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階盡頭的大和尚終於睜開了眼睛,似笑非笑的看了過來,荀遠道深吸一口氣,難得有了些家裏孩子初長成的欣慰勁,他努力挺直了吱呀作響的老腰,瀟瀟灑灑甩開袖子蹬上了高處。蕭祈雖是國祭的主角,但他畢竟從未以皇子身份參與過這些事務,若無荀遠道和住持幫襯,他還真難以應對。不過所幸眼下辰梁國力不比先前,臣子與百姓都沒有大張旗鼓的閑心,儀式也相對簡便。蕭祈是第一次進到國寺大殿,他生來就被人說成命數不詳,蕭鉞對此深信不疑,將他幽禁深宮,他連宮城的正殿都沒去過,更何況是國寺這種地方。“陛下,請吧。”圓滾滾的大和尚恭敬開口請蕭祈入殿,森然莊重的內殿裏供著蕭氏祖輩塵封數年的牌位,大和尚伸手推開殿門,滿室塵土與他那身滾著補丁的袈裟寒酸得相映成趣。蕭祈忍著衝鼻的灰塵踏去殿內,他是來替蕭鉞贖罪的,眼前這一切他早有心理準備,辰梁原是他國屬地,百餘年前,蕭氏一族不堪打壓苛待,最終浴血死戰打下了江山,而到了蕭鉞這一輩卻沉迷神鬼荒廢政事,區區數年,便又害得辰梁淪落到生死存亡的關頭。“——列祖在上,蕭祈請罪。”積了灰的蒲團已經起不到什麽作用了,蕭祈合上被灰塵衝紅的眼睛,規規矩矩的跪了下去。這是他必須做的事情,他眼前的長案上,開國以來的六代君王和先前鎮守封地的先祖牌位齊齊供奉在列,辰梁在歪路上走了數年,天下人需要看到他以正統身份叩開國寺重拜先祖,徹底否認掉父輩的昏庸,隻有這樣,他的臣民們才敢相信他會將辰梁帶迴正途。爛熟於心的祭文字字鏗鏘,偌大的內殿裏,尚能聽到清晰的迴響,長案上的塵土被吹進殿內的冷風帶得洋洋灑灑,沾了蕭祈滿身。候在香案邊的小沙彌年歲尚小,一時難忍心裏的好奇,他偷偷抬頭多瞄了蕭祈好幾眼,想要看看這個被外界傳成孽障轉世的新君是不是真的有三頭六臂。殿裏光線不明,小沙彌隻能看清一個大致的輪廓,他正想眯起眼睛看得再仔細些,結果被立在他身後的大和尚按著光禿禿的腦袋重重揉了兩下。“哦!啊……阿,阿彌陀佛,陛下請,請敬香。”小沙彌嚇了一跳,這才想起來自己還有事情要做,他趕忙低下腦袋恭恭敬敬的捧了香過去,念完祭文的蕭祈麵上沒什麽表情,他戰戰兢兢的將香火奉上,緊張得連握著念珠的手都在打顫。虎頭虎腦的小孩不過七八歲,一身僧衣簡素幹淨,雖是矮小卻不瘦弱,一看就是被人好生照顧的。國寺荒廢已久,那些心性不堅的僧人早已離開,餘下這些小僧幾乎都是棄嬰孤兒,自幼便養在寺裏,這麽多年,全靠住持淨塵一人養活。蕭祈指尖發顫,沉默著暗下了神色,他伸手接過香火點燃,對著長案上的牌位叩首拜了三拜,待起身後,又將細香交換給了小沙彌。難言的酸楚讓蕭祈有片刻的失神,於父子而言,他憎恨蕭鉞的薄情寡義,於君臣而言,他厭惡蕭鉞的昏庸無能。總之,他是永遠不會跟這個死人和解的,殺兄弑父的惡名早已壓在他身上了,他注定要做背離綱常的異類,所以這軟弱無能的委屈和傷感必須與他無關。蕭祈在內殿待得有些久,殿外的人不敢抬頭細瞧,隻能安安靜靜的跪在外頭等候。山風吹響寺頂破舊的銅鈴,喑啞不清的聲音讓人心裏發悶。又是兩刻鍾過去,蕭祈才從殿內出來,場麵事做完,剩下的都是些要正八經出力的苦活。這寺裏上下都要清掃出來,旁得地方可以由別人代勞,但這內殿卻必須由蕭祈一人來清理。小沙彌啪嗒啪嗒邁著小短腿帶蕭祈去拿工具,淨塵則晃晃悠悠的跟出來雙手合十一拜,告知大家祭祀一切順利。荀遠道這才鬆了口氣,老爺子如釋重負,壓根顧不上搭理還要出力幹活的蕭祈,直接腳底抹油的往外走,直奔膳房吃齋飯。而餘下的親衛和內侍則比這相爺靠譜多了,見自家主君已經動手幹活,他們便立刻按照分配好的任務幫忙打掃,想要替蕭祈分擔些工作。不過一幫戎馬武人幹不了什麽細活,眨眼的功夫,掃地的掰折了笤帚,擦灰的刮花了門柱彩繪,上房修瓦的還踩碎了碩果僅存的琉璃瓦。明君忠臣這種場麵大概是永遠不會在蕭祈身上上演了,雞飛狗跳之間,淨塵眼底藏笑,撥著念珠默念了兩聲阿彌陀佛。他毫不心疼自己這點家當,也不在乎正提著水桶往迴走的蕭祈到底會不會失手摔了祖宗牌位。他邁步穿過忙碌的人群追上自己的老友,打算讓膳房弟子多加兩個菜,他方才看見了自己的故交小友,這山上苦寒簡陋,皮糙肉厚的旁人他可以不管,但他這小友必須得有一蠱熱湯暖身。君王入寺,不強求靜心禮佛,悟道論經,但總得做出點樣子。淨塵知道蕭祈是個什麽德行,更知道他沒那個勘悟大道的慧根,所以也不與他費什麽口舌講經論道,隻讓他夜裏待在房裏抄經靜心。蕭祈白日裏蹭了一天地磚,累得兩眼發昏肚子直響,寺中齋食清淡,雖是好吃卻不頂飽,他自幼吃苦太多,活生生的餓怕了,一頓若是沒有葷腥墊底,他總覺得心慌難安。隻是身在國寺,就得守人家不碰葷食酒肉的規矩,蕭祈再不情願也得托著腮幫子坐在桌前安心抄經。山中靜謐,遠沒有宮城的燈火通明,蕭祈抄了兩頁紙便困得點頭,他這一天沒見著謝濯,幹什麽都提不起精神。內侍叩門的聲響驚擾了他在夢中跟謝濯相會的企圖,他揉著眼睛打了個嗬欠,手上的墨汁還蹭到了臉上。“進來。”他端正身形之後才沉聲讓門外人進來,蕭祈隻當這拎著食盒的小內侍是阿澤,臨出發前他跟阿澤說過寺裏齋飯吃不飽,到時候能多偷兩個饅頭就多偷兩個饅頭。“你這是去拿了幾個饅頭啊?怎麽來這麽晚,還拿什麽了?”三層食盒拎起來沉甸甸的,第一層四個白花花的饅頭,第二層是一碗冒著熱氣的素湯,蕭祈吃菜吃得臉發綠,看見菜葉子就渾身難受。他本想就此打住,幹巴巴的生咽饅頭,但一直沒說話的小內侍卻替他打開了第三層的蓋子。“你……”油紙包裹緊的東西安安靜靜的躺在食盒裏,將紙張剝開,映入眼簾的就是一根根色澤誘人的肉幹。蕭祈咬饅頭的動作一頓,趕忙將那垂首低眉的內侍扯到眼前,一把掀開了礙眼的帽子。挽好的長發披散而下,攏住了單薄瘦削的身形,小巧紅痣凝在眼尾,叫昏黃燈光一襯,顯得格外明豔,這不是謝濯又能是誰。“謝、謝濯?謝濯?!你怎麽,不是,你怎麽,唔——”蕭祈驚得眼睛溜圓,歡喜得像是轉圈搖尾巴的奶狗,他一口饅頭卡在嗓眼,死活咽不下,隻能一邊蹦一邊拚命錘著胸口。堂堂一國之君,偷吃肉幹不算什麽丟人事,被偷吃的肉幹噎出個好歹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