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嶺心沒有察覺,和衣躺下,闔眸低聲道:“去外麵候著,一個時辰後叫醒我。”時間留給他的並不多,他需得在師父迴府之前,將天衣府攏在掌心裏,還得把肚子裏這個小東西解決掉。此二事,都迫在眉睫。金陵初雪時,江嶺心肚子裏的小東西已長有八月餘,原本就疲憊的身子更顯吃力了,久坐也痛,站著也痛,難以安枕。卯四勸江嶺心去邊郊的溫泉山莊裏靜養些時日,隻是這些話說出去也是無用。“躺著等死麽?”江嶺心捧著一杯熱茶,茶霧氤氳裏眉眼依舊清豔冷厲,“若不能將天衣府牢牢掌控,就算舒舒坦坦生下這個孩子又能如何,能護它幾日好活?”卯四低頭無言。江嶺心慢慢轉著掌心裏的白瓷玉盞,道:“師父下月中旬迴金陵……”他低頭看了眼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一錘定音:“小東西,我最多再給你二十天,多一天都不行。”第65章 江嶺心沒有想到,他連二十日都未撐到。前些日子烏蒙國進貢了一件寶物血玉流鳶,還未走至金陵就被劫走,來使被殺,寶物下落不明。陛下將此事交給天衣府去查辦,如今嫌犯落網,關押刑部水牢,審了數日都未能問出寶物下落。江嶺心被磨光了耐性,冒著大雪到了刑部,親自帶著人去審。三十六道酷刑,血染水牢,終於在天色將晚時問出了寶物的蹤跡。許是那天獄中慘叫驚了腹中孩兒,亦或是牢裏寒氣太甚。走出刑部的時候,站在江嶺心身後的隨侍分明看到主子腳下踉蹌兩步,隻手撐住了門欄。隨侍一驚,想要伸手去攙。江嶺心先一步站穩了身子,神色如舊,道:“走吧。”隨侍收迴手,未敢多想。江嶺心攏在雪白狐裘下的手稍稍施力按在下腹,從容踏過滿地落雪,上了馬車。直到暖簾落下,江嶺心眉間才浮起難忍的痛色。風雪未歇,路上起了冰,馬掌打滑,馬車隻能慢吞吞地在路上行。從刑部至天衣府,足足走了大半個時辰。馬車裏始終安靜無聲。待到了天衣府門前,車夫畢恭畢敬道:“少府主,到家了。”馬車中,無人應聲。江嶺心正咬緊了牙忍著陣痛,烏木窗牗上是深深的指痕。隆冬天氣裏,車廂未置炭盆冷如冰窖,江嶺心卻疼出一身汗,散落下的發絲被打濕,粘在蒼白的臉上。身下柔軟的團花靠背此時仿佛一點用都沒有,腰下的痛楚令他止不住地顫抖。車夫又喚了聲:“少府主?”江嶺心收迴扣在窗牗上冰冷發抖的手,攏住身上狐裘披風,將陣陣發緊的腹部遮起,深吸了一口氣,聲音沙啞道:“知道了。”車門打開,暖簾挑起,江嶺心沒有理會侍從們伸出的手,自己從車上下來。他如今手心裏盡是冷汗,披風的長帽遮住他被汗水濕透的額頭,隻露出半張蒼白清瘦的臉。雪被踩出悶悶的聲響,夜色已深,自然無人看出腳印有深有淺,短短一段路走的人有多吃力。到了院裏,推門至屋的瞬間,江嶺心一手將抵上,一手扶著腰身倚門滑坐在地上,深喘幾下,闔眸皺眉道:“卯四……”卯四從窗外如影而至,將江嶺心從地上抱起來。江嶺心睜開眼,從袖中取出一枚墨色玉令扔給卯四,吃力地喘息道:“所有暗衛撤出院子……今夜全部守在外院……入內院一步者,殺。”第66章 夜長更漏。江嶺心卻是頭一迴覺得夜這樣長。身下床褥被汗水打濕,貼著身子讓人難受,蜀錦繡金的棉被蓋在身上怎麽都顯悶熱。江嶺心厭煩地扯開錦被,雪白的中衣早已濕透,襯著一身消瘦肩骨。“主子。”卯四用帕子擦去江嶺心滿頭的汗珠。江嶺心閉了閉眼,攥著被褥的手猛地收緊,蒼白的手背上青筋凸起,止不住地顫抖。“主子,忍忍。”卯四嗓子眼泛幹,聲音也是沙啞的。他冷傲又不可一世的主子,從未在人前如此狼狽過。哪怕是這段時日江嶺心被腹中孩子折騰得不輕,可於人前人後,仍舊是冷靜自持,少有失態。眼下卻不同,卯四從未見過這副模樣的主子。青絲淩亂被汗水縷縷打濕,修長的脖頸因為痛楚不自主地向後仰去,胸骨清瘦隨著沉重的唿吸劇烈起伏著,這樣的江嶺心,蒼白脆弱。卯四微微失神。“收迴你的眼神,卯四。”江嶺心眼也未睜,他氣息不穩,說出口的話裏帶著喘息,可話音裏的惱怒卻是讓卯四聽得一清二楚。如當頭棒喝,頓時讓卯四清醒過來,他忙跪下,額頭磕在床前,再不敢抬起。江嶺心睜開眼,汗落在眼中,一片模糊。他喘了片刻,穩住氣息,道:“我是你的主子。”卯四額頭滲血,用力穩住心神,道:“屬下僭越,請主子責罰。”江嶺心痛得正厲害,雖恨卯四方才眼神裏的輕薄不敬,也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再生事端。肚子裏那團骨肉平日裏翻騰不出多大動靜,可見是攢著勁兒在這兒等他,如堅石般磋磨著血肉寸寸往下,鈍痛如刃刮刀絞,一刻不肯放過他。“主子……主子!”卯四的聲音忽遠忽近。江嶺心昏昏沉沉地扶著腹部,心道,這樣磨人,是怪我平日裏待你不好了?第67章 江嶺心不知昏過去幾次,醒來仍是痛,更聲一次次響起,夜幕將要過去。屋子裏泛起淡淡血腥味,卯四手上的血染紅了銅盆裏的水。“主子,撐著些。”卯四不敢多言,江嶺心垂落在床沿的手,他都沒資格碰。江嶺心唇色慘白,吃力地抬了抬腰腹,又落下身去短促地呻吟出聲。他心知當初是他自己選擇留下這個孩子,如今這樣遭罪怨不得誰。可疼得昏昏沉沉時,免不得想起周焰。“周焰……”江嶺心低喚一聲,雙手驀地攥緊頸下枕頭兩端,青筋隱隱暴起,肩背繃作弧線,隻一瞬再次失力跌下。卯四唿吸都跟著一窒。半晌,江嶺心伸手拉住卯四袖口,斷斷續續道:“要戌十一……那邊……”“屬下明白。”卯四起身出門,江嶺心獨自在榻上痛苦輾轉。片刻後,卯四迴來,將取來的密信放在江嶺心手心裏。薄箋瞬間被汗水打濕,江嶺心忍著陣痛,強撐著展開信箋。上麵所書甚簡,道得是這幾日的江湖事,流言所指周焰身上有藏寶圖,懷璧其罪惹了各路人馬追殺。那日,周焰一路且戰且避至淩雲峰,被逼至絕路時,戌十一等暗衛現身,給他指了條生路。“既遭天下人所負,何不歸於天衣府。”周焰傷痕累累,持劍立於崖邊,頓時了然,這大半年的無妄之災是何人手筆,他氣極反笑道:“迴去告訴你家主子,他年我周焰再娶如花美眷,途經金陵時定攜家帶口去看他如何孤獨寂寥。”說罷,便將手中長劍反插於地,縱身躍入懸崖。崖下水流湍急,再尋不見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