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硯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麽恐懼、害怕過。


    還記得小時候,他的祖母跟他講吃人心肺的狐妖、書生在義莊過夜的聊齋故事時,他都沒有如此惶恐。


    因為,這一次故事的主角成了他。


    “出來,你出來啊,你給我滾出來!!”


    湯硯瘋狂的揮舞著雙手,似乎在尋找著什麽。


    忽然,他看到了李清霖:“你知道她在哪兒是吧?是不是!是不是!告訴我,求求你告訴我!!”


    李清霖站的遠遠的,如同冷漠的路人。


    但是,李清霖卻看到了詭異的一幕。


    在湯硯身後,一身紅衣的鍾巫娥宛若幽靈,一直貼在他的後背上。


    每次當湯硯轉身的時候,她便緊隨湯硯的動作。


    如同一張紙人,貼在湯硯身後。


    分明近在咫尺,湯硯也知道自己身後有個女人。


    但他卻看不見她。


    湯硯能聞到鍾巫娥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能感受到長長的發絲拂過自己脖子、甚至聽得到那輕微的唿吸聲。


    但他,就是看不到她!


    終於,湯硯的精神開始崩潰了。


    他逐漸恢複了些力氣,雙手撐著地,好似被截肢的猩猩。


    費勁的向前竄動,深一步淺一步的向南山窟的方向趕去。


    在這個時候,讓人談虎色變的南山窟精神病院,反而成了湯硯潛意識安全的港灣。


    然而,湯硯開始逐漸忘記了如何走路。


    學會了二十多年,早就在記憶裏紮根的走路都開始遺忘。


    從穩步前進到小步挪動,再到最後的蹣跚學步。


    “我,我……”


    湯硯喉嚨裏咕嚕咕嚕的,似乎想說些什麽。


    但話到口中,他卻忘了該如何吐舌、如何控製氣流。


    慢慢的,他也忘了如何說話。


    他在地上爬行,在粗糙的公路上留下一道長長的血跡。


    如同拖把拖過肮髒的地麵,留下短暫的幹淨。


    鍾巫娥就這樣安靜的走在湯硯的後麵,歪著頭,目光專注,很認真的看著湯硯。


    認真的觀察著他的姿勢,認真的觀察著他的微動作。


    然後,鍾巫娥那輕盈的步伐開始變得沉穩。


    古靈精怪的臉龐,浮現出淡淡的憨傻。


    但在憨傻下,卻是深藏的陰冷。


    不知為何,湯硯開始迴憶起了自己的過去。


    父親是個樸實的莊稼漢,但母親卻是另一個縣城非常有名的民妓。


    他和哥哥從小就跟父親和祖母生活在一起,母親對他們很好。


    因為母親每次迴家,都會給他們帶很多好吃的,也有很多奇怪的男人跟著母親迴家。


    母親和奇怪的男人在大白天的關上門呆在屋裏,父親沉默的在院子劈柴。


    祖母抱著他和哥哥,抹著眼淚唱著歌謠。


    慢慢的,他和哥哥長大了也懂事了。


    有一天哥哥用釘子封死了窗戶和大門,用秸稈將房子圍了起來。


    然後,點火。


    而他則用一把削得很尖銳的木質槍頭,刺入了父親的小腹。


    這把槍頭,他認真的削了好幾個月。


    他永遠也忘不了屋子裏傳來的女人慘叫聲,和男人的求救聲。


    也忘不了父親臉上那詫異、悲傷、痛恨、解脫等表情融合在一起後的,平靜。


    祖母哼著歌謠,在歪脖子樹上上吊了。


    他和哥哥站在半山腰上,看著濃烈的黑煙升起,幾乎染黑了大半個天空。


    一個在半空中搖晃,如羽毛般渺小的老人,一直用慈愛的目光目送兄弟兩離去。


    走南闖北、加入幫派做不要命的癟三、打家劫舍做強盜悍匪。


    釋放出心底的惡魔後,兄弟兩的日子過得精彩紛呈。


    最後,戰區擴充士兵的時候,他和哥哥當了兵。


    ……


    走過的路,遇見的人、看過的書,都會成為自己的氣質。


    慢慢的,湯硯失去了迴憶,也忘掉了過去。


    與此同時,鍾巫娥仿佛是行走在湯硯的記憶中。


    隨著過去而歡喜、隨著過去而悲傷。


    在李清霖這個旁觀者的眼中,他甚至有些分不清誰是湯硯,誰是鍾巫娥。


    湯硯變得不再是他,而鍾巫娥卻緩緩成了他。


    模樣,還是那個模樣。


    但某種特質,卻悄然的發生了改變。


    準確說,是隨著鍾巫娥模仿學習湯硯,湯硯開始遺忘了自己。


    遠遠的,有一道路障攔住了馬路。


    南山窟一直都戒備森嚴,隻有一條道路上山,有軍隊長期駐守。


    除非特別的命令,外人很難進去。


    忽然,一直爬行的湯硯停了下來。


    在這一刻,他忘了如何爬行,更忘了自己的存在。


    而鍾巫娥卻繼續向前。


    替代著湯硯的存在,接過了他的使命。


    然後,在李清霖驚駭的目光中,他看到湯硯的身體開始淡化。


    就如同用橡皮擦擦去了鉛筆畫的圖畫,一點一點的,從邊緣處開始擦除。


    顏色越來越淡,湯硯的身體也逐漸消失。


    最後,熾熱的陽光照射在湯硯停下的地方。


    蒸騰著地麵。


    卻再無湯硯的身影。


    一個人的存在,是依附在他的記憶、習慣、外貌,和他人對他的認知。


    但假若在世上,有另一個人擁有著跟他一模一樣的記憶、習慣、外貌和他人認知的時候。


    那誰,才是誰?


    當違背了世間沒有絕對相同的事物這個定義的時候,是否有一個人會被其他人、社會,乃至整個世界遺忘?


    隻保留下那個唯一?


    被整個世界自動擦除,修補這個bug?


    一想到這裏,李清霖便骨髓發寒,炙熱的日光也不能給他半點溫度。


    李清霖不是害怕,而是對世界的真相,某種高維度事物本能的敬畏。


    就如同,那位降維失敗的美食之神。


    “出示身份證明!”


    走到路障前,從路邊的軍車上走下幾位真槍實彈,明顯有修為在身的軍人。


    那舉手投足之間的煞氣,隻有真正經曆過戰爭的磨礪才會擁有。


    在李清霖眼中,鍾巫娥的氣質和動作雖然變得迥然不同。


    但那副楚楚可憐,宛若沒長大的少女的模樣,卻還是老樣子。


    但這些軍人們認真的比對了下身份證明,凝視鍾巫娥片刻後。


    隨手放行。


    在這些軍人眼中,鍾巫娥就是真正的湯硯。


    若是李清霖開口質疑,軍人們反而會懷疑李清霖的身份。


    走了很遠,沉默的李清霖忽然開口:“沒有我,你一樣可以很輕鬆的上山。”


    沒有外人在場的時候,鍾巫娥不再模仿湯硯。


    她紅色的裙子垂下,剛好露出她筆直的小腿。


    皮膚很白皙,甚至散發著柔和的光澤。


    她埋著頭揉捏著裙角,看著李清霖扭扭捏捏的道:“沒有頭兒您的允許,奴家怎麽敢隨意的模仿其他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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