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org/


    梅花又讓雪吹起時,南安侯夫人還是傲然的走出門,冷若寒霜的吩咐人:“套車!”


    ……


    安老太太來文章侯府吃年酒,是件了不得的大事情。


    老太太孫氏一早起來,在小佛堂上為老老太太念了經卷後,就在老老太太床前和她嘀咕著。老老太太說話都含糊起來,也不知道孫氏還能和她說些什麽。


    她不讓人進去,別人也聽不明白。


    老老太太為了靜養,早十幾年就搬到最安靜的地方,也意味著最偏僻。窗外花木扶疏,梅花成片的往裏麵擁。


    太醫說她可能出不了年,房外侍候的家人隨時有七、八個。沒有差使時,就隨意的去看花。


    早飯一個時辰後,就見到一個家人走過來,大家都就心中有數,今天請的客人就要到了。


    這個客人說是新進門奶奶的娘家,但不但新奶奶昨天忙活到半夜地看菜單,竟然老太太孫氏也是著急的,帶著侯夫人逼著二太太,又不許三太太走開,也跟著看桌子位置的半夜才睡。


    有進府十幾年的家人也是稀罕的,暗地他們互相傳話,難怪新奶奶進門後就敢盛氣淩人,原來她的娘家,卻和老太太孫氏有淵源。


    如果他們能問再老些的人,但那些人大多死的死,老的老。他們就會嚇一跳,這淵源可是夠“深”的。


    深得南安侯府和文章侯府幾十年不走動,而且翁婿舅兄間互相彈劾,當年是不把對方拉下來,都誓不罷休。


    來迴話的家人也是個不懂,他就隔門如實的迴文章侯說的話:“安府的車駕離著還有一條街,世子爺和奶奶已迎出府門外,侯爺讓來請老太太,說他和侯夫人、二老爺二太太、三老爺三太太,也就出去迎接。問老太太,可來不來?”


    “來,怎麽不來?”房內立即有聲音出來。


    家人們悄悄的縮頭笑。有一個家人叫孫六,對跟老太太孫氏的丫頭臘梅低聲道:“以後新奶奶麵前,大家悠著點兒。”隻看老太太這麽的肯給她麵子,就足以讓新奶奶在家人心中又上一層。


    要知道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的娘家人來,老太太都不會出去迎接。


    房中,又是另一番情景。老孫氏在婆婆床前直起身子,看著她混濁的眸子,有些感傷。見她嘴唇動了幾動,手無力的往外麵指了一指,老孫氏會意:“她若是問候你啊,我就請她來。她來了,您可記住笑一笑,這都幾十年的,也該和解了不是?”


    老老太太又動一動,再就虛弱的閉上眼睛,唯有喘氣的份兒。


    老孫氏傷心上來:“唉,您可得堅持點兒,可不能大年下的給兒孫們找麻煩。”大過年的要是過去了,不但自己家裏過不好,就是親戚們也不能再過年。


    想上年紀的人真是傷心,老孫氏就又想到自己身上來,自己也上了年紀,不求為兒孫造多少福,隻求為他們解開點兒怨氣吧。


    她自然是要去迎接那一位的,那位南安侯鍾家的老姑奶奶。當年,她們是會過的。這個“會過”,自然是話來話往,諷刺來諷刺迴。


    老孫氏擺手,舊事不能提啊,提起來像是韓家和鍾家的每個人之間,都有說不完的舊怨言。她鄭重的理理衣裳,徐步走出。


    出來頭一件,就是吩咐看著的人:“今天的參湯可備好了沒有?”臘梅忙過來陪笑:“迴老太太,是世子昨天送來的一枝兒老山參,請太醫看過,也說是上品,老太太昨天看過的才是,一大早的已經在我們房裏看著熬的,早就送來備著呢。”


    老孫氏沉重的麵容上,就有了一點兒麵容。想到她馬上就要見到的那個人,舊事堵在心裏,她實在笑不出來。但想到孫子跑前跑後,又與那個人家成了一門親事,和解有望,老孫氏就笑了笑。


    她在房中,是穿著素色的襖子。這一走出來,跟的丫頭為她披上青蓮色的雪衣,孫氏不緊不慢的,掐著鍾點兒往府門外走去。


    邊走邊吩咐家人:“看著不行,不用問過我,就趕緊的用參湯吊一吊性命吧,”手上本來就有一串佛珠,說到老老太太的病,就數起來,念道:“菩薩保佑,過了這個年吧。”


    她一麵念著阿彌陀佛,一麵心亂如麻。宣佛時也不能把她的心平靜下來時,老孫氏索性不再念佛,而是認真的想想今天的客人。


    以前見過的安老太太,那時候她正年青,是京中出名的嬌女,生得容貌嬌麗。


    說起來這話,又是幾十年前。


    認真的說,老太太孫氏是感激掌珠的。沒有她,就不能和南安侯解開心結。沒有她,就不能請到南安侯府的老姑奶奶上門。


    從這一點兒上,老孫氏很是欣賞掌珠,但欣賞不了多久,就又要皺眉頭。孫子媳婦早幾天就把房裏人攆個幹淨,換上另一茬的丫頭。


    這手段是幹脆的,但是這大過年的攆人出門,像是親戚們閑話多起來。


    眼見大門到了,老孫氏又頭疼上來。她真的怕……舊事重演。


    見大門上站著文章侯夫妻、二兒子三兒子夫妻,獨不見四兒子夫妻的身影。老孫氏又念了一聲佛,我的菩薩,幸好那個攪和的不在這裏。可是攪和的四兒媳在這裏,見到老孫氏親自出來站大門,就是當時不發作,過後也會攪上好幾天。


    一定會說我娘家人來,你怎麽不出來接?


    家門清靜,家門清靜……。老太太站在大門上,把這四個字夾在佛號中一起念起來。她念的家門清靜,還有今天千萬清靜,千萬不要再……。


    頭疼,稍迴憶一下,就唯有頭疼。


    “南無阿彌陀佛,家門清靜;南無阿彌陀佛,清靜家門……”


    時間算得剛剛好,老孫氏沒出來一會兒,見一行幾輛的馬車,車旁邊跟著騎馬的人,往府門外來到,徐徐而停。


    掌珠和韓世拓就忙著下去迎接,大門上的另一幹子人,則目光飄飄的看向頭一輛馬車。


    那是輛青釉馬車,車簾子上繡著素淡的蘭花。老孫氏見狀暗想,還是當年的格調,她總是愛的雅致。但不知來時她麵上的氣色,會不會與當年相同。要知道當年的那位小姑奶奶,可是兇悍又潑辣的。孫子媳婦安氏掌珠的潑辣,和她祖母比起來,那是遠遠的不如。


    馬車內的安老太太也恰好在想,幾十年過去,風水不知道怎麽轉的,自己倒跑來文章侯府上吃年酒。她又想到掌珠身上,真不知道有這個丫頭是出氣的呢?還是生氣的?


    就要下車,外麵必然有人迎接的,那孫氏不知道出不出來,就是她出來了,當年在京裏見到麵就要對罵,今天掌珠一定要請,這位老孫氏是情願的呢,還是不情願而讓掌珠強壓下來的?


    “請祖母下車。”外麵有放板凳的聲音,打斷老太太的雜亂心思。她微哼一聲,把身子端坐起來。見車簾子打開,出現她不順眼的那對孫女兒夫妻。


    掌珠最愛大紅,今天這一件大紅刻絲團花牡丹的錦襖,更襯得她豔麗又壓人一籌。見到祖母麵上並無表情,掌珠心想肯來已經算是不錯。掌珠就笑得很是開心,低聲俏皮一句:“祖母肯來,就是我天大的麵子。”


    安老太太撇撇嘴:“我可不是給你撐腰的娘家人,我是來吃酒的。”掌珠迴她一個笑容,不用丫頭,自己上來攙扶。


    台階上侯夫人見到,也撇撇嘴,對自己道:“看不出來我這個媳婦,倒還有幾分孝順的地方。真是的,還以為她的眼裏就沒有長輩。”


    旁邊的二太太也和侯夫人是一個心思,故意地道:“大嫂,看上去世子媳婦並不是石頭裏蹦出來的不是?”還知道有長幼真是不錯。


    “嗯哼!”老孫氏清清嗓子,製止她們不要再說話。老孫氏嫌她們打岔,妨礙她關注安老太太出來的那頭一麵的表情。


    這頭一個麵容,對老孫氏來說最為重要。將決定著她自己的表情掛的是什麽。


    安老太太若是冷淡的呢,老孫氏也就不好太熱烈,免得有討好對方之感。真是笑話!你的孫女兒現在我府裏當媳婦,就算潑辣,就算厲害,也是在我手下過日子。這是老孫氏的後招,不怕這位成了老姑奶奶的當年小姑奶奶再來放潑。


    但老孫氏也盼著安老太太有個笑容,你到底是來做客,不是來算舊賬的不是嗎?


    她屏氣凝神,隻對著那車內就要出來的人。


    餘下的人,三太太是沒見過安老太太,侯夫人二太太早就不記得,但家門舊帳這幾十年的都存在心裏,也和老孫氏想的一樣,她若是不客氣,我們也就不能有太多的笑臉不是?


    幾雙眼睛瞪著車門,打心裏都有提防。萬一車裏跳出個人大罵,貌似她們都覺得正常。


    以她們這種正常的心態來看,就可以知道文章侯府的人自己,也沒有少做舊事。


    車內,由掌珠欠身扶出一個人,她人還在車上,身子早探出來,人人都看到是一臉的笑容。從老太太孫氏起,先鬆了一口氣。再仔細的看去,見那麵上的笑容可以和春風相比。安老太太甚至是笑容濃得化不開,嘴裏說的話也略高聲:“喲,到了,這門上的鬥方兒可真是不錯。”


    大門上,過年貼的新鬥方兒本就熠熠的,經老太太一誇,再讓人看上去,更加奪目起來。


    老孫氏放下心,這一看就是來吃酒,不是來抄家的。她忙著滿麵笑容起來,扶著丫頭往台階下麵去。後麵,文章侯等人跟著。


    安老太太抬起眼眸,在車下站定。


    老孫氏手在丫頭上麵,眼睛不看腳下,笑容也濃而又濃,看上去都有幾分假,不錯眼睛的和安老太太對上了眼。


    兩個老太太,都是白發,都是皺紋,都不再是舊日輕粉濃黃的衣裝,一個青衣,一個老紫,在北風中都有了噓唏,會合到了一處。


    “您來了?”這三個字是孫氏想了半夜才想出來的,這問候不會出錯,也不會有奉承或讓人誤會當年的事情在認錯之嫌疑。


    這三個字,老孫氏想絕妙之極。


    “我來了,”安老太太滿麵是笑,迴了她三個字。再袖子動著,似要把手伸出來。


    老孫氏愕然,侯夫人愕然,後麵跟的二太太三太太全都愕然。


    老孫氏不安上來,侯夫人不安的看著婆婆,二太太三太太則愣住。


    根據舊日對這位老姑奶奶的傳言來看,她這袖子一動,裏麵不會揣的是刀子吧?


    笑裏藏刀都可以是個名句,那這位老姑奶奶用上一用又有何妨?


    大家提心吊膽盯著安老太太的那隻袖子,見出來的,卻是一隻老人的手!


    這隻手送到老孫氏麵前,安老太太麵上的笑更如無數的花擠到一處,不但花團錦簇,而且花快擠死了。


    她的意思已經明確,握個手吧,舊仇人?


    老孫氏又笑了,侯夫人也笑了,二太太三太太迫不及待的笑,四位女眷都帶著趕緊的笑,再不笑下一刻也許就風雲突變,笑得滿麵生花,一波一波的窒息死。


    麵上生的花太多,呆不下去還來不及走,隻有窒息就地陣亡。


    好在舊花去了,新花又生,就像長江後浪生前浪,不會斷掉。


    兩個老人的手掌,在大家的期盼下,關注下、希冀下,碰到一處,老孫氏情不自禁的哆嗦一下,然後無限的舒坦上了身子,笑容看上去自然了許多:“我好呢,就是眼睛花了,牙齒也吃不動硬東西了,您呢,看上去還康健呢。”


    “都一樣,都一樣,”安老太太小有得意,來這裏做客她是十二分的用心,得意還沒有出來,就把得意壓下去,心裏暗暗的得意。


    她還吃得動硬東西,鬥牌時眼神兒也還清亮,能看得清楚丘媽媽作弊。


    因為有這個得意在心裏,安老太太更加的殷勤,對掌珠使個眼色。掌珠本來扶著自家的祖母,這就會意的轉到另一邊兒去,對老孫氏的丫頭使個眼色讓她退後,自己輕輕扶住婆家的祖母。


    別人呢,也都能看得到。


    見掌珠那染著紅蔻丹的纖纖玉指落在老孫氏的青蓮色雪衣上,侯夫人同一側的手臂也一哆嗦。心中有一個奇怪的想法,媳婦要是來扶自己,會是什麽滋味?


    侯夫人手臂有些作癢,又有些遺憾。如果婆婆孫氏不出來的話,那媳婦扶著的人應該是自己才對。


    她就一個兒子,就隻有一個媳婦。以後不存在幾個媳婦還可以挑選挑選,自然的覺得稀罕。


    而老孫氏受寵若驚狀,謙讓了一下:“該去扶你祖母才是。”掌珠迴她一臉的天真無邪的笑,笑得文章侯府裏見過她翻臉的人都一驚,這種笑容也會出在世拓媳婦臉上嗎?


    這種笑嘛,離玉珠不遠,和寶珠快差不多。


    有時候姐妹之間,會有很多的共性。但過多的表現出哪一點兒給別人看,就與性格有關。


    安老太太是見過的不覺得奇怪,就嗬嗬:“她該當的孝敬你。”又給自己也找一個人來扶,喚道:“三丫頭,玉珠?”玉珠愣了一下,心正想不是應該喊寶珠寶珠的。寶珠,才是祖母最得意的那個才是。張氏就推她,悄聲催促:“快去,祖母叫你呢。”玉珠就跑上去扶起祖母,對她笑得不言而喻。


    “偏不叫寶珠,隻叫你!”安老太太會意,嗔怪過,又讓玉珠對孫氏見禮。掌珠已經是自己家裏人,她的美貌老孫氏是見過又見的。叫又一個姑娘上來,老孫氏忙睜大有些花的眼睛瞅瞅,見她穿著水紅色纏枝寶瓶妝花衣裳,披一件大紅雪衣,模樣兒鍾靈秀氣,喜歡的笑道:“可把我們家的姑娘們全比下去了,這一位女孩兒可有親事,若是沒有,我來做個大媒。”


    玉珠就縮頭,好好的又說上我了。


    安老太太笑了:“有呢,才定下來,”


    “但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必然是個好人家?”兩位老太太已往門裏頭去。


    “是都察院的常禦史家,第五個公子,今年下春闈的,”安老太太說到這裏,又笑得滿麵開花,介紹道:“我們還有一個好的呢,”


    玉珠悄聲道:“祖母要說寶珠更好!”


    安老太太和老孫氏都聽到,安老太太笑出了聲,就著玉珠的話喚道:“四丫頭在哪裏,快上來見見親家長輩,還有我的好孫婿,又在哪裏?”


    老孫氏則暗暗佩服,這位可比我們那姑奶奶過得好多了,看孫女兒多麽的肯親近她。見隨著喚聲,有嬌滴滴的一聲答應,又有一聲清朗男聲答應,一對小夫妻男在的前麵,女的跟在後麵,轉到麵前來。


    老太太們本是攜著手而行,這就一起停下。安老太太笑容滿麵:“喏喏,這個就是我第四個孫女兒,”老孫氏在當初聘掌珠的時候,就聽說過安家隻有三個孫女兒,行二的那個早沒了,就不奇怪,隻用心的打量正拜下去的這對小夫妻。


    見男的還很年青,雪地上直起身子,氣勢昂揚又清新,有不弱北風之勢。老孫氏先誇了一個字:“好!”再看在他身後一步外的少年婦人,大紅雪衣,裏麵是蜜臘黃纏枝芙蓉花的錦襖,下身是豆綠盤金的裙子,發上有一枝龍眼大珍珠串成的流蘇,顫顫的抖動著。


    那珍珠圓潤無雜色,有白光放出來。隻這一枝首飾,就成了壓倒全場的人。


    老孫氏由剛才就聽出這個才是老太太得意的孫女兒,又見到寶珠的衣飾,這是婆家的榮耀才是,就更不敢小看了她。見寶珠生得好,就讚道:“這是一對壁人,老太太好福氣,給孫女兒配這樣的好女婿。”安老太太也就客氣地道:“托福,讓您說著了,我的孫女兒,配的可都是好女婿。”


    這就把韓世拓也誇進去,老孫氏也就謙虛幾句:“不如您這個孫姑爺呢,”袁訓欠欠身子,恭恭敬敬侍立在雪地上。


    韓世拓也欠欠身子,從來沒有過的穩重擺在臉上。


    這種穩重就是他的爹,文章侯見到,也覺得稀罕。


    大門上見的頭一麵,讓老孫氏滿意的不行。她殷勤多起來,與安老太太邊絮叨著邊往裏麵走,邊暗想著兩家既然是親戚,又是親上加親,她肯不肯去拜老老太太呢。


    老孫氏今天請安家,不僅是為給掌珠麵子,和安家相好。還有一條,就是她得為自己婆婆爭迴幾十年丟失的體麵。


    幾十年前南安侯夫妻失和,南安侯府對於老文章侯的葬禮都來得馬虎。下一任文章侯,老孫氏的丈夫去世,南安侯遠在任上,大老爺二老爺三老爺又都年青,直到發喪鍾家都沒有人出來,讓老孫氏著實的寒心。


    到底,那是她的丈夫。


    兩國相爭,都背後可以交易,何況是兩個家族呢?老孫氏一麵走,一麵在心裏琢磨,讓鍾家的這位老姑奶奶去看視下老老太太,就是老孫氏今天的大勝。


    可怎麽說才好?


    廳上坐下,自己先提到家中有病人,這像是強迫或懇求她去看一樣,這樣不好,就是她去看視,也像是不發自內心,老孫氏就勝得不滿意。


    再如果這位老姑奶奶還就不說去看,那主動提出來的人不是更難過。


    得讓她先提!


    得讓她主動的想到這個家裏還有一個長輩,是她兄長的嶽母。


    在大門外麵安老太太笑了,老孫氏想自己也笑了,這算是客人不失禮,而主人也是一樣的懂禮節,從老孫氏的角度上來說,她認為自己勝了一局。


    如果再勝一局,讓鍾家老姑奶奶主動說……。


    她才想到這裏,就眼皮子一跳,見到一個人。


    老孫氏張大嘴,她一直在想別人家的姑奶奶去了,就沒有想到自己家的姑奶奶她也會出來!也是,腿長在她身上,她想幾時出來,老孫氏也攔不住她。


    這一行主客加上奴才足有幾十個,走到甬道,再走就是正廳。請客人登上正廳而坐,這是主人家的尊重。而就在安老太太即將踏上正廳的時候,南安侯夫人閃身而出!


    筆直擋在正廳門外的南安侯夫人,出來是她自己出來的,可渾身上下顫抖的人,卻也是她!


    是北風太冷,還是離火盆太遠?


    走的一行人就都停下來,各自心思的看著這一幕。


    老孫氏是吃驚得大腦一片空白,而文章侯夫妻也和她差不多。二太太則冷笑,扯了一把二老爺,暗示他不要上去。二老爺隨即就能明白,姑母是潑出去的水,讓她鬧,反正也是丟南安侯府的人就是。


    嫁到南安侯府的姑母和南安侯府嫁出去的老姑奶奶生氣,算來算去,這是鍾家的事兒。


    如果能鬧得世拓夫妻麵上無光,最好把這個來做客的老婦人攆走,怎麽來就怎麽樣的迴去,二老爺想想也是一個好看的笑話。


    他尋思一下,那馬車應該還沒有拴好吧,等下就氣急出去,大門上不會等太久就在馬車坐。


    而三老爺夫妻還是老實的,吃了一驚,三老爺驚慌地道:“姑母,您今天在這裏?”三太太也道:“是啊,您迴來還是在老老太太房裏照看她才好。”


    安老太太就問了出來,這人是衝著她來的,她豈能示弱。但她是安詳的,安然的沒有看到南安侯夫人般的自如,問老孫氏:“老人家身子還好嗎?”


    “早就輕易不能下床,過年前又病得厲害,不然你來了,她怎麽會不出來見見你?”老孫氏長長的吐出一口氣,總算你問出來。


    她吐氣的同時,見到安老太太也若有若無的吐了一口氣。這口氣和老孫氏吐的氣在半空中相接上,兩個老人一起無奈的尷尬笑笑。


    竟然,都是心裏緊繃的不行。


    從掌珠那天迴家裏來,告訴祖母請她吃年酒的那個時候,安老太太就糾結的不行。


    她本是不想來的。


    可是說不來,就不能麵對掌珠。掌珠一定會想,祖母你不敢來做客?安老太太想自己老了老了,落得個酒也不敢出門吃的名聲,她可不能對著掌珠丟這個人。


    這就來了。


    來以前,又心裏沒事兒就想著。


    文章侯府裏就沒有好人!這是老太太來以前的結論。


    要是有個好人,有個懂事的人,也不會任由南安侯夫妻如仇人相見。安老太太心想,到時候下了車,不會是掌珠殺出一條血路,才把自己接進去吧。等到接進去後,給吃的不會是鴻門宴上的菜吧?


    鴻門宴上有個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安老太太早盤算好了,我就是那個沛公,去到以後就是現成的箭靶子,但是誰舞劍給我看呢?


    也許是自己幾十年不見的嫂嫂,也許就是文章侯兄弟中的一個。


    安老太太肯來吃年酒,是好勝的性子大發作。想我倒不敢去了,我還偏就去吃,吃個高高興興的迴來,幾十年的氣不是一下子能平,多吃點兒好東西迴來,也算收個利息在手裏。


    既然肯來,自然是大大方方的來,禮貌周全的來。


    老孫氏擔心的安老太太橫眉怒目的來,安老太太就沒有想過。她想我要慈眉善目的到來,擺一擺我侯府老姑奶奶的威風,就在我不失禮節上麵。


    比狠鬥兇,那是少年人做的事,我這一老太太,又去到那個沒有功勞就猴子稱霸王的文章侯府裏去,更要讓她們好好地看看什麽是周公之禮,什麽子曰之仁。


    再一想自己的三個孫女兒,一個比一個妙。


    寶珠溫柔寧靜,就是那周公之禮。而玉珠,不用說是子曰滿口。還有一個能掄嘴上刀子的,非掌珠莫屬。


    安老太太有這樣的一份子儀仗,就來得安安心心。來到就笑容不斷,客氣萬分,左手周公禮,右手子曰仁。


    比強比狠,不是能降人的頭一等能耐。至少子曰是這樣說的。不過子曰當年也沒有做到,當年春秋戰國,就打去了。子曰是後麵幾千年,當了一個虛空的楷模。


    安老太太仁完了禮完了,那心還是扭著的,卡在去不去看老老太太上麵。


    提起來老老太太,南安侯夫人的母親。南安侯兄妹破口大罵都有理由。她實在不會教女兒,自己女兒不敬公婆不愛小姑不和丈夫,老老太太還百般的偏向,慫恿兒子孫子們和南安侯開戰。


    安老太太的心迴到當年的舊事上麵,就張不開口說去看老老太太的事。她在等老孫氏先提,她得勝這一局才行。


    你提,我就去看,你不提,我……也懶得提。


    從見麵後看似都親切和氣,其實步步在爭。都想著我要完勝,完勝在我。


    從大門到正廳這一段路上,老孫氏心裏嘀嘀咕咕,老太太心裏咕咕嘀嘀,無形中早較上了勁兒。


    本來是都擰著不肯先說,卻讓南安侯夫人門神似的一站,站出一個台階來。老太太就勢下來:“啊,還有老老太太在,去看看去看看,”我這侯府的姑奶奶,可不是你們文章侯府的姑奶奶可以比得的,我家教優良,我得去看看長輩。


    一件總不願意說出來的事情,真的說出來以後,反而是舒服的。老祖母就舒了一口氣,然後落在老孫氏眼中。兩個老太太對站著,都看出對方的一點子小心思後,別提都有多尷尬。


    那麵上難堪的,好似能滴下水。


    嗬嗬,原來你也緊張?


    下一句互相鄙夷,嗬嗬,你也會緊張?


    如果還有下下一句,那將是,嗬嗬,這不是當年的你了吧?


    “那麻煩帶路,我們去看看她。”安老太太還是眼角絲毫沒有南安侯夫人,不過暗地裏早看得清楚,見她比自己看上去顯老,安老太太舒坦了。


    南安侯夫人則急了,她氣勢洶洶的出來,不管是臉上還是姿勢都帶著大鬧一場,而走來的那個人,她也老了,南安侯夫人很解氣。


    這兩個人全是看得到對方的老,看不到自己。


    小姑子旁若無人,南安侯夫人很生氣,正氣得鼻子如拉風箱般喘著粗氣,她…。走了!


    南安侯夫人落了個空。


    那一堆來的人接的人,換了條路,不走正廳往後麵,尋條別的路去了。


    南安侯夫人怔怔的,忽然覺得內心裏空蕩蕩。再追上去罵,就失氣勢,就在擋在她麵前,看著她跳腳才好。


    她一擰身子,從正廳後麵抄近路,先迴到母親房外。這一迴去,她的姿勢更為明顯。雙手抱臂,一隻腳在台階上麵,一隻腳在台階下麵,斜斜而怨毒的等候自己小姑子過來。


    正房門外的格局,除非是花園子裏隔出來的不正規正房外,大多是一帶長廊,數個台階,有甬道直通院門,欄杆下麵種著花草,並不會影響到別處看來的視線。


    南安侯夫人這誇張的一站,就站得別人進到院子裏後,就看得一清二楚。


    進來的安老太太等人,就滯住腳步,在院門上把她是細細的打量一下。剛才那一眼不過看個輪廓,本不想再多看她,怎奈這個人一這要杵到自己麵前來。


    安老太太心想,那就多看幾眼吧,看看你老成什麽模樣?


    當年那個跋扈的少女,動不動就是我漂亮我年青我同你們家耗得起……由她的跋扈安老太太就瞄瞄掌珠,同你有點兒相似。


    至於別人也認為姑嫂相同,都有相似之處,安老太太是想不起來的。


    見北風唿唿中,一個滿頭白發,滿麵恨意,而身體又無處不寫著失意的老婦人,好似貼在牆上又縮了水的年畫般,有皺有苦有折有抖,這般感覺在台階上。


    她看似誇張,卻隻書寫出一個字:苦!


    過得不苦的人,麵上是什麽樣子,不用說人人都知道。


    安老太太才尋思一個苦字,旁邊老太太孫氏動了怒火,冷冷喚兒子:“侯爺去看看,當著客人這像什麽樣子!”文章侯等人也沒有想到這位姑母是一攔再攔,本以為人家讓了她,她算占了上風,也就算了。正狼狽的冒冷汗,見母親發話,文章侯答應一聲就要上前。


    “慢,”有人出聲攔住她。


    眾人齊齊看向說話的人,卻是同樣滿頭銀發的,今天最重要的客人安老太太。老孫氏也冒冷汗了,我們今天是請客,可不是請打架。


    她呻吟一聲,很想提醒一句:“年酒啊,”這可是大過年的。


    侯夫人也窘迫起來,她娘家在京裏,她怕今天大鬧一場後,傳出去讓她的娘家人笑話。就找二太太當幫手:“二弟妹,你看姑母又癲狂起來,要是說出去,讓人聽到該多不好。”二太太也就“自然”地想到娘家,但想到沒熱鬧可以看,很是不甘心地道:“是嗎?”


    “去勸勸,”侯夫人又尋上三太太。


    “不用了,”安老太太還有笑容,帶笑開口:“陳年的舊事,也是說一說的時候。”她話音才落,玉珠嘴快地又接上話:“去說!”


    玉珠早就不滿,按子曰上說,我們是客人知道?


    姐妹們對祖母和南安侯夫人的舊事都猜測過,但不管她們背後怎麽猜測,也猜不到當年的真正原因。


    說起自家的祖母壞性子,掌珠玉珠寶珠都知道。可從進京後,南安侯府不曾請過安家,這也是事實。


    掌珠玉珠寶珠都扁過嘴,那女主人不出麵請我們。


    不管她和舅祖父再不和,她總是現任的侯府女主人,這侯夫人總是她。就像七大姑八大姨全都見過麵,就那一個抱著琵琶不露麵,總讓人覺得缺點兒什麽。


    姐妹們全是天真爛漫的長大,雖然掌珠要強,玉珠清高,寶珠柔和,但在舒適日子中長大的三姐妹,都認為以前的事是以前的事,現在的事是現在的事。


    現在,是我們來做客呢,你怎麽這麽無禮?


    就這,還是長輩?


    姐妹們的心,本就向著自家祖母,再在今天見到這久違的南安侯夫人,要多囂張,就有多囂張。要多任性就有多任性,頭一迴見到侯夫人的寶珠不服氣,玉珠更不服氣。


    玉珠扶祖母走在前麵,就先接上話:“去說去說。”


    寶珠沒有說話,卻靜靜的走出來,站到一旁,也是有隨祖母去會南安侯夫人的意思。


    掌珠,也走了出來。


    安老太太無聲的笑了笑,扶著玉珠,後麵跟著掌珠和寶珠,走過去與南安侯夫人對視。這一眼,兩個人都仔仔細細地打著對方,把對方皺紋有多深,麵皮有多鬆,全看個清清楚楚。再就互相瞪視起來!


    “哼!我在這裏,你沒資格見我母親!”南安侯夫人先行挑釁。寶珠看得清楚,恨意最深的人是她,可一直發顫的人,也是她。


    “我是請來的客,”安老太太所問非所答,卻也能堵上南安侯夫人。你算什麽,這個家不是你的。


    南安侯再戰栗一下,繼續怒目,咬牙道:“你也配?”


    麵對她的再一次羞辱,安老太太還是渾然不在意般:“我有帖子。”我是請來的,可不是自己上門的。


    “你怎麽還有臉前來,你把我父母親氣得不夠?”南安侯夫人索性肩頭也抖動起來。


    安老太太扶著玉珠,麵上自然,手上卻不由自主的加大力氣,冷靜的迴她:“我的父母,也讓你氣得不輕。”


    “你還記得你百般的羞辱我!”南安侯夫人眸如噴火。


    老太太安詳:“你搶了別人的親事!”


    “哼哈!親事是宮中所賜!”


    “是你一廂情願!”


    “你們違背太妃旨意,陽奉陰違對待我!”


    “是你媳婦不像媳婦,妻子不像妻子。”安老太太也怒了:“問問你自己!”


    掌珠玉珠寶珠都聽得明白。如她們所想,祖母以前不是好脾性,可另一位,這位侯夫人也不占半點兒道理。


    玉珠漲紅臉,是惱的:“為什麽我們來作客,你屢屢擋我們的道?”


    寶珠上前去問:“笑一笑,有這麽的難嗎?”


    掌珠粗暴的:“讓開!”說著暴躁上來,就擼袖子。


    南安侯夫人輕蔑不屑冷笑鄙夷地看著三姐妹。兩個年少的婦人,一個年少的姑娘……整個南安侯府也沒有扳倒我,幾十年來我還在府中!就憑你們三個人,也想對我不客氣?


    南安侯嗓子嘶啞,恨意十足:“去問問你們的好祖母,當年……。”


    寶珠打斷她,不疾不徐,平靜反問:“別人家裏有嗎?”


    “以前……。”


    “別人家裏有嗎?”


    “你懂個屁……。”南安侯夫人就要大罵。


    寶珠還是平平淡淡的,斯斯文文再次反問:“別人家裏有嗎?”


    三句反問,每個字都一樣,語氣也差不多相同,是鎮靜平靜的。但卻似三聲滾雷,碾過文章侯府這些人的心上。


    就是寶珠的祖母,安老太太自己,也受到震動。


    何必當自己遇到的就是千難萬險,隻先問問別人家裏有沒有,別人有沒有遇到過,你就會知道,你所遇到的,不過是前人別人他人都遇到過的、都同時在遇到、以後也會遇到的小小坎坷。


    恨意十足,不過是自己看不開,再或者自己不會處置,再或者從不體諒別人所致!


    老太太孫氏迴想當年,


    文章侯迴想當年,


    餘下的人都有震撼,卻不能想得這麽深遠。


    當年的事,放在朝中別人的家裏,也一樣會出現。隻不過,少了貴妃賜婚這一著就是。隻不過,別人家裏不見得是這樣的結局就是。


    這也是那貴妃賜婚,讓自家的姑奶奶以為有了倚仗,以為可以在婆家橫行,以後可以不用考慮別人的感受。


    才出現這獨特的格局吧?


    老孫氏呆若木雞,以她遲暮人追憶往事的心態喃喃自問:“是啊,別人家裏有嗎?”


    寶珠平靜的指責,是指不到南安侯夫人心裏去的。她聽到後,麵容扭曲,身子歪斜抖動,這一刻,所有的恨意上湧……


    又一個人走出來。


    袁訓見到不對,走到寶珠身後,把一隻手撫在她肩頭上。


    ------題外話------


    昨天評論區裏都說最近盜的現象嚴重,多加提防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侯門紀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淼仔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淼仔並收藏侯門紀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