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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花覺得今天真是諸事兒不順,先是聽到紫花說大姑奶奶要害人命,不然她的命就讓人給害了;接下來就是她嚇得魂掉一地,安家也忘記去——奶奶允她去,紅花自然是要往安老太太麵前代寶珠請個安的——青花的點心,自然也沒有給。


    沒給就沒給吧,最多明天給青花在街上稱個好盒子點心補她,卻又見到碎點心染了衣裳。


    紅花是很能幹的,可紅花也還是個小姑娘。


    她傻巴著眼瞪著衣裳,忽然欲哭無淚。這是紅花最喜歡的一件衣裳,這是夫人找出來的衣料,至少有十幾年的年頭。顏色輕俏,花色又好,外麵鋪子上早就買不到。


    家裏隻有奶奶和紅花是年青女人,奶奶寶珠做了一件羅衣,一條裙子,在家裏穿。


    餘下的紅花做了這衣裳,是出門兒才舍得穿,而今天還是頭一迴穿。


    紅花就眼淚汪汪的往裏麵走,本想先迴自己房裏去換衣裳,不想寶珠坐在窗前——四月裏天氣好,碧窗推開剛好吹風看花兩不誤。寶珠就喚她:“紅花兒,祖母嬸娘可好不好?”


    說著話,見手中紮的花兒該換絲線,寶珠就低頭另取一枚繡花針,又問道:“三姑娘的嫁妝打到了哪裏?”


    為了嫁妝,寶珠都收到玉珠好幾封信,在信上玉珠那語氣都像要哭出來:“樣樣不能越過寶珠,可寶珠去年成親,木料沒有今年的貴,我花費的銀子卻要和寶珠的一樣,打同樣數量的床櫃子箱子都不能,”


    想到這裏,寶珠微笑,等著好好聽一出子玉珠姑娘挨罵記,卻聽到“嗚嗚”兩聲。寶珠驚駭抬眸,見紅花哭著走到麵前:“奶奶,不好了,”


    “你別急,慢慢說。”寶珠自然是驚的,她強自穩住。


    紅花用袖子拭淚水。這水紅色的衣裳最怕讓別的顏色染上,一旦染上就不好洗。她索性大方一迴,用新衣裳擦眼淚,看在寶珠眼裏更讓她吃驚。


    紅花經常一個人去辦事情,也算練出些膽量。能讓紅花嚇得神智不清,擦淚水不取帕子,那會是什麽大事情?


    寶珠就急上來,先問她:“是鋪子上有人來訛詐?”


    孔老實看管的那鋪子,春風一路無風無浪,喜喜樂樂的賺錢,半點兒懸念也沒有。


    而另外三個鋪子上,衛大壯是個外地人,早就有附近的市井混混們去敲詐。敲了頭一迴,第二迴再也沒有上門。寶珠和衛大壯都不明白他們為什麽放下狠話,卻不再來,但慶幸之餘,都存著小心。


    寶珠想紅花哭得這麽兇,應該是指這件事情不好了。


    紅花卻搖頭:“嗚嗚,不是的。”


    “那,是老太太病了?”


    “不是,”


    “是三姑娘見嫁妝不如意,又孤高起來,不願意成親?”寶珠忍不住笑


    “嗚嗚,不是。”紅花還是搖頭。


    寶珠就嗔怪道:“那,就隻能是你紅花弄髒了新衣裳,你哭起來對不對?”無事兒就讓表兇指責孩子氣的寶珠,笑紅花孩子氣:“沒幾天就端午節,還給你新衣裳呢。再說,該!你那一塊兩塊點心作賊似的從宮裏往外麵拿,還全碎了難討人情是不是?你拿它們作什麽。”


    她一個人抿著唇笑起來。


    姑母是娘娘,以後進宮的次數多著呢,紅花你每次都揣點心,仔細讓人把寶珠也笑話進去。


    紅花就不再哭,眼淚還沾在臉上,慘兮兮地說出來:“不好了,大姑奶奶侯府裏要出人命了!”袁家真正的姑奶奶沒見過一麵,紅花和衛氏還用安家稱唿叫掌珠。


    寶珠腦子“嗡”地一聲,手中針指滑落,空出雙手握住紅花肩頭,急切地道:“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適才去見紫花,她這般的說……”紅花就把話學出來。她怕紫花學話有出入,盡量按紫花的語氣,一個字不少的說出來。寶珠還沒有聽完,已經信了七分。


    這是大姐掌珠的個性。


    這是她能辦出來的事情。


    寶珠亦哭了:“套車,去文章侯府。”


    紅花才剛哭完一場,心裏明淨許多。見寶珠急急忙忙的就要過去,就勸住她:“話是紫花學出來的,是真是假還不知道。我嚇得哭,是覺得句句跟大姑奶奶很像,奶奶急著要去,可萬一紫花學錯了話,大姑奶奶那性子,難道不怪奶奶嗎?”


    寶珠想想有理,就按捺自己重新坐下。這才發覺滿麵是淚,帕子搭在一旁小幾上,寶珠取在手中拭淚水,紅花又小聲地道:“不然,讓爺去打聽打聽?”


    “這可不行。”寶珠先就不答應。


    要知道袁訓在寶珠和紅花眼裏,幾乎是無所不能的化身。


    當差,行的!


    辦鋪子,行的!


    中舉,行的!


    打架,行的!


    另外,哄寶珠笑,逗寶珠哭,樣樣來得。寶珠從嫁過來以後,天天心寬笑容多。帶動她的小婢紅花,也是把主人放在半天裏仰望著。


    可紅花在此時,就想的和寶珠不一樣。紅花隻想勸住掌珠不要和人下藥,小爺無所不能,一出麵必定能成。


    寶珠卻還怕表兇知道,把掌珠看不起。


    在掌珠來看,不以牙還牙怎麽行?


    在寶珠來看,能有什麽樣的事情,足夠你去對自家人下藥?


    但再不願意表兇看輕掌珠,在紅花把表兇提起來,寶珠心頭一暖,人就鎮定下來。對紅花解釋道:“這事兒還沒有聽真,你千萬不要對爺透露一個字。”


    “是。”紅花也忽然的明了,是啊,奶奶的鋪子還瞞著小爺呢,奶奶也不是所有的話,都會對小爺說。


    從紅花的角度來看,奶奶是怕什麽呢?當然是小爺太好,小爺太俊,奶奶不敢全拋一片心吧。紅花倒也能理解。


    幫著寶珠收拾掉地上的針線,見寶珠顰眉不語,紅花好生的擔心,又進言道:“不然,明兒去文章侯府裏看看怎麽樣?”


    寶珠稍有霽容,語氣也緩和起來:“啊,紅花兒你愈發的能幹,就是你說得對。那常家是說過殿試過後,帽簪金花好成親,日子前天祖母打發人來告訴我,我迴去看看也應當。橫豎這幾天家裏也沒有事兒,你去換出門衣裳,我去迴母親,請她應允我明天迴家去,對了,就說祖母也請母親一起迴去,祖母本來就說請母親喝雄黃酒,先聚上一聚,索性我們明天都迴去。”


    主意拿定,寶珠恢複不慌不忙,款款地起身,告訴紅花:“你換好衣裳就候著我,等我迴來,你再去見祖母,就說我們明天去聚,問是她打發人請大姐,還是你迴來的時候順便兒告訴大姐明天也迴去。”


    紅花也覺得不錯:“還是在老太太那裏更好說話。”就目送寶珠走開,紅花迴房去換衣裳。


    宮式點心早就融化得不能下口,紅花就給青花包上一個大石榴——撿那皮沒綻開的拿上一個,免得又染了衣裳——在袖子裏揣好。


    袁夫人照例坐蒲團上思念丈夫,她迴說不去,寶珠再三的勸她:“隔些日子,也要出去走動走動,再說祖母早就說想您,再您也散散豈不是好?”


    袁夫人知道寶珠是好意,卻不過她的情意,就說去,又讓寶珠備辦禮物,說家裏沒有,就外麵去買。


    寶珠謝過迴來,拿錢給紅花,又包上一盒子果品說給祖母,打發紅花再出去,寶珠一麵為掌珠擔心,一麵備辦明天迴家的東西。


    總要時新菜,再加上四色東西。


    她往廚房裏去看,忠婆聽說後,就道:“老太太我雖然沒有見過幾迴,但知道也和夫人一樣,愛新鮮東西。石榴櫻桃都有,那麽大個的石榴,一個好有半斤重,我們家得的算早的。再來明兒一早又有人來送新鮮鵝肉,拿上一隻,再拿上一條活魚,奶奶看這樣可行?”


    寶珠就說費心,果然是周到的。謝過忠婆迴房,還是心緒不寧。


    寶珠就自語道:“就真的想和人出人命,也得去花功夫買藥!可恨那甘草,怎麽就不勸著大姐姐,反而助著她!等到她把藥買迴來,文章侯府人來人往的,下藥也得尋個機會吧,不至於今天就出事!明天呢,就能見到大姐姐勸她。寶珠啊寶珠,你千萬要鎮定,不要著急的才好。”


    隔上一會兒,又失手打翻茶盞。寶珠心頭一酸,險些又哭出來。強忍住淚,對自己道:“這不算什麽大事情,有寶珠呢,還哭什麽。寶珠不行,還有表兇呢。”


    心頭格登一下,好似有把鑰匙扭開了鬱結。寶珠恍然大悟:“原來我想的,是告訴表兇呢?還是先不告訴他?我想的卻是這個……”


    她垂頭凝神,又痛苦起來:“不!”寶珠不願意讓表兇知道,怕他把寶珠的姐姐看成心狠手辣之人。


    掌珠是個性強,性子差,可那是寶珠的姐姐。寶珠素來看別人都往好處去想,何況是自己的姐姐。


    “出了什麽樣的事!上有長輩,外有司法衙門,就是這兩樣也不行,還有祖母還有寶珠,為什麽偏偏要去和人下藥!”寶珠想著,又叫起來。


    一想到掌珠可能又犯糊塗,寶珠就心如火焚。就揭簾出來,準備往外麵散散心。


    滿麵憂愁才下台階,就見到她此時最不想見到的人,怕他會笑話的人——夫君袁訓,大步匆匆迴來。


    寶珠怔住,就看天色。這才不到中午,表兇迴來算是早的。憂愁才上眉頭上,就要往心頭上按,更是一件不易的事兒。這也是寶珠不想現在就麵對袁訓的原因。


    她往一塊不大不小的山石後麵藏起身子,見袁訓先去見母親,鬆一口氣,快步迴身坐在菱花鏡前麵,把胭脂又塗上一些,遮蓋住淚痕,又對著鏡子強笑幾迴,才笑得有些自然時,簾子一響,袁訓的嗓音先過來:“小寶兒,快過來告訴你喜事兒。”


    ……


    袁訓今天心情不錯。


    一大早的,他往太子府上去當差,想到這科舉之路總算走完全程,步子就輕快的如踏春風。太子府前才下馬,看門的人先過來,恭喜他高中;進府內沒幾步,遇到的人沒有一個不問他昨天宮裏簪花的事情,又一個一個地問他討花兒戴。


    平時都是鬧慣的,就都跑上來。


    袁訓沒有辦法,就地把太子府裏的杏花拔了。


    侍候太子的心腹小子,叫長慶的那個,就數他最會侍候。長慶就往太子麵前去報信兒,故意裝得哭喪著臉兒:“殿下不好了,府中的伴當們把袁家小爺圍住,問他要花兒戴,小爺正在爬樹,掐的就是您昨天才誇日邊紅杏倚雲彩的那杏花兒樹。”


    太子殿下當時就笑噴,他正在卷頭繪瑞草大黑漆書案後看東西,笑得跑出來給了長慶一腳,笑罵道:“蠢才,你這是唐突唐詩!日邊紅杏倚雲栽,到你嘴裏就成了倚雲彩。”


    就出來去看,見袁訓果然正在樹上掐花兒。


    探花郎果然好風采,在樹上爬著,綠葉也遮不住他的俊臉兒。就有人在下麵起哄:“樹上又多一朵子花,這朵花兒大。”


    太子掌不住的笑,在廳口兒上負手道:“這探花郎昨天風頭沒有出夠,又來荼毒我的杏花。不過今天這裏沒有你媳婦,你頭一枝子花可就給誰呢?”


    下麵的人就更哄笑。


    宮裏的事情,隻要不是*,好玩的從來傳得快。而太子府上的這些人,又全是消息靈通的。昨天聖旨下,探花夫人不簪花,別的人都不能簪花這事情,早就傳遍京中,樂壞一幹子風雅人士,和一幹子房闈中會風流的人士,街頭巷尾都在說今科的探花這是疼媳婦呢?


    還是怕老婆。


    冷捕頭就在下麵“犯壞”,湊太子殿下的興致:“迴殿下,他準保一會兒第一枝子花,又要裝相揣懷裏。不過他迴去給不給媳婦,這倒不好說。”


    大家更笑起來。


    袁訓瞪下來一眼,跳下樹來,把一捧的好杏花,衣襟兜著的,先送到殿下麵前。太子一樂,就對他招手:“把花散給他們你跟我進來,免得他們追著你要,你天天在我的樹上倚雲彩。”


    又把長慶說的笑話告訴袁訓。


    袁訓也笑得“噗”一聲,把花散給別人,跟著殿下進來。長慶見哄得太子開心,又見到他們是要長談的意思,早就退出去守在門外。他手裏也有一小枝子杏花,長慶嗅那香,又自語道:“難怪他中探花,以前就香噴噴得殿下隻愛惜他一個,現在探花了,就更加的倚重他才是。”


    守住殿門,不放外人進去。


    殿內,太子把幾個公文交到袁訓手上,悠然地道:“我的表妹表妹夫要還朝了,母後知道,又是一件喜歡事。”


    “真的?”袁訓還沒有看,先就大喜。


    太子此時說的表妹表妹夫,隻能是袁訓的姐姐陳留郡王妃和姐夫陳留郡王。袁訓把公文看了一遍,又去和冷捕頭呆上一會兒,就不在太子府上用飯,歡歡喜喜迴家裏來報信。


    他先去告訴母親,接著就迴房來找寶珠。


    見寶珠坐在梳妝台前,袁訓又要開她玩笑:“妝罷低聲問夫婿,你也知道貼過花黃才能見我?”換成是平時,寶珠小嘴兒巴巴的早就還迴去了。


    今天她沒有,寶珠正在維持她“嫣然”地笑容,生怕自己調侃著迴表兇的話,會把心中讓掌珠引出的尖刺給帶出來。


    寶珠是“得體賢惠”地一笑,儼然一個小賢妻。笑容滿麵起身迎接,用的是解釋的口吻:“快中午,怕妝容不整齊,才照的鏡子。”


    袁訓倒奇怪了:“你照鏡子也要對我解釋嗎?”


    寶珠也一怔,對啊,這件事兒也要解釋嗎?再說表兇從來不是處處過問的丈夫,難怪他起疑心。寶珠就又想掩飾,又怕自己掩飾不過去,走過去握住袁訓的手,把話題岔開:“你剛才叫我要說什麽?”


    “哦,姐姐姐夫要迴來了,舅舅也要迴來了,”袁訓開心地道。


    寶珠就更嫣然,她雖記掛掌珠,也是真心為袁訓喜歡,神思暫時能把掌珠放下去,道:“那要收拾房屋是嗎?他們喜歡吃什麽,喜歡什麽樣花色的擺設衣裳,衣裳總要提前做的吧?”


    袁訓哈哈笑起來:“他們不住在我們家裏,另有禦賜住所,以前還朝時,也是這樣。”主婦寶珠聽過,鬆了一口氣,原來不住家裏。又覺得遺憾,原來不住家裏。寶珠咦了一聲:“舅父不住在家裏可以明白,姐姐姐夫也不在家裏住嗎?”


    “不住,”袁訓把寶珠摟入懷中,輕聲地道:“有沒有人對你說過我是獨子?”寶珠想了起來:“媒人都這樣說,就是舅祖父也這樣說。”


    袁訓微笑:“南安侯也不完全清楚。”


    “那,是怎麽一迴事情?”寶珠今天已經遇到一件驚嚇的事情,由不得擔心又要遇到一件。好好的,怎麽袁家對外都不承認有姐姐這個女兒。


    有了賣皇後的故事在前,寶珠心驚膽戰,手指冰涼起來,往袁訓懷裏擠了擠,顫聲地想說句什麽,卻因為心情而帶出來幾個字:“我怕,”


    袁訓的心尖也隨著哆嗦了一下,這裏麵其實也是一番隱情,隻是能說的說,不能說的以後大家意會。他還以為是寶珠過於敏感才這樣說就摟住寶珠迴榻上去,讓寶珠坐在懷裏,才告訴她:“不必怕。姐姐生下來那天,就過繼給了舅父,是舅父的嫡長女!”


    “啊?!”此時就是紅花來說掌珠殺了人,寶珠也不過就這麽驚訝。她眼睛瞪得溜圓溜圓,怕也不記得了,手指揪得袁訓前襟緊繃,吃吃地問:“為什麽?”


    好好的女兒,為什麽要過繼給舅父家。


    寶珠今天是一重驚再加上一重驚,就暈暈懵懵地,沒想到一個很明顯的原因。袁訓告訴給她:“呆子,舅父是國公府第,我們家可是布衣平民。”


    一個是國公府的嫡出長女,一個是袁家的布衣小姐,這是不能相比的。


    話都說到這裏,寶珠也就想問個明白。她還沒有理清這裏麵的彎彎繞兒,隻覺得親生的女兒給了別人這多痛苦,管他是什麽國公府第去,就難免還在戰戰兢兢:“那嫁的又是什麽人?”


    “陳留郡王,他是姐丈。”


    寶珠大腦一片空白,茫然地對住自己夫君,眼神兒連動都不會動了。


    當她知道皇後是姑母的時候,也不過就這樣的吃驚。


    她的腦袋裏,一個人接一個人的轉出來。先姑母是娘娘,再來太子是表兄,瑞慶小殿下是小表妹……這已經足夠神奇了好不好,然後冒出一位郡王是親姐丈……。


    這日子還能更神奇一點兒嗎?


    “呆子,小呆子?”袁訓搖晃著她,呆子小寶一動不動,魂不知飛去哪裏。


    寶珠咽了口口水,讓袁訓叫醒。沒有征兆的,輕鬆興奮起來。現在是她搖著袁訓衣裳,嚷道:“陳留郡王是你姐丈,他很厲害是不是?我聽人說過他打仗的書,說他一袋箭破一百兵,是真的嗎?還有說他……”


    袁訓吃醋:“我也挺厲害的吧?”


    “還有聽說他……”寶珠呱呱又是一堆話出來,乍地一停,狐疑上來:“我小時候聽說他的書,如果我大了,他是你姐丈?那他還沒有老嗎?”


    婆婆的年紀可在那裏擺著呢,姐姐是大不到哪裏去的,姐丈就又能有多大?


    袁訓失笑,搶白道:“你小時候!敢問你今年幾歲?”


    寶珠呆呆:“我十六啊,”


    “你那時候是幾歲?”


    “我八歲啊。”


    額頭上挨了袁訓一巴掌,袁訓笑罵:“難道不對嗎?姐姐大我五歲,姐丈今年三十出去,他這個人,心裏除了打仗就是打仗,成名的早,成親的晚,你八年前聽到他的故事,正合適。”


    寶珠想想:“也是,他還不老。”又笑嘻嘻:“我還以為他是老人家。”


    說到這裏,寶珠眼睛又直了,又原地不會亂動了。


    袁訓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接著搖晃寶珠:“哎哎,小呆,二呆,三呆,四呆……”寶珠慢吞吞地動了,但是聲調弱弱的:“叫我作什麽?”


    “哈哈,你不反駁嗎?承認這麽多的呆子全是你嗎?小呆二呆三呆四呆,你怎麽又沒精神了?”探花郎贏了一迴嘴皮子,樂得就快手舞足蹈。


    寶珠慢慢騰騰的,先是想不理會,後來又覺得不像自己,慢慢的翻了翻眼皮,好似要做白眼兒,又沒有做全,就又塌拉下眼皮,又沒精神了。


    袁訓大樂,繼續晃動她:“這是什麽表情?是知道你婆家的親戚全非富即貴,比寶珠的好是嗎?”


    不但好,還像是寶珠就要有一個去害人命的姐姐,寶珠在心裏小小聲迴了這一句,就更沮喪。


    她是由婆家親戚而想到自己家裏,這一想,不得了,掌珠大姐就要犯糊塗,一旦犯出了事……婆家的親戚難道不笑嗎?


    表兇不明就裏,還在一個勁兒的取笑。


    寶珠強打起精神還他:“我們家有舅祖父,總比你馬上就要放的官兒高,”這成了小夫妻關門比親戚去了。


    袁訓見她十分提不起精神,摟緊她親昵地道:“呆子小寶,你早就是潑出去的水,是我們袁家的人。我的姐姐,就是你的姐姐呀。”


    這話更觸動寶珠在想掌珠的心思,寶珠怯聲怯氣地道:“那寶珠的姐姐,也是你的姐姐?”袁訓迴答道:“寶珠的姐姐是我的姐姐,寶珠的姐丈,可不是我的姐丈。不過我的姐丈,一定是寶珠的姐丈。”


    寶珠滿腹心事也讓袁訓逗得有了一笑,精神頭兒就聚迴來很多。又想了起來,嬌嗔道:“難怪,你許給大姐丈去邊城,許得那麽幹脆。倒是我擔心呢,為你好捏著一把汗。”


    “我許給,你的大姐丈。”袁訓笑著糾正,著重聲明“你的”,那去邊城的姐丈,是寶珠的。


    寶珠翻翻眼:“好吧,你許給寶珠的大姐丈,這樣總行了吧。”


    掌珠還是心裏放不下的那一塊兒,但主婦寶珠恢複不少,要去辦正事兒了。拉著袁訓起來:“雖然不跟我們住,但也得收拾房屋,也許會迴來住上幾天陪母親也不一定。快來,用到你呢,陪我去見母親,問問舅父姐姐一家都喜歡什麽,再跟我到庫房裏搬布料出來,你的活這幾天要停一停,”


    袁訓即刻打斷她:“憑什麽?”


    “要給舅父姐姐一家先做幾身衣裳,你就先別爭了,可好不好?”寶珠拖著表兇出去,在路上哄他。


    袁訓這一會兒無精打采,寶珠在前麵拖,他往後麵堆,還說風涼話:“有了親戚就不要我了嗎?呆子小寶,你皮癢了是不是?”


    “癢著呢,等著你給我搔呢。”寶珠拖累了,早有法子,轉身麵對前麵,把袁訓手臂搭在肩頭上,往前麵拽。


    她出足了力氣,就在前麵唿氣:“一頭牛。”


    袁家大院照就是安寧的,幾叢薔薇攀爬上高牆,千頭百頭的粉紅冒出,不是明天就是後天,就要綻放萬紫千紅。而杏花正是好季節,開得燦若雲霞,又寂靜無聲。


    碎金色的光光點點灑布在長廊上,寶珠拖著她房裏的“牛”一路行來,想著這日子是多麽的好。掌珠姐姐怎麽就不珍惜呢?


    寶珠也知道有了身後“表兇牛”,寶珠的日子幸運過於別人。可以前寶珠也曾認為自己是最不幸的那個。


    掌珠姐姐有母親,夜晚伴著說故事睡眠。


    玉珠姐姐有母親,夜晚伴著看書拍著睡。


    乍看上去,掌珠現在並不比別人差才是。文章侯府雖然不是聖眷寵幸的人家,但沒有聖眷的人家又有多多少?


    大姐丈,以前有不好是嗎?可浪子迴頭金不換,他不是也決心出門去奔前程了嗎?有寶珠在,有身後這頭“牛”在,不會坐視他不變好的呀。


    寶珠在碎金日頭中,一麵拖著她的“牛”前進,一麵心中暗暗祈禱,可千萬不要犯糊塗啊。


    ……


    大清早的,安老太太從房裏出來,漱了口,就麵色一般往椅子上一坐,看著凝重端正,儼然一個上年紀祖母不苟言笑。


    但眼皮子卻靈活的一掀,往西廂裏瞅上一眼。


    院子裏杏花正鬧,幾叢蜂蝶繞花行。西廂房的門簾子一打,走出玉珠姑娘來。


    廊下的小丫頭見到,就先悄悄的捂著嘴笑。跟著玉珠的青花也竊笑,獨梅英在房中對老太太使個眼色,悄聲道:“三姑娘來了。”


    “哼,”安老太太打鼻子出氣。


    正說著,玉珠姑娘走上來,梅英就往外麵退,也是竊笑不止。房中隻有祖孫在時,玉珠姑娘笑靨如花,手指院子裏一株桃樹,上麵結出不少花骨朵:“祖母您看,桃之夭夭,桃之夭夭了,”


    這是桃夭裏的一句詩,出自詩經周南,是慶賀年輕姑娘出嫁的詩。玉珠借著機會說自己就要出嫁,餘下的意思不言而喻。


    姑娘出嫁,自然是備嫁妝。


    安老太太麵無表情:“采薇去。”


    玉珠氣結。


    她用詩經含蓄要嫁妝,祖母用詩經直接迴自力更生。


    采薇,不但是出自詩經小雅的一首詩,采薇還有一個典故。


    商末孤竹君的兩個兒子,一個叫伯夷,一個叫叔齊。在父親死後,兄弟都不肯當國君,都認為自己不如對方賢德。你讓我來,我讓你,最後兩個人相約一起到首陽山下采薇菜吃,也就是泛指野菜的意思。


    這是後代大多認為的兩位先賢。


    現代人講究進取。年青人更是心態浮躁,估計認為兩傻蛋。


    玉珠提醒祖母她要出嫁,繞來繞去還是不離最近的主題,嫁妝沒有寶珠的多。老太太經典的你詩經來,我詩經還你,不但直接告訴玉珠一個錢沒有,你再要,你吃野菜我也不管,還敲打玉珠,人家兩位先賢,可是不管家裏要東西的,人家可是國君的位子都推來讓去,你一直討要嫁妝真是不該。


    玉珠姑娘有備而來,每一迴都不是輕易能打迴去的,雖然每一迴都沒贏過老太太,但玉珠接著又吟道:“燕燕於飛,泣涕如雨。”


    這又是詩經中的。


    燕燕於飛,差池其羽。之子於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玉珠把頭一段掐頭斷尾,餘下的都不要了。她笑眯眯暗示祖母,玉珠就要走了,就要不是家裏的人了,以後要看隻能常家去看迴門時看。就要瞻望弗及啊,難道祖母你不傷心難過嗎?


    照規矩,是要泣涕如雨。


    以後泣涕了,會不會後悔現在沒有對玉珠好一點兒?玉珠姑娘試圖用各種方法,挖出來祖母的同情心。


    玉珠缺少銀子嘛。


    安老太太則悠然:“采薇首陽山,樂哉樂哉。”


    她一個采薇,就把玉珠姑娘的詩經打得七零八落。


    玉珠道:“祖母您念錯了,陶潛的原詩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安老太太不慌不忙:“采薇,也一樣的高雅,不然那兩位先賢,怎麽偏跑去首陽山?”


    玉珠想想,再念道:“耿耿不寐,如有隱憂。”這還是詩經中的,玉珠姑娘說我憂愁的睡不著啊。


    安老太太再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取笑她:“這是白天沒采夠,再去采一迴,跟鄉下老農似的,從早到晚的勞作,包你腰酸背痛,一覺睡到天亮,”再次喝斥:“采薇去!”


    玉珠悻悻然迴房,老太太房裏房外的丫頭早就笑倒。張氏在西廂裏候著女兒,見她又和昨天一樣的臉色,而昨天又和前天是一樣的臉色,前天就和……


    張氏故意逗女兒:“我早知道的,你沒贏吧?”


    “祖母一個采薇,就把我的所有話都打倒。”玉珠嘟囔:“祖母竟然還看過詩經?”張氏笑得不行:“你現在知道了吧?你家祖母深藏不露,前天你用老子道德經要錢,那道德經能是要錢用的?你大敗而迴;昨天你把墨子請出來,又是铩羽而歸。今天你這詩經出利不捷,我早猜到。”


    侯府的姑娘怎麽能小瞧呢?


    上房裏,安老太太伸個懶腰,道:“動動骨頭感覺好多了,動動嘴皮子也感覺好多了。”又鄙夷玉珠:“為了要嫁妝,老子莊子墨子全上來了。這些先賢們,是為你要錢才生出來的?”


    為了錢就搬弄出先賢們,他們不值錢嗎?由著你亂用。


    梅英進來也是忍俊不禁:“我以為老太太總會輸一迴,沒想到老太太也是書讀百家,不比三奶奶和三姑娘差。”


    “我要是不會看書,早就不許她看書,告訴她女子無才就是德。她念的書早就是我翻爛了的,當時看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現在老了,我就明白了,原來是為著對付她!得早早的備下這一手。”


    梅英笑得彎下腰:“哎喲,老太太喂,您這個笑話可比什麽都好笑啊。”您當年看書,是還沒有出嫁的時候。


    沒有出嫁就知道備下招兒應付孫女兒,這話還不可笑嗎?


    這也太有遠見了。


    安老太太就不笑,繼續拿玉珠調侃:“幸虧我當年閨中愛看書,不然的話,我的銀子可就不保。”


    正說笑著,就見到有人來迴:“袁親家太太,四姑奶奶來了。”安老太太立即擺出喜氣洋洋,頭一天兒紅花說寶珠要迴來,老太太一早就是見客的衣裳。這就不用換,大小丫頭們簇擁著,歡天喜地般迎接她的親家,她的得意孫女兒去了。


    經過西廂時,老太太故意把個臉兒對著玉珠揚上一揚,讓她仔細看看自己見到寶珠才是真正的喜歡,然後揚長而去狀。


    玉珠正在換衣裳,也是要迎寶珠的,見到祖母的喜色,就要哭不哭的找母親訴苦:“寶珠就這麽的寶珠?”


    “寶珠是老太太的養老孫女兒,別比了,我的東西全給你,你還不滿意?”張氏早就讓女兒和老太太一出又一出的要嫁妝,不給!再要嫁妝,再不給!給磨得說起來隻會笑,她也匆匆換上好衣裳,帶著玉珠去迎接。


    沒過多久,掌珠又迴來。老太太一個要陪著袁夫人說話,一個是掌珠沒有帶著長輩迴來,她不用迎接,就還坐著。


    坐就坐著吧,偏偏在掌珠上來請過安後,老太太笑容可掬,對袁夫人道:“這文探花出來了,武狀元又要比試,托親家的福,我們家中了一個探花,接下來,就要出武狀元了,昨天那武狀元來看我,我說你可用心的比,不敢說比我好孫婿那樣的用心,那樣的聰慧,但一個武狀元隻怕還是穩穩的,”


    袁夫人不知道原因,就是聽過也早丟開,就和老太太謙虛,說她誇得袁訓太過。而掌珠不作聲,張氏把玉珠扯到一旁,低聲交待:“你要是想以後迴門,祖母對著你大誇武狀元,你就繼續要銀子。要是不想聽那武狀元,你就別再要了。”


    玉珠打個寒噤,也是。那武狀元後來又想向玉珠求親,幸好寶珠街上撿到常五公子,玉珠迅速訂了親事。


    她的親事定得快,一家人上門相看,當天看當天就定。那武狀元呢,也奇怪,居然不介意,還往安家送了一份兒大禮,老太太自然下喜貼,人家隻怕會來。


    一次兩次的親事都不成,這家人就不生氣?他們還要來走動的話,以玉珠來想,隻能是心中有氣憋著,想比比看,到底是我好,還是你嫁的女婿好?


    接下來就是武舉,他要是真的中了舉,又讓祖母一提再提的,玉珠想想也挺難過,就答應母親:“我暫時不提就是。”


    張氏就再去陪客人。


    寶珠這個時候,邀上掌珠去看玉珠的嫁妝。看了一迴姐妹們迴來,寶珠故意對玉珠道:“三姐,你大喜以前,我們迴來的次數可是來一迴就少一迴,今天麻煩你去照管廚房,看著弄菜可好不好?”


    掌珠不知道寶珠是要支開玉珠,也說這樣對,玉珠也欣然:“我能管管家的日子,也就不多。”常五公子是最小的公子,玉珠嫁過去以後,也輪不到她當家。


    玉珠就出去。


    寶珠和掌珠坐在東廂裏,邵氏也迴來,也在上房裏。這裏隻有姐妹兩個人,寶珠一麵閑閑的說話,一麵想著怎麽樣把話題引到掌珠的家事上去。正為難,掌珠先問道:“寶珠,你家裏的使用開銷是怎麽樣的劃分?”


    寶珠雖然覺得這就可以說到家事上,再問到姐姐家事上去,但她同時也心頭一動,更多的願意去理解掌珠。


    掌珠姐姐的日子,和寶珠的可不一樣。


    寶珠你一個勁兒的拿自己心思往她身上套,全然的不理會她遇到什麽,這也太不對了。


    寶珠家裏並沒有多餘的使用,每天水菜全是太子府上送來,衣料衣裳也是固定送來。寶珠就委婉地道:“並沒有劃分,全在一起。”


    “你們家,和我們家不一樣。”掌珠擰眉,她不是個訴苦的人,就是想找個人說說:“那侯府裏亂到不行,四個房頭包括老太太,又有老老太太,竟然是六個房頭出來,又有親戚們在裏麵攪和,又像多出一個房頭來。各自都有私房鋪子,都往自己懷裏摟錢。”


    寶珠就道:“那可就管不住家人們。上梁都不正,”說到這裏,歉意的笑笑。再說下去,就像把此時侯府對外名義的上梁,掌珠的公公婆婆給罵進去。


    “就是管不住!”掌珠憤然過,又不接著往下說。有些事情是家裏的醜,掌珠還不會對著妹妹丟這個人。


    寶珠屏住氣,輕輕問出來:“那,你過得好嗎?”


    她不敢問得很在意,可掌珠還是聽著驚心。


    好嗎?甘草昨天晚上拿迴來一包子藥,掌珠收在梳頭匣子裏。房裏放著一包子藥,掌珠借著寶珠的話問自己,好嗎?


    有人會覺得這樣叫好嗎?可能也會有人認為痛快極了!


    掌珠的心擰著,找不出答案迴寶珠。而寶珠的心也擰著,還是想著勸勸掌珠。你這不是風雲雷霆,你這是居家的內宅。自己先弄得烏煙瘴氣的,以後還容易改過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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