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真和小女孩又來醫院了,曾真在亭子間發了一迴呆,就走掉了,小女孩蹲在一叢千年矮旁邊的泥土裏看螞蟻,看得出了神,她發現媽媽走了,也沒有哭,隻是跑到我麵前問,我媽媽呢?我說走了。她說,也不叫我,真是的,你們大人都這樣。我說,你媽媽走了你不焦急嗎?她說,沒什麽好焦急的,反正她會迴來找我的。我問起那天就想問的事情,她於是告訴我去找爸爸的場景,我聽著聽著,仿佛迴到了多年以前,還是她這麽大的時候。媽媽帶著我去尋找爸爸,我們走過了很多田間小路,那路上長滿了青草,露水打濕了我的光腳丫,田野裏是一片金黃的稻穀,一隻白鷺潛伏在稻草深處,忽然竄起來,嚇了我一跳,我對媽媽說,媽媽,好大好漂亮的白鷺。而媽媽充耳不聞。我能感受小女孩那種茫然無助感,仿佛身臨其境――我就是她,她就是我,而媽媽怒氣衝衝。當時爸爸正跟那可惡的女人一起吃火鍋,場麵溫馨浪漫,四周到處都是幸福的人,而我跟媽媽剛淋了雨,渾身冰冷,臉被凍得通紅,頭發也散亂了,手腫得像胡蘿卜,我歡叫著爸爸,跳到他的膝上,摟住他的脖子,但等來的並不是他的親吻和擁抱,卻被無情的推了下來,摔到冰冷的地上。我爬起來,哭著叫爸爸,但他隻是皺了皺眉,一臉的厭惡,好像我是一個肮髒的叫化子。媽媽因此大罵,而那女人反唇相譏,兩人又爭又吵,整個火鍋城的食客都圍過來看熱鬧,而爸爸一言不發。後來大家一起去見爺爺奶奶。天空中終於飄起了雪花。爺爺奶奶都在家裏,奶奶坐在沙發上看書,爺爺在桌前寫毛筆字,媽媽討好的誇獎爺爺的字寫得好,說什麽顏筋柳骨,說得爺爺很開心,那女人便譏諷的說,這麽懂,不如自己也寫幾個?媽媽很窘,於是我叫爺爺,爺爺,還是你寫吧,你寫的字才叫好呢。媽媽的字雖然漂亮,可不能跟你比。爺爺開心的捋起了胡須,我又叫他幫我寫一幅字送給老師,說馬上是老師的生日了,我還沒準備生日禮物呢。爺爺開心的寫下“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給我,我拿著字跑到奶奶麵前給她看,說,爺爺的字寫得真好。奶奶微笑著說,他越老越像個小孩子,就喜歡戴高帽。我問她:奶奶,你看什麽書?這裏麵講的是什麽故事呢?


    嗬嗬,奶奶看的不是故事書呢。


    我看了看書名,笑著說:哦,《存在與虛無》。奶奶,我知道這裏麵講的是什麽。


    講的是什麽?


    存在與虛無嘛,存在就是活著,比如我們活著,所以我們就存在。而有些人已經死了,那麽他們隻能出現在我們夢裏,所以他們就是虛無的。奶奶,是不是講的這個呢?


    奶奶聽了開心的大笑,迴頭對爺爺說:這孩子真是一個天才。


    我嘰嘰呱呱的說個不停,笑聲清脆的在屋子裏飛翔,我笑起來時有兩個甜甜的酒窩,奶奶說,孩子就是可愛,即使胡說八道的話,在一個可愛的女孩子口中說出來,也像清晨草尖上滾動的露珠,於是她把我抱在懷裏,我摟住她的脖子,在她臉上重重的印了兩個吻。


    奶奶忽然問爸爸,方方,這是誰家的孩子呀?這麽可愛的。嘴巴又甜,笑臉又多,聰明伶俐,活潑漂亮,要是咱們家孫女,那我就心滿意足,再無遺憾囉。我伏在她懷中,撒嬌說,我就是奶奶的孫女呀。


    好好好,是我的孫女。


    但她接著又歎了口氣,說,如果這真是我的孫女就好囉,雖然是女孩,但如此活潑可愛的女孩,也抵得上一個孫子了。


    媽,這就是您的孫女,何方的女兒,您忘記了嗎?大媽媽說。


    奶奶看了她一眼,說,你這孩子,我有那麽老糊塗嗎?是不是我的孫女我能不知道?這孩子很可愛,我也很喜歡,但那不等於說就可以冒名頂替。如果是我的孫女我怎麽會否認呢?你們年輕人的分分合合愛情糾裹我並不想幹涉,現代人嘛,兩天吵了,三天好了,我見得多了,我不是一個老古董,雖然未必讚成,但也不會看不慣。但你們幾個為這事吵得我們倆老都不安心,就未免過份了。


    可這的確是何方的孩子,你們的孫女啊。


    奶奶搖了搖頭,歎息:這孩子受了刺激,腦袋有點不正常了。


    媽,我正常得很,頭腦也清醒得很。我知道你們為什麽不認她,也不認我,我也能理解,我知道你們想要一個孫子,可惜我不爭氣,隻生了一個孫女。你們不甘心。


    胡說八道!


    我沒有胡說。媽,這真的是你們的孫女,當初你們嫌棄是女兒,怕影響何方工作又不能再生,不高興我也是理解的。


    越說越沒譜了。我跟老何都是有知識的人,不是一般的老古董,怎麽可能重男輕女呢?更別說做出不認這麽可愛的孫女這樣無情無義的事了。奶奶憤怒的說,然後她又低下頭來,溫柔的對我說:小姑娘,你告訴我真話,你是誰家的孩子?叫曾真什麽?你不要撒謊,奶奶喜歡你,但不喜歡撒謊的孩子。你看著我的眼睛,你的眼睛會告訴我你心裏的真實,你看,它們多麽美,多麽清澈。這樣的眼睛是沒有受到汙染的靈魂,如果你說謊,就像把一灘臭水傾進美麗的小湖中,那碧藍的清水將受到汙染,將變黑變臭。你願意嗎?


    我看著奶奶的眼睛,沉默了,我似乎也已經茫然。我到底是誰?我的印象中從來沒有爸爸的概念,爺爺奶奶也忽然之間變得那麽陌生。我聽到大媽媽叫我,悄悄。我迴頭看著她,看到她焦急的眼神,正催促著我說話。我忽然發現,她也是如此陌生,我感覺一切都像是在夢裏,人是縹緲的,景物是模糊的,世界是晃動的,沒有什麽是真實的,一切皆是虛無,一切皆不確定,就像水中的倒影,看起來真切,可隻要用手輕輕的伸進水中一攪和,所有的美好便都開始晃動,散亂,直到消失。


    根據小女孩悄悄的簡略描述,我在想像中經曆了那場荒涎的相見,我想悄悄的樣子一定就是那樣的,而爺爺奶奶呢,是那樣的嗎?是充滿慈愛卻又無比傲慢,喜歡孩子有時卻又非常冷漠的嗎?沒想到當我醒過神來的時候,卻見到了真實的爺爺奶奶,何方帶著他們來看病,我吃了一驚,他們和我想像裏的麵容真的是一模一樣,就好像我曾經見過他們一樣,但我懷疑,也許想像裏的他們並不是這樣子,所有夢幻裏的麵容在你醒來後就已經變得模糊飄忽不確定,於是當真實的他們出現在我麵前,我以為自己曾經想像出來的他們就是這樣的。所以我有種熟悉感,隻是這感覺並不好,不是親切的,卻是畏懼的,疏遠的,隔膜的。我迎上去,笑著招唿,想叫伯父伯母,開口叫出的卻是何局長,於老師。何局長早沒了在位時的派頭,卻依然硬朗,花白的頭發理著平頭,還沒有變得稀少,都很精神的根根豎起,他笑容可掬的看著我,本能的伸出手來跟我握,就像他當局長時去下屬單位視察,親切的握住下級的手。小姚你好。還好吧?


    而於老師一臉冷峻,甚至都沒有稍微扯動嘴角。她還是顯得那麽年輕,那麽漂亮,臉上沒有皺紋,也沒有什麽斑,頭發依然烏黑,理一個齊肩短發,穿著一身藏青色的套裙,如果從後麵看,會以為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女。她看我一眼,我不禁一凜,臉上的笑容就像被寒風吹凍的水,凝結了,然後她就轉過頭去跟老公說話了,我鬆了口氣,不禁為自己竟然如此怕她而感到奇怪。難道她對我有什麽仇恨嗎?不,那並不是仇恨,而是厭惡。可我哪裏惹她了?至於像嫌棄鼻涕蟲似的嗎?


    原來你認識我爸爸媽媽?何方說。


    我一怔,是啊,我怎麽好像認識他們似的?我怎麽知道他們的職業,了解他們的過去,甚至熟悉他們臉上的表情和說話做事的風格?我甚至從心裏麵對他們感到畏懼,像一個怕冷的人麵對冰雪,像在冬天要出門的人想起刺骨的寒風。而何局長認識我,叫我小姚,於老師也似乎認識我,投給我厭惡的一瞥。我們認識?我茫然的隨口問。


    爸媽,你們認識?何方又問他們。


    何局長哈哈一笑,說,認識認識,聽你說的嘛。


    何方顯然記不起什麽時候把我介紹過給爸爸媽媽了,我在他的記憶中也早已經消失,隻是新近才重新結識的一個新朋友而已。他還在思索,他媽媽拉了拉他的手臂,說,快帶你爸去檢查一下吧,他的腰椎總是痛,也不知是不是椎間盤突出。何局長哈哈笑著,說,如果是椎間盤突出才好啊,活了一輩子,平平凡凡,沒名沒利沒權沒勢的,記得那年老曾給我的評價是,貢獻不突出,成績不突出,能力不突出,可現在我可以說,至少我椎間盤突出嘛。於老師並沒有響應老伴的幽默,而是輕輕的說,走吧,笑得老小孩似的,痛起來的時候有你哭呢。


    三人並肩走遠了,而我卻陷入了沉思,我曾經覺得,何方是打開我記憶之門的鑰匙,看來這想法並沒有錯,他爸媽認識我,似乎還很有淵源,這中間到底發生過什麽?如果何方不知道,至少他爸媽是知道的。我激動起來,就像一個人丟失了裝有身家性命的錢匣子後,突然接到別人的電話,告訴你,你的錢匣子找到了。


    我做了一個夢。夢裏我還很年輕,在一個非常美麗的地方,陽光明媚,綠草如茵,櫻花開得絢爛繽紛,我攜著一本書在柔軟的草地上躺下,任書滑落在身邊,仰望著櫻花在春風中搖曳多姿的嬌媚,任陽光像金錢似的撒落在我的裙子上。我閉上眼睛,於是聽到布穀鳥歡快的歌聲。當我聽到汽車聲時,便睜開眼睛。一條公路像一條緞帶似的,從遠處鋪來,沿著一排櫻花樹伸向遠方,從停下的公共汽車上走下一個男子,然後又搖搖晃晃的駛上前去,直到消失在青山深處。


    那男子提著一個行禮箱,抬頭望了望金色的陽光,眯起了眼睛,他吸了吸鼻子,猛的嗅了嗅,就像剛從水裏浮出來的人,貪婪的唿吸著新鮮的空氣。我把打開的書放在臉上,閉上眼睛假寐,我聽到腳步聲從遠及近,終於在我的身邊停了下來。討厭,偷看姑娘睡覺,太沒禮貌了。我一動不動,隻是不自覺的縮了縮腳,掖了掖裙子。


    這桃花真美啊。他說,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跟我打招唿,我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把書拿開,坐了起來,我抬頭看他,見到他一臉的靦腆。更不由得好笑,問他,這哪裏有桃花?


    這不是桃花嗎?


    我覺得這小夥子太逗了。忍不住又笑了起來,我把臉伏在膝上,好似不勝嬌羞,他看著我,卻又不敢看,於是迴頭看著那樹樹紅花,花枝隨風搖曳,花影落在他臉上,那是一副迷茫的神情。他一定想,難道我說錯了嗎?這不是桃花是什麽?紅裏透著白的花瓣,小巧伶仃的花骨朵,細細長長的花蕊,連成一片,像雲一般飄逸,像煙一般輕軟,像雨一般朦朧。


    那這是什麽花呢?他疑惑的問。


    不管是什麽花,反正不是桃花。


    是花就成,什麽花都是美麗的。


    這話倒不錯。我說,這是櫻花呢。


    櫻花?中國也有櫻花?


    他那傻傻的樣子又可笑又可愛,我禁不住格格的笑了起來。他也笑了,於是在我身邊坐下,輕輕摟住了我的腰。我並沒有反感,而是甜密的依偎著他,我們就好像多年的戀人一樣。不,我們就是多年的戀人了,夢裏的時光瞬間向前移動了好多年,像在電腦上看電影,直接把光標向後移動了許多。我倒在草地上,他在我旁邊躺下,右手幫我枕著頭,左手撫摸著我的臉頰,頭微微抬起,俯視著我的眼睛。我感到自己的眼眶裏盈滿了淚水,陽光依然燦爛,卻變得憂傷,風依然輕柔,卻忍不住歎息,我愛你,何方。我說。我沒有聽到迴答,隻感覺一記涼如清露的吻印在我的嘴唇上。


    我在甜蜜的憂傷中醒來,我感覺我做的根本就不是夢,那一定是往日真實的場景再現,可那是在哪裏?是什麽時候?夢中的男子是誰?我叫他何方,他是何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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