裏可是狀元榜眼探花齊集,而且是兩位狀元在這裏。


    可你就是二十位狀元在這裏,對小二來說,也是前科的事,如過眼雲煙。小二要猖狂,沒有人能擋得住。


    於是,人還沒有到,卻不妨礙他繼續叫:“不許寫不準作啊,我沒到,搶先的罰酒啊,”


    這樣的叫聲,洞房裏的一對新人也聽進去。常五公子喃喃:“這來的是誰啊?這般的粗魯不斯文,”


    玉珠已經聽出來,正在小聲地笑,見問就迴答他:“是我表弟,”後麵聽到說表弟粗魯,玉珠氣得咧咧小嘴兒,又腦子一閃,靈光出來一句話,玉珠又轉為笑容:“也是你表弟,靖安侯的二公子。”


    五公子才沒有話說,隻是問:“是那個和袁家妹夫打賭中狀元的?”玉珠竊笑,有人因文章而出名,就也有表弟這樣因打個賭就出名的。


    外麵叫聲更兇:“哎哎,我說你們怎麽不等我?”五公子就走到窗前去看,見四、五個人,走在前麵的是一高一矮兩個公子,後麵幾個是跟隨。


    高的矮的,全生得秀玉一般,又似月色裏長大的,渾然沒有俗滋味兒。


    高的,正笑得快站不住,是阮梁明。


    矮的,正在發急。他已能看到廳上的人,不知道是他的人,才理他,是呆著往外麵看;聽出是他的,全不理他,繼續書寫。


    理他也沒有用不是,再說那香快燃盡。


    大家全是為了新人能順利洞房而作詩,要是耽誤下來,那一對新人別扭著說詩詞不好不肯入洞房,小二你可賠不起。


    阮家小二不知道這內幕,這就急死了,手指住袁訓鍾氏兄弟幾位表親,又有蘇先柳至等人他全都認識,小二跳腳,揮動衣袖:“大膽,欺負小的!”


    “月色,五言七言都行!”還是袁訓了解他,先拋下來題目。小二急急忙忙的,一眼月色也不用看,張嘴就出來一句。


    這詩不說搖動乾坤,也算繁花似錦


    常五公子深吸口氣,玉珠得意:“如何?”五公子道:“果然,有叫別人等他的本錢。”玉珠就更搖頭晃腦起來,她發上本是珠冠,這一搖,小脖子吃重,哎喲一聲,手扶著脖子顰眉頭,一彎翠眉兒,更染上春色無邊。


    常五公子訕訕著來扶,想要大大方方的扶,又是新人頭一迴,實在舒展不開。但是不扶,又過意不去。這手一扶,就按錯地方,按在玉珠麵頰上。


    滾燙的熱度,瞬間到了五公子手上。


    玉珠漲紅臉,反過來怪他:“你的手好熱,”她明知道是為著什麽才熱,反而顫聲地問:“要不要,你去冷水裏洗洗手?”


    “你的臉也熱,”五公子低聲道:“要不要,一起去洗洗?”春色,徐徐在花燭下麵展開……


    外麵小二已上廳堂,等不及見禮,就一麵嘴裏念詩,一麵催:“給我紙和筆。”常大人聽到他適才念的詩,覺得雛鳳清於老鳳聲,又認出是靖安侯的世子,去年秋闈高中一甲的,又沒下春闈就已聞名,都知道他和探花打了一個中的賭。


    探花已中探花,這打賭的另一個人雖然沒有下場,也因為敢和探花打賭,讓人不敢小瞧。


    自然,也有人不認識阮小二的。


    常大人親手要送筆給他。


    蘇先在一旁,先壞笑:“二公子,那香就要盡了!”阮小二看過去,見香隻有最後一點兒明火,苟延喘息的,隨時會熄滅。


    他慘叫一聲,餘伯南離他最近,手中紙還有空的,阮小二也不管了,奪手就撕,“哧啦”


    ,下來半張,餘伯南才笑罵:“小二你!”


    差點兒影響我寫不好字。


    見他身子一拱,把餘伯南頂出去半邊,餘伯南得剛才那一撕,幸好有了準備。抱著手中紙和筆笑著出去一步,見原本屬於自己的地方,已丟了半邊。


    阮二占住半張書案,筆也不要了,伸一指,按在墨汁裏,運指如飛,頃刻間,一首五言絕句已經出來。


    香快要盡了,大部分的人已先寫完,就都對著小二公子笑。阮梁明再也支撐不住,笑嚷著:“我不行了,你們詩也夠了,我就不獻醜,容我,痛快的笑一會兒吧。”他從家裏帶上兄弟出來,已經笑了一路子。


    香盡時,詩篇詞章全都出來。早寫好的,全貼在牆上。袁訓又讓把沒貼的托起來,他運目如電,一掃而過,把其中次等的盡數挑出。


    鍾氏兄弟奪在手中,向火燭上引著就燒。同時,冷汗噠噠下來。幸好,都來得及時。不然這詩勉強留下,以後也是讓別人笑的。


    笑的人才不管你是不是逼迫著出來的,他們隻會笑話。


    紅燭高照,常夫人喜笑顏開,命四個丫頭高舉著燭,帶著女眷們出來,笑向眾人道:“見笑各位,我們是評題的人。”


    寶珠跟在裏麵,也早笑得快軟掉。大家一首一首的評,好在看得也快。寶珠當著這許多的才女,不敢出聲,卻還跟著裏麵不曾輸了氣勢。


    一一的評出名次,前十裏,有袁訓、柳至、蘇先——三個太子名寵,一直是威名赫赫,讓人不得不服。


    再就是榜眼狀元不曾落第,張公子孟至真,馮家有一位公子也在其中。餘下四位中,有一位就是阮家小二。


    阮家小二來得最晚,又能詩才敏捷,不等別人誇他,他先昂首:“還比不比?再來,比到明兒早上,常大人,你管早飯嗎?”


    “好極好極!”常大人的家今天變成另一個考場,他自然是榮耀光輝,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女眷們又去評詞,小二跟在裏麵吵鬧。


    今科的狀元孟至真,就不認得他們兄弟。孟狀元是外地人,家境不算饑寒,卻算貧窮。他見一個小公子,生得粉妝玉琢,金簪子玉帶都不少,就疑惑,富貴人家還能出來這樣的子弟?


    張學士家的張公子,孟至真是服的。張學士家本來就是念書為主的人家,但看張公子的穿戴,遠遠不如阮家小二的好。孟至真就問把他拖來的柳至:“這高才的小公子是誰?”


    柳至就樂了,咦,還真有不認得阮二的。這自然是要介紹,就是孟至真不想聽,柳至要是早知道本科的狀元不認得他差一點兒的對手,也是要多事上來介紹的。


    “這個,大大的有名。”柳至慢慢的賣著關子,眸中閃動著促狹。


    狀元孟至真,人叫至真,是有點兒凡事頂真。他就認真起來,一麵擺出慚愧樣子,想自己趕考已經數科,為了今年的科舉,去年就攜妻子京中居住,僥幸中了,總覺得祖上積德,又覺得不負十年寒窗苦,不負十載趕考苦。


    兩個十年加在一起,寒窗中就開始趕考,狀元已近三十歲。


    他進京後,敢不把京裏的名士們一一打聽?文章一一的找來看看?但這富貴人家的公子,孟至真想自己斷然的不知道。


    而他詩才是才親眼見到過的,竟然比有“敏捷”之稱的探花郎還要敏捷,不容小瞧。


    孟至真原本是擺出來的慚愧,這就一麵假慚愧,一麵真慚愧起來,道:“我居然不認得他?”


    “哈,”柳至笑道:“他是那個,他若是下了今科,你這狀元可就懸的人。”


    “打賭的人?阮家二公子?”今科,是可以沒聽說過狀元榜眼和探花,卻不能沒聽說阮二公子阮英明。


    孟至真本來對這打賭還不以為然,心想這狀元不是好中的,這些侯府的小公子們,就是猖狂。今天親眼遇上,孟至真懵住。


    忽然後怕上來,幸好他沒有下這一科。不然這狀元,還真的說不好……


    詩評完,詞也評完。常大人讓送上熱酒,重整席麵,常夫人就打發丫頭去往洞房裏傳話,詩也有了,詞也有了,你們趕快洞房吧。


    就見兩個婆子慌慌張張,滿麵喜容的過來,上廳就歡天喜地:“老爺夫人,成了,成了,”這一下子廳上笑聲大作,參與展示文才和不參與的人,都麵上有光。


    都覺得自己幫了一把。


    天知道,人家洞房他們在幫什麽。


    此時,天剛好交在三更上。鍾恆沛對二弟籲了一口氣:“沒拖到明天早上洞房,也算是你我盡心盡力。”鍾二也後怕上來:“差一點兒,”他對兄長慶幸:“哥哥,這送親還真不是好送的,幸好姑祖母膝下再沒有表妹了。”


    鍾恆沛也嘻笑起來,又覺得自己可以居功。眸子瞄瞄袁訓,對二弟笑道:“送親到他們家,險些我沒讓梁山小王爺灌死。真是的,原本以為袁家親戚都不在京裏,又有太子殿下在,四表妹的喜酒應該吃得斯文才是。”


    又道:“送大表妹到文章侯府,又讓文章侯的兄弟們拉著我羅嗦,說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差點兒又要把我給悶死。”


    再舉三根手指頭:“這是最後一個三表妹,寫詩快累死。”兄弟兩個人躲在一邊兒笑,想這三門親事真是各有各的妙處,就是送親的也覺得妙不可言。


    是夜,都大醉了,主人先對著一廳堂的詩詞醉倒,拉著客人一起醉。常家安家的最後這一場親事,注定是要名揚京都。


    而玉珠姑娘的才女名聲,也注定要傳出去了。


    成親當天,兩個狀元,榜眼探花全出來護駕,就是公主殿下成親,這種風光也是沒有的。殿下成親,是想不到出這種風頭才是。


    第二天,惹惱一個人。南安侯和常大人同在都察院,常大人已經是第五個兒子成親,他隻當天休了個假,這一天照常到來,見一個雜役過來:“右都禦史大人有請。”常大人欣然,他和南安侯鍾家已經是親戚,這就去得自自在在。


    南安侯並不在他辦公事的屋子裏,雜役帶路,卻在另一側花木扶疏的小亭子上。這一側就是貼近袁家的地方,袁家的景致也是秀色,隔牆的這裏,五月天正是石榴花紅的大好時節。


    一壺茶,三個人,都白發蒼蒼,看著常大人過來。


    常大人,就大為傾倒。他讀書人出身,敬重的先是皇帝,再是聖人,有時候先聖人,後皇帝也有可能。


    再敬重的,就是當朝有真才實學的大學士們。


    大學士,這裏就坐著兩個。


    南安侯居中,在他左邊坐的是大學士張大人,榜眼的祖父;右邊,坐的是大學士董大人,南安侯的表親,董仲現的祖父。


    常大人心想這一成了親戚,就是不一樣。他為人耿直,又有念書人的書呆氣,雖景仰大學士們,但絕對不會是鑽營的那種人,就和兩位大學士沒有公事相交的話,並不熟悉。


    但這兩位,都是南安侯的多年好友——張老夫人在宮裏對著寶珠說和安老太太好,其實是她丈夫和南安侯交好——打小兒光屁股長大的。董大學士又是南安侯的姨表親。常大人會錯了意,還以為他們私下喝茶帶上自己,這就百般的仰視下,來見禮。


    石桌子有四角,最後一個座兒,常大人坐了。他才坐下來,南安侯就撫須道:“你是我的親家老爺,雖然比我晚上一輩兒,但我們這裏在聯句,不敢不請你。你來了,今天得展開你的大才的好。”


    常大人還沒有明白過來,雖然他剛才在辦公事的地方,正在聞到昨夜名聲而詢問的同僚們念詩在聽,但他還是忘記一條,昨天送親險些讓難得出不了常家門的人,正是對麵這位親家老太爺的孫子。


    常大人就笑說:“奉陪奉陪。”就問今天聯句的規矩。


    張大學士但笑不語,董大學士不語但笑。還是南安侯道:“我們三個人,我出一句,你得對上一句,張大人出一句,你得對上一句,董大人出一句,你得對上一句,”


    “啊?”常大人一想不對啊:“親家老太爺啊,您這不是對難我嗎?”我一個人對你們三個人的腦袋,我哪能對得過來?


    這不是玩,這是難為我才是?


    見到常大人苦著臉,南安侯等三個人嗬嗬笑了出來。南安侯手指茶碗:“小常啊,你用茶。”常大人也早有孫子,可在南安侯麵前,還隻能是個小常。


    此時不叫親家老爺,而叫小常,是南安侯的氣消了。常大人戰戰兢兢狀捧起茶碗,轉著心思想這是為什麽呢,忽然就“哎呀!”


    他明白了!


    南安侯亦在此時笑道:“我不難為你,怎消你昨夜難為我孫子的這氣?半個時辰做出三十首,自然是有不好的,這不是作詩,這是逼詩。我問那不好的幾首是什麽樣,他們羞的支支吾吾,隻說幸好有救急的,把不好的替換下去。”


    張大學士也笑道:“我孫子今科是中在榜眼,今天早上對我說,好險祖父,昨天夜裏那一科,幸好我沒有落第,還在前十裏麵。我想來想去翰林院歸我管,昨夜沒接到聖命,另開一個科舉啊,問了問,原來是你常大人家的月色紅燭科。”


    董大學士也笑:“大半夜的,打門跟攆賊似的。我沒睡,在月下踱步,一首詩才出來頭兩句,就讓打門的給嚇迴去。”


    常大人到此明白,就好笑著插話:“大人您宅深家大,這打門的就是拍你們家二門,你也聽不到才是。”


    “昨兒夜深,我就是聽到了。”董大學士表現出,老夫我不講理,老夫我今天就是不講理。昨天夜裏,你們家幾十個門生,幾十個親戚,對付兩個送親的,那能叫講理嗎?


    常大人隻能作罷,讓老學士繼續不講理。


    “打門的,是太子府上的梁良,這小子嗓門兒高的,嚷一聲鬥詩文,我還沒明白過來,我孫子就出去兩個。等我明白過來,是今天早上,聽說是月色紅燭科,我這個後悔,”董大學士佯裝發怒,吹胡子瞪眼問常大人:“放著老夫我在,你怎麽不請我,倒去難為我孫子?”


    好,打了小的,老的出來一堆。


    常大人心想,我這是誤打啊。本來也沒想難為誰,這全是那一對小兒女們惹出來的。但是打心裏呢,又實在的得意,就起來下了一揖:“下官我陪禮在這裏,早知道昨天老大人們全賞月色沒有睡,就應該請老大人們一起前往才是。”


    張大學士繼續開他的玩笑:“小常,你家裏還有小子姑娘沒結親沒有?”


    “沒了,”


    “你親戚家裏有沒有?”


    “這倒還有七八人。”


    南安侯等人一拍石桌子,異口同聲地笑道:“你小心,以後這全是不好嫁的!”麵對這個打趣,常大人欣欣然得意:“好說好說。”


    重新坐下,四個人相視而笑,又讓常大人把昨天前十名的詩全念出來聽聽,大學士們要評個高下,對於孫子沒有占上這月色紅燭科的第一,發表諸多意見。


    但評題已畢,就是大學士們也不能亂改。


    到此,月色紅燭科的名次,注定就是這樣了。


    ……


    還有一個人也不服氣。


    武舉正在開,才在初試上。梁山小王爺家學淵源,又父親來信,讓他今年冬天就去邊城。本來,小王爺是不用參加武狀元的,可他的死對頭長陵侯世子是走文舉,今科也有不錯的名次,長陵侯家招待賓客就是三天,小王爺不能讓長陵世子獨出風頭,他就下了武舉。


    本來,他也不必下初試,可長陵侯世子是從秋闈開始走的,小王爺自然也從頭開始。皇上知道後,大為嘉獎。特意召他進宮,告訴他:“初試隻許三場,不許傷了力。天下人都和你比,你怎麽能是對手?”


    又交待他複試有個名次就行,不必過於執意。


    梁山小王爺本就是頭倔牛,他就更想拿第一,或是好名次,給父親長長光,也同時給皇家長臉。


    他卻是皇室一枝。


    不然天天和太子嗆著走,太子殿下早就不能容他。


    他最近注重休息,昨夜就早眠。


    一早起來,有人傳話給他,說太子黨們昨天半夜大街上亂跑,小王爺就讓去打聽原因。打聽迴來,是論詩文。


    長陵侯世子,自然是去的。


    小王爺就來了氣,爺爺我不會對詩文,你們對詩文,你們大張旗鼓對詩文,有能耐下武舉,有能耐對排兵布陣,有能耐……他一個人耍了半天的錘,才把這氣壓下去。


    ……


    石榴大放,紅若丹珠。白石一徑,穿過茸茸草地。紅花搬著個小幾放在草地上,頭頂上是石榴花,小幾上對著的是本書。


    此時無事,清風自來,紅花搖頭晃腦地念:“子曰,”忠婆和衛氏走來走去,都對著她笑。


    袁夫人聽說紅花閑的時候在念書,也特意,算是“撥冗”,從她難得出來的房裏走出,手扶廊柱看上一眼,就滿麵笑容,對身邊來報信,讓母親看熱鬧的寶珠笑道:“好好,果然我們這是探花府第,這就不同,處處念書聲。橫豎家裏沒有太多的差使,讓她專心的念上一會子,再使喚她。”


    寶珠輕笑答應。


    紅花是受到刺激,昨夜說見才女,紅花你不要去了。今天聽主人閑談,才知道是為了三姑娘論詩文。紅花小心眼裏不平不平不平,她就迴寶珠:“奶奶閑時也看書,也寫幾筆,爺在家,也肯為奶奶研墨。紅花不行,想來是紅花看書不如青花多的緣故,奶奶若允許,紅花閑下來也想念本兒書,以後好陪著奶奶見才女。”


    寶珠就許給了她,給她一個小矮幾,給她一本論語,再給她一個小硯台,紙和筆,紅花說花樹下麵好,就搬去那裏念書。


    念的家裏人沒有一個不笑的,大門上走進來一對人,見到紅花搖晃身子,也驚駭的掩住口,驚訝的笑了出來。


    甘草看著紅花,深深的嫉妒起來。看書?這是姑娘小姐們才能玩的事情。在丫頭甘草來看,姑娘們看書全是為著玩。


    以前還在安家,三奶奶幫三姑娘念書的樣子,甘草還曆曆在目。甘草比掌珠玉珠寶珠小上幾歲,她進到安家的時候,和紅花差不多,也是七、八歲時進家門。七、八歲的丫頭,都在記事的年紀,又在獨自能尋思事的年紀。


    在她們來看,三姑娘年紀也不大,春天穿一件繡花衣裳,手握住一卷書,坐在春花下麵看,那恬靜樣子就和春花差不多。


    夏天的時候,三姑娘又是另一種樣子,她薄薄的羅衣,往往都是素淡的,藕荷或蓮青,水邊兒細風吹起來,好似戲台上的仙女兒。


    秋天,三姑娘去淋竹子雨,顰兩彎眉頭,念幾句秋風秋雨的詩,淋病了還不覺得苦。冬天,她則熱衷梅花雪,青花跟她掃得不亦樂乎,有時候老太太興致上來,也會討一點兒去喝,讓甘草等人大為驚奇。


    原來老太太也是欣賞這樣的玩的。


    於是三姑娘的念書玩兒,就更加的高雅起來。


    而今,紅花也這般的玩了起來。


    看她?


    紅花跟著四姑奶奶,過得可真是不錯。首先她穿一件嫩黃色的羅衣,手邊兒還有一把子香蒲扇。下身是淡青色的裙子,鞋腳規規矩矩縮在裙子裏,活似個姑娘們。


    姿態也端正,模樣兒又俊俏,小小的麵龐搖動著,那子曰子曰的,紅花,你忘記你是誰了吧?


    甘草很想上前去問醒她,可看到紅花的小幾案,上麵擺著的筆墨紙硯樣樣俱全,甘草就氣餒,紅花這是福氣,不是她自作主張的學姑娘。


    這,就更讓甘草難過才是。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紅花太入神,就沒有見到有客人上門。而掌珠不是外人,順伯就沒有跟進來通報。


    掌珠對著紅花,則微微的笑了起來。她的笑,從來有一種飛揚的美,此時雖然微微,還是掌珠的風格,大風起兮般。


    掌珠來看寶珠以前,在家裏猶豫很久。


    她能分得清“私貨”與“鋪子”的區別,而且並不是一定要幫楊夫人搭條路。掌珠大可以推掉楊夫人,卻還是認真的考慮良久,還是來見寶珠。


    隻因為多一個楊夫人,是掌珠自己的能耐。而事事去求祖母和寶珠,卻還是依靠家人。掌珠就喚甘草:“不要呆看著,隨我去見四姑奶奶。”


    掌珠也就明白,如果是自己的丫頭這樣的讀書,掌珠想自己不能接受。她都不愛,怎麽會讓丫頭去愛?


    不同的人,走不同的路,掌珠這一會兒多少有些明了。


    但甘草還戀戀不舍,磨蹭著跟在掌珠後麵走上幾步,可巧兒,寶珠出來。甘草熱烈地大大叫上一聲:“四姑奶奶,”寶珠見到是掌珠來,把掌珠迎進去,甘草留在外麵,得已往紅花麵前來。


    “紅花,”甘草叫了聲,紅花才看到她。看到她後,紅花麵色一變,一溜小跑兒的奔到長廊下,甘草才詫異:“我又不是鬼,你跑什麽?”卻見紅花拐個彎兒,奔到一個門簾內,過會兒肅穆端莊的,雙手捧著茶盤子等物,往正房裏去。


    甘草的位置上,能聽到寶珠嬌滴滴但是讚賞的聲音:“去看書吧,既然要看,晚上我要考你,我這裏也要設科呢,我就是個主考官,茶水上不要你,我才擺弄烹茶的東西,我和姐姐自己玩兒。”


    紅花就退出來,迴到她的小書案前麵,正眼兒不看甘草,坐下來,捧起她的書。甘草就笑:“你當我不在嗎?”


    “在啊。”紅花眼睛還是在書上。


    甘草就駭笑:“那怎麽不理我?難道是……。”她掩口笑:“有了書,就眼睛裏沒有別人?”紅花慢條斯理的,這才瞅上她一眼,淡淡道:“看書的時候,眼睛裏本就沒有別人!”


    “啊?!”甘草還以為紅花在和她玩笑,就拿指頭要點紅花額頭,嘴裏笑罵:“作死的小娼婦!”紅花惱得漲紅臉,想你才是個小娼婦,在老太太手底下時,嘴裏並沒有這樣的話。到了侯府裏沒有幾天,一年還沒有,就學會這樣的話。


    她差點兒就還迴去。


    罵人,誰又不會呢?


    可紅花正在看書,她看的還是先賢夫子孔丘的論語。書而恰在自己翻動,出來一行字“君子不重則不威”,寶珠為紅花解釋道:“你自己不莊重,別人才眼裏沒有你。”紅花的怒火就壓下去,一本正經地把甘草的手拂開,繼續淡淡:“別鬧了!你沒聽到嗎?我家奶奶還考我呢,我在科舉呢,我得用功呢。”


    甘草哈哈大笑起來,又怕兩位奶奶聽到,手上一個銀紅色帕子掩住口,又去看紅花的首飾。見她有一個新的小小寶石簪子,寶石隻有碎米粒兒大小,但難得的是鑲的好看,十幾粒鑲出個福來。


    就又伸手去摸,驚歎道:“紅花兒,你這通身的衣裳首飾,全是在這個家裏得的?”甘草羨慕之心,又要出來。


    紅花這一迴忍住,把她的手也沒有打開,隻默默念了幾遍:“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甘草這丫頭根本就不知道我,我紅花也不必對她解釋我的為人。


    但有一些話是要講的。


    紅花更肅然,道:“知道嗎?這全是當差賞下來的。”


    “你說給我聽聽?”甘草心動。


    文章侯府裏,也是有一些好東西的。當年的老太妃,獨喜歡南安侯夫人,可文章侯府裏,也得到很多宮中出來的首飾。


    甘草能見到老老太太和老太太的人戴出一件半件出來,著實的讓她心動。


    紅花就很樂意告訴她:“沒密訣,就是奶奶辦好事兒,你跟著。”紅花把“好事”兩個字咬得很緊,也打心裏盼著甘草聽明白。


    紅花身為丫頭,是知道丫頭的重要性。她知道寶珠姑娘以前也有許多玩的主意,不是衛氏不答應,就是紅花不敢跟。


    寶珠不恰當的主張,不會過分到哪裏去。


    但紅花卻明白一個道理,就是該攔的還是要攔,該說的還是要說。此時不明白,以後永遠不懂事嗎!


    除非你願意糊塗到老!


    不改正到老!


    所以紅花瞧不起甘草,看看你辦的事情!幫著大姑奶奶下藥?你怎麽不幫著她好呢?然後紅花又慶幸,幸好紅花跟的是寶珠奶奶,不然的話……


    紅花在感激寶珠之餘,就更盼著掌珠好。掌珠不好,奶奶一定為大姑奶奶擔心,身為丫頭,紅花也是知道的。


    甘草還是沒有聽出來。


    她的本質並不壞,不過跟著什麽人就學什麽人。她就抿唇一笑,當紅花在說笑話。又去撥開紅花手上的金釧兒,驚歎道:“紅花兒,這麽沉重啊?”


    紅花忽然一推她,站了起來。甘草一屁股坐到草地上,冷不防的摔一跤,正要罵,卻見紅花垂下手,問候道:“爺迴來的早。”


    甘草把到嘴邊兒的罵收迴去,定睛一看,見果然是四姑爺迴來。花樹下,四姑爺青衫微笑,還是他十分之極的英俊模樣。


    甘草魂飛魄散,請了個安,不敢再在這裏呆著,急忙避開。到廊下迴身又看那草地上,四姑爺還在同紅花說話。


    袁訓也忍不住笑:“紅花,你在作什麽?”紅花認認真真地道:“迴爺,我在看書。”袁訓還沒有笑出來,聽紅花又道:“以後好陪奶奶見才女。”袁訓喜歡上來,和他的母親袁夫人一樣,認為探花家中,就應該出這樣的家人。


    像常府一樣,看門的下人們也會看詩,來的客人們聽到,也覺得是件高雅事。


    袁訓見到掌珠的丫頭,就不急著進去,彎腰拿起紅花的論語,看她看到哪一頁上,微笑道:“你看得懂嗎?”


    “奶奶適才給我講過。”紅花老實的迴話。


    袁訓莞爾:“好,那你說給我聽一聽,讓我看看奶奶說得對不對?”紅花就說起來。甘草看得心頭火起!


    怎麽!


    丫頭也可以念書麽?


    這麽好的事兒,怎麽全讓紅花攤上了!


    甘草在這個時候,才自憐自歎了。卻原來當丫頭的,也可以有這般的福氣。她正亂想,掌珠見到袁訓迴來,就不再呆,帶著甘草告辭出去。這裏袁訓迴到房裏,和寶珠笑道:“你在家裏設的這是小婢科?”


    寶珠對著他笑,見天熱,他一身衣裳全濕掉,就上來幫他換。換過衣裳,又送涼茶到袁訓手上,袁訓打趣道:“你這麽的乖,是背著我又作了什麽?”


    袁訓雖不願意想掌珠不好,但掌珠家裏現在的確是一團的亂,他並不能裝不知道。寶珠就對他笑,嫵媚的笑。


    袁訓就對著寶珠笑。


    寶珠對著他笑出兩顆小白牙。


    表兇再接著笑出兩顆小白牙。


    寶珠笑出四顆,


    表兇笑出六顆,寶珠……,笑道:“不行了,再笑我就沒有牙了。”袁訓悠然得意:“看我比你嘴大,總是能占上風的。”把茶碗一放,道:“從實招來吧。”


    寶珠先是一臉的羞愧狀。袁訓在旁邊點評:“還不錯,還知道難為情。”寶珠嬌嗔:“讓你說得我不值錢,其實呢,也沒有大事兒,”袁訓在旁邊催促:“快快,”寶珠又怪他:“這是你公堂上審人學出來的毛病兒,一個勁兒的催?”


    “公堂上,全是打板子的。你想挨幾下?”袁訓對著一旁的戒尺瞄瞄。不說還好,說過寶珠更是嫣然,反而更取笑袁訓:“別說我不提醒你,小殿下上午跑來,問我你幾時還看書,她願意督你的課。”


    寶珠飛起一個眼風,嬌嬌嗲嗲的。如今見到瑞慶小殿下,就覺得更加的親切。想想又要怪表兇,原來是小表妹,要是早知道,寶珠就不用嚇得那麽樣子。


    袁訓收住這個眼風,裝著雙手攏住,送到眼前去看,這一看,就一臉的吃驚:“寶珠今天瞞著我作下許多的壞事,全在這裏。”


    寶珠格格笑出了聲,實話告訴他:“是楊夫人要會我,而我呢,也答應見她。”


    “啊!”袁訓毛發皆豎狀。


    寶珠又對著他笑啊笑:“我得盯著大姐,有寶珠在,你就放心吧,什麽事兒也不會出呢。”


    掌珠此時走進府門,從角門進的,就見到一條石徑彎而曲折,竹子遮住一半,薔薇遮住一半,深而幽遠,並不比寶珠家裏的繁花光景差。


    可掌珠永遠不會是寶珠……前麵走來一個人,是個老薑色衣裳的婆子,打扮上不差,金首飾晃了一身。


    掌珠眸子凜然,甘草也毛發全豎起來。主仆都認出來這個人,是二太太的陪房。甘草在她手下不知道吃了多少虧,就是掌珠也要聽她的話。


    主仆都擺出如臨大敵模樣,而同時的掌珠心頭一閃而過紅花念書。掌珠明白過來,紅花念書隻能是寶珠家的景致,換成是甘草念書綠窗念書,掌珠想那我可以讓人早撕成碎片。


    二太太的陪房走近,卻不像平時的穩定。她白著臉兒,滿頭大汗。見到掌珠也不像平時的冷漠有距離,而是叫了起來:“奶奶總算迴來了,可是不好了!”


    掌珠大怒,喝止道:“什麽事,要你這麽慌張!”


    “老老太太要沒了,”


    掌珠拔腿就走,甘草後麵跟上。對著她們匆匆而去的身影,那婆子明白過來,一巴掌拍在自己腦袋上:“我怎麽反倒告訴她?”


    日頭底下,一個寒噤又躥上心頭。婆子嚇得不敢再多想,忙自語:“我還是去找高僧去,老老太太不知道怎麽了,該去不去,一個勁兒的叫喚,把前幾十年的事全叫出來,嚇得我魂都沒有!”


    掌珠趕到老老太太院子外麵,也就聽到。她手扶門邊,見裏麵嘈雜聲斷斷續續高聲叫出,老婦人蒼老嘶啞的嗓音,就是白天也讓人渾身發寒。


    “囡啊,是我害了你。你當初說喜歡那個小子,我不應該把你送到京裏,讓太妃定這親事……女婿,你嶽父臨死,拉著我的手後悔,可我沒有對你說啊……你對我的女兒不好……。”又怒罵:“滾!一對老東西!不知道對我女兒好,你們不要來纏我,我是高壽的人……”


    甘草哆嗦幾下,戰戰兢兢道:“這是迴光返照,奶奶我們先迴去,等她死了再來,照道理,她會把一輩子的事全喊出來。”掌珠反而鎮定,喝道:“我怎麽能迴去!”大步往正房裏去。


    見正房裏,這個家裏所有人都到了。老太太孫氏滿麵是淚,就全然聽不到兒孫們的話。二太太的長女,今年十六,是年底就要過門,此時正在痛哭著罵醫生:“用藥,好藥全用上,讓她再撐一年。”


    二太太也沒有平時的冷靜,老老太太這幾天一死,她女兒至少守一年。她熱鍋螞蟻似團團轉,就沒聽到旁邊四太太和四老爺在說話。四太太早相中老老太太房中的金絲楠木高幾,和四老爺一唱一和:“我們年紀小,活的年頭兒少,得的東西就少。這一件,應該是我們的。”


    掌珠是個硬心腸的人,對著這個家裏的人,更是硬心,也心中惻然。這都什麽時候了,這一位還在爭東西。


    可爭東西也提醒了掌珠,掌珠也迅速把房中東西掃了一掃。真是跟著什麽人,就學什麽人。掌珠把東西全看在心裏,就匆忙地去看老老太太。


    這一看掌珠也嚇得魂幾乎沒有。她也就能明白,二太太的陪房魂不守舍是為什麽。文章侯三兄弟和韓世拓,全守在這裏。可他們也沒有辦法,歎氣的歎氣,流淚的流淚。


    老老太太狀若發瘋,成天水米難進的她,搖晃著身子半坐在床上,眸子早就散了,神思還在胡說。


    見掌珠進來,她眸子一動,又尖叫起來:“叫平甫,我要見他,要見他!”掌珠還不知道誰是平甫,文章侯已在跺腳推兒子:“去請你姑祖父!”掌珠這就知道是說南安侯,心中暗想,你就要走了,還叫舅祖父來,總不會是懺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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