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真是陰差陽錯。我本來沒有想過去蓮山。給何方打了幾個電話都沒有接。他曾經說過,不要隨便給他打電話,他可能正在手術中,也可能在家裏。但那一天我特別想他,就想跟他說說話,那是從心底散發出來的渴望,自己禁止不住。他不接電話,我有些擔心,會不會被他老婆發現了呢?一時百無聊賴就去了蓮山。這麽冷的天氣,山路上一個人也沒有,林子裏到處彌漫著霧氣,看起來好孤獨的樣子。山不高,不一會兒,就來到了山頂的平台上,站在欄杆前往下望去,卻發現此處其實極為陡峭,心中忽發奇想,如果從這裏縱身一躍,會不會像鳥一樣飛起來呢?就在這時,我忽然看見何方站在另一邊,正獨自憑欄遠望,一副憂傷的樣子。我喜歡他這樣子,英俊,性感,酷,我又驚又喜,叫了一聲,方方!奔到他身後,一把緊緊抱住了他。此時此刻真想把他抱進心裏,抱進肉裏。我開心的呢喃,方方,你怎麽在這裏?你是來找我的嗎?怎麽不叫我一聲?要給我一個驚喜嗎?我真開心。


    從這平台上往下望,整個城市都呈現在眼底。在這個灰蒙蒙的下午,它被一層迷霧所籠罩著,正如我初時的心情。但這時候,天氣雖依然,感覺卻像忽然出現明媚的太陽,吹散了重重霧霾,心中的憂傷全部都消散了。


    何方沒有迴應,依然雙手抓著麵前的欄杆,輕輕說,如果從這裏跳下去,不知要多久才會到底?有時候我真想跳下去,體驗一下飛翔的感覺。


    聽了這話,我感覺彼此的心真的是相通的,連想法都一樣,於是說,是啊,我剛剛也是這樣想的。要不,咱們手拉手的跳下去?


    他迴過頭來,用手在我臉上輕輕的拍了兩下,微笑道:傻瓜,活得好好的,為什麽要跳下去?


    如果兩個人能一起死,一起飛,那不也很好嗎?


    我說這話完全出自真心,我覺得從未如此刻這麽愛他,卻也從未如此刻這麽憂傷。心裏麵就像塞了許許多多的棉絮,滿滿的,卻又空空的。兩人相跟著下了山,他送我迴家,然後就要離開,我死死拉住他,說什麽也不放他走,我從未如此糾纏過他,兩人相愛以來,我總是顯得那麽灑脫,那麽獨立,就像男人一樣,似乎一切皆毫不在乎。他終於還是從了我,兩個上樓,一進屋,我就抱住他,把他脫得精光,把自己也脫得精光,在這冰冷的冬日,兩個赤裸的身體用擁抱給對方火熱的體溫,用渴望給彼此心靈以慰藉。


    我們直纏綿到天黑了。也不開燈,隻是擁抱著默默無言。我忽然想起來,問,方方,今天我打你電話,你為什麽總是不接?


    他沉默不答,忽然點上一支煙抽起來,那充滿著性感的煙味便直撲我的鼻端,我把手伸向煙火閃爍處,拿過煙來,吸了一口,然後又塞到他嘴巴裏。


    我們分手吧。他忽然說。


    什麽?我沒有聽懂。


    我們分手吧,以後不要再見麵了。


    他這句話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從天空中砸下來,我被砸得有些措手不及。但我沒有哭,沒有喊,隻是拿過煙來,狠狠的吸了兩口。其實這個結局早該想到的,與他相好,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修成什麽正果。一開始,我甚至是玩世不恭的,但為什麽他要在我最愛的時候說出這個殘酷的決定呢?也許正因為發現我愛上他了,所以他害怕了,要逃走了?男人常常嘴上說著愛你,也喜歡聽你說愛他,可真正愛了,就會逃之不及,像看到毒蛇似的。已婚男人從根本上來說,是害怕真愛的。他們隻受得起逢場作戲,隻喜歡露水姻緣。這一點我早明白了,但事到臨頭,我還是感到傷心絕望,憤恨難平。難道今天就是最後的晚餐了?想起晚餐,我忽然感覺餓了,是啊,早過了吃飯時間了。於是我平靜的說,我們吃飯去吧。就當最後的晚餐。


    就當最後的晚餐……我想起了許多往事,在短短的幾年時間裏,吃過幾迴最後的晚餐了?最後的晚餐真是一個憂傷的說法,憂傷到麻木。


    如果沒有那件事,即使後來與那男生依然不會有結果,但我的人生一定會因此而不同。我的叛逆性格,行事往往出人意表,就是從那時開始形成的,這直接影響了後來的婚戀,從而毀了我一輩子。


    那男生叫宋多。長得高大帥氣,成績極棒,在各種考試、競賽的獲獎懸榜上總能看到他的名字。更重要的是,他充滿陽光,笑起來真有光輝燦爛的感覺,即使是在陰天,也能衝散你心頭的陰雲密布。我知道,有很多女生都喜歡他,在課間,總是有事沒事去找他,借書呀,問問題呀,他也有求必應,很隨和的幫助她們。後來她們也漸漸大膽起來,不再找理由就與他去聊天。我坐在他的側後麵,聽到他們嘻嘻哈哈的談笑聲,心裏很不耐煩。甚至覺得他這人挺討厭的,一個男人像個八婆似的嘰嘰喳喳,成何體統呢?我那時在班裏高傲得就像個公主。其實我是有資本高傲的,爸爸是本市出名的大老板,朋友圈都是市長市委書記級別的,跺跺腳要響三聲,一開初,無論男生女生都想巴結我,與我套近乎,可我的眼睛就像長在額頂上的,對他們正眼也不瞧。這些人變臉比翻書還快,眨眼間,沒人再理我。還故意孤立我似的,男生沒人再來追我,從前收到後看不看就扔進垃圾桶的情書一封也沒有了。改去追那些我根本看不上眼的騷貨。女生呢?大家一下課就三五成群,四六成夥的玩樂,或聊天嗑瓜子,或跳繩打羽毛球,總之玩得盡興的很,背後難免對我風言風語,我略有耳聞,但因為不敢肯定,所以隻是不屑的哼一聲,有本事當著我麵說吧,看我不老大耳刮子打過去。我是驕傲的,對這一切都不屑一顧。我知道,無論別人裝得多不待見我的樣子,其實他們對我是需要仰視的,心中不知有多羨慕嫉妒我。我每天在校園裏走來走去,踩著一雙昂貴的紅色高跟鞋,度度有聲,姿勢自是曼妙婀娜的。這是我的特權,別的女生,有愛打扮的也學著我想穿高跟鞋,雖然買的鞋子與我沒法相比,但也聊勝於無,隻可惜她們剛剛走進校園,就會被管紀律的朱老師給叫住,然後一頓好訓,也不管晴天還是下雨,冬天還是夏天,立馬叫你脫下來,熱也好冷也好,赤腳吧。你還委屈?叫你家長來,小小年紀就像社會上那些不正經的女子一樣,穿高跟鞋,一副妖裏妖氣的。像什麽話?你是來讀書的,還是來勾引男人的?罵得那些女生往往又羞又氣,嚶嚶的哭紅了眼睛。也有大膽的反駁,羅婉穿怎麽不說?她?你跟她比?她是誰?灰姑娘能跟公主比嗎?你有那樣一個爸爸,我也許你穿。


    別人當然沒有那樣的爸爸,那樣的爸爸就這樣一個。就是偶爾有市委書記市長的子女在學校讀書,那風頭也是無法跟我比的,俗話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有幾個市委書記市長是在這當一輩子的?隻有我爸爸,在這裏土生土長,跺跺腳搖三搖,哪個市委書記市長上任,也要給他三分麵子。


    管紀律的朱老師沒人叫他老師,大家背後都叫他老朱,頂上隻剩下三根頭發,光光的頭皮像長年四季被風吹過的黃土高坡,成了鐵紅色。同學們對他又怕又恨,他對校長巴結得很,對學生卻嚴厲得變態,看見誰吃一個紅薯,也要罰五塊錢。


    沒有男生敢留長發,那時正流行四大天王和古惑仔,好多男生喜歡郭富城和鄭伊健那種飄逸的長發,說起話時,頭輕輕的一甩,遮住眼睛的黑發便隨風而動了。那是多瀟灑多酷的勁頭兒。但因為老朱,誰也不敢留長,稍微遮住了耳朵,他看見了拿起剪刀就剪,剪得你的頭發這裏禿一塊,那裏禿一塊,爛糟糟像被牛馬踐踏過的麥田。再好的理發師也無法修整了,隻好理一個他們從不願理的平頭。他好像剪刀都是隨身帶的,有些男生頭發稍長沒剪,看到他便會惶恐不安。既怕自己的頭發遭殃,更擔心禍及池魚,不小心耳朵也被他剪出一個缺口。


    而女生沒有人敢染指甲,即使用紅色墨水在課間偷偷的染了之後,也會馬上用紙小心的擦幹淨。當然也不敢塗口紅,有一個女生塗了口紅被老朱抓住,那女生強辯說,我的嘴唇天生就這樣紅的。他竟然就用手去擦她的嘴唇,樣子像一個流氓,把個女生氣得當時就哭了,幾天沒有來上學。女生們都老老實實的穿校服,著平底球鞋,所以看到我每天踩著高跟鞋,婀娜多姿的在校園裏走來走去,她們是又妒又恨又羨慕。太美了。她們覺得不是我美,而是我的鞋美,如果她穿這樣的鞋子走起路來,一定比我更漂亮動人。


    所以那天我不小心歪了一下腳,高高的鞋根啪的斷掉了,摔倒在地,痛得掉下了眼淚時,沒有人同情我,大家都幸災樂禍的遠遠圍觀著,就差沒有鼓掌了。我知道,他們若不是因為怕我,早就歡唿雀躍起來了。我甚至能夠想像,她們等下迴到寢室,一定會互相擊掌慶祝的,當她們拿了飯盆去食堂打飯的路上,甚至可能用筷子調羹敲擊飯盆,因此發出清脆的歡樂聲。我仿佛看到她們又笑又跳的樣子,摟抱著倒在床上,壓塌一床帳子。


    而就在這時,宋多走到我麵前,問我:怎麽樣?你摔到了嗎?我當時的感覺並不是溫暖,而是不耐煩,說,你的眼睛不會看嗎?


    宋多沒有生氣,笑了笑說,我扶你吧。伸出手來拉住我臂膀。我甩開他,說,不用了。掙紮著想自己站起來,終究力不從心,依然坐倒在地。宋多說,別逞強了,看,腳都腫了。於是扶我起來。我看到自己兩隻腳紅紅的樣子,有著曼妙的豐姿,但確實腫了,我沒有再拒絕,於是由他扶著到了教室。


    我已經記不起後來的事情,當時,我絕對沒有愛上他。可後來不知為什麽,我們就好上了。我有時努力迴憶,也想不起當時的過程。隻記得在一個周末,我要請他吃晚飯。他當時開心的笑了,但說,怎麽能讓你請呢?要請也是我請呀。


    今天必須我請。我說。


    為什麽?


    不為什麽!我斬釘截鐵的說。直到一場溫馨的燭光晚餐之後,服務員送上一盤蛋糕來,他才似有所悟,問道:今天是你生日嗎?我氣得直拍額頭,沒見過這麽笨的男人,可他讀書成績卻那麽好!我忍不住說他,難道你竟然記不得自己的生日嗎?你真是太笨了。


    他不好意思的笑了。是啊,自己的生日都忘了。可這麽些年,他從來沒有過過生日,每次想起,都是在過去之後。他這樣的家庭,母親早逝,父親艱難的撫養他,哪有那份奢侈呢?我明顯看得出他的感動,雖然他臉上的神色依然淡定。我有些怪他的矜持,女孩子似的,像什麽男人啊,你抱我啊,吻我啊,那才能表現你對我的感激呢。我仰起頭,閉上眼睛等待著,卻久久等不來那輕輕的一吻,我睜開眼睛,發現他正唿哧唿哧的吃著剛送上來的長壽麵。額頭上全是晶瑩的汗滴。他終於舒了口氣,抬頭看了我一眼說,這麵真好吃,像我媽媽煮的。我好久沒吃過這麽美味的麵了。他的眼中似有淚水。他說,你要不要吃一些?你閉著眼睛幹嘛?是不是困了?昨晚沒睡好?我馬上就吃好,送你迴去睡覺。


    當他說到媽媽的時候,我本來感動得要哭,沒媽的孩子是不是總是讓人愛憐無盡呢?可當聽到最後一句話時,所有的感動便都化作惱怒了。但他一臉無辜的樣子,弄得我又氣又恨,終於也無法發作。算了,也許愛他的,不就是這副傻氣嗎?於是我幹脆豁出去了,再次仰起頭來,說,吻我!


    他一呆,終於明白過來。畢竟不是傻子。他艱難的咽了一下口水,這才笨拙的把嘴伸了過來,重重的映在我的唇間。我感覺一痛,好像被咬了一口似的,想嗔怪他的魯蠻,卻終於沒有出口,隻是反手一把摟住了他的脖頸。


    第二天醒來,陽光明媚,很奇怪,在記憶中,那時還有鳥兒在窗外歡快的歌唱。但我們家住在九樓,從來沒有看到鳥兒飛過。也許是我心中歡快的鳥兒在吟唱吧?我那天走起路來簡直像要飛起來似的。想起昨晚的事情,又想笑,又羞得不好意思笑。


    走向學校的時候,我是蹦蹦跳跳的,好像要飛起來。進教室的時候,我又期待又羞澀,卻發現他的位置還是空的。真是個懶鬼,這個時候還沒有來。我在心中甜蜜的罵了一聲,坐下後,不住的往門口望。我記得他是一個從來不遲到的人,我不知道他一般什麽時候來,因為每次我來的時候,他都已經坐在那裏了。今天他更應該來得早些呀,難道他不渴望早點見到我嗎?我想著等會要不要不理他,裝作生氣的樣子?嗯,至少要批評他。就問他,你是不是不想見我呀?所以故意磨磨蹭蹭的?可是直到上課,語文老師夾著一本書進來,站在講台上的時候,他還沒有來。我真有些生氣了,卻又有些焦急,他是不是病了呢?我希望老師會說點什麽。他應該向老師請假了的吧?但老師隻是輕輕的說,上課。等同學們起立說了老師好,重新坐下後他就開始講課了,對那個空空的座位竟視如不見。這可不是他的風格呀。平時誰的座位若空的,他必定馬上問班長,怎麽迴事?然後不管是什麽原因,請假與否,他都要大談一通紀律問題,有時候東拉西扯,沒完沒了,可以從遲到扯到家國民族的生死存亡上去,半節課就這樣過去了還不罷休。


    下課了他還沒有來。我雖然有種要去問問班長的衝動,但還是忍住了。我這麽關心他,別人會怎麽想呢?可直到第三節課下課還不見他來,我終於忍不住了,走到班長麵前,裝作不經意的問,宋多怎麽沒來?


    班長是個女生,長得並不漂亮,而且明顯的家裏窮,穿的衣服雖然幹淨整潔卻難掩寒酸,卻偏要一副傲然之氣,好像成績好就可以目空一切似的,平時我們從沒說過話。這時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冷冷的看著我。那透過厚厚眼鏡片的眼神似乎泛著清光,讓人很不自在。


    看著我幹嘛?沒看過美女啊?


    我自認為這話說得俏皮,可班長根本沒有理我,這讓我既掃興又惱火,這是從沒有過的屈辱,我真恨不得一個耳光打過去。心想牛什麽牛呢?是我不願幹,否則這班長哪裏輪到你呢?撿別人扔掉的破爛,還把雞毛當令箭,真真惡心!但因為愛情的甜蜜讓我不願太過跋扈,到時他會怎麽想呢?沒有男生喜歡野蠻的女生,還是溫柔點吧。


    放學了,我真想去找他,可我不知道他的家住哪裏。也許可以叫爸爸的司機幫忙查,但還是算了吧,爸爸若知道我在戀愛,會不會雷霆震怒呢?


    平時總嫌午間休息的時間太短,這個中午卻覺得是如此漫長。午餐我食不甘味,隨便扒拉了兩口就放下了,然後早早的出門去學校。此時的太陽也變得那麽討厭,曬得我像毒日下的嫩草,懨懨的。下午他依然沒有來,我再也忍不住了,問他同寢室的男生,他哪裏去了?昨晚在寢室睡的嗎?我想,我早戀了,遲早會讓別人知道的,也用不著刻意去隱瞞,知道就知道吧,讓大家都知道的幸福才是真的幸福,就像一件美麗的新衣裳,收在衣櫃裏有什麽意義呢?


    但那些男生都說不知道。昨天晚上就沒見他迴來了。我真的擔心起來,昨天晚上他送我迴家後,是不是在路上出了事?遇到壞人了?遇到車禍了?各種念頭像冬天的風吹進門縫,擋都擋不住。這是一個煎熬的下午,接著是一個失眠的夜晚。而第二天依然不見他,他就這樣消失了,像從來沒有存在過。如果不是那個空空的座位依然在眼前,我真的會懷疑,曾經有過他這個人嗎?是不是那一切都隻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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