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兩個時辰後就散了,這時才剛過午,太陽高高地掛在西半天空上,春陽樓前的十幾輛馬車有秩序地一一離開。


    樂輕悠和方宴還在一樓大堂,等最後一個人告辭離開了,她看著方宴問道:「三哥,這些人認繳了多少?」


    方宴笑著颳了刮她的鼻子,「以後記得,叫我哥哥。還有啊,輕輕這話,哥哥聽來怎麽好像我是個大貪官似的?」


    樂輕悠從善如流地喊了他聲「哥哥」,又道:「一來就請縣裏的鄉紳吃飯,吃的還都是大白菜蘿蔔湯,又讓人家交錢,說出去就像是大貪官才做的。」


    方宴忍不住哈哈一笑,又手癢地捏了捏她的一麵臉頰,卻是言歸正傳道:「這些鄉紳也一個個把你哥哥當成大貪官了,都很自覺地拿出不少。」


    說著轉頭問後邊記帳收錢的光海,「光伯,收了共有多少?」


    光海笑著拍了拍裝錢的盒子,說道:「得有三百多兩,其中計縣丞認繳的最多,有四十兩。」


    樂輕悠想了想道:「四十兩,得有那位縣城一年俸祿的三分之一了,還可以吧。隻是他身份最高,他繳的不多,其他的鄉紳富商也不敢越過他,不過這些也可以了。」


    光海把帳本遞給樂輕悠,笑道:「小姐說的是,您瞧瞧,計縣丞下邊,萬老爺、陳老爺、張老爺認繳的都是三十九兩。」


    方宴靠在樂輕悠這邊和她一起看帳本,語氣淡淡道:「這計縣丞倒是很識時務,以後若是不拖後腿,倒是可以用他一用。」


    他從來都不覺得隻有清官才是好官,反而是那些為人活絡有一定堅持又會隨遇而為的人更能做到一些為百姓謀福利的事。


    根據燁一送來的那些情報,計縣丞以往隻斂財,大奸大惡之事卻沒做過,在方宴看來,喜歡錢根本不算什麽大事。


    隻要能好好辦事就成。


    但是在十幾年才積攢了九百多兩的計縣丞看來,錢卻是天大的事,在縣令大人的要求下掏出四十兩銀子,可把他心疼壞了,一路上跟計夫人說了三遍:「四十兩銀子可夠給咱們兒子做七八身好衣服了。」


    計夫人也替老爺心疼,但還是勸道:「縣令大人初到,老爺是下官,孝敬一二也是應該的。」


    計縣丞擺手,「那方縣令什麽出身?看得上咱們這二三百兩銀子?他收錢可不是自己花的,說是要修一修從縣裏到下麵七個鎮裏的官道,還要辦個官營的釀酒作坊。」


    計夫人聽得雙眼發亮滿臉帶笑,「這可是好事啊,咱們縣裏的百姓可要有好日子過了。老爺,咱們都老了,你不能還照著以前的想法做事,你收那些虧心錢也夠了,以後便跟著這位方縣令好好做事吧。」


    計縣丞被說得臉上掛不住,但夫人時常這麽說他,他也習慣了,一會兒就把那點掛不住丟了,搖頭道:「你知道方縣令收錢還想做什麽嗎?」


    計夫人好奇笑道:「老爺就別跟我賣關子了。」


    計縣丞不贊同地搖頭道:「方縣令還想弄個釀酒作坊,咱們這靖和縣,每年產的糧食交了賦稅連吃的都緊張,還哪來錢釀酒?要說還有一個釀果子酒的法子,但是靖和除了有甜瓜,可不出產什麽果子。」


    計夫人卻不同意計縣丞的不看好,說道:「說不得方縣令還有其他法子呢。你是沒見,方縣令那位未婚妻,既美貌又聰慧,談話中可教了我們不少做饅頭、麵條的小秘方呢。有這麽個未婚妻,方縣令能差到哪兒去?倒是你,別這看不上那不看好的,還想跟以前那樣當官嗎?」


    計縣丞聽完,長嘆一口氣。


    ……


    方宴讓光海帶著錢先迴去,與樂輕悠攜手,再次走上了靖和縣城的大街,這一次,他們主要停留的,是街道上的大小雜貨鋪子,每走一家都要把鋪子裏貨物的價格都問一遍。


    靖和縣貧窮雖貧窮,人卻都很純善,盡管他們隻是問價格,店主也都是笑嗬嗬地迴答。


    雜貨店裏大部分是一些手工做的篦子、筐子、桌椅板凳,因為是從下麵的農戶人家收上來的,都不貴,大多在兩到三文之間浮動,桌椅板凳這類實木做的要貴些,卻也沒超過十文。


    家家必備的鹽糖,倒貴的有些不可思議,靖和縣位處西北,西北是鹽產地,因此比起糖來,這裏的鹽便宜很多。


    但是一斤鹽也要二十二文了,糖是更奢侈的東西,一斤好些的紅糖都要六十文,縣裏人家買糖,都是論兩買的。


    一圈兒逛下來,樂輕悠隻買了兩個草編玩意兒,方宴替她拿著,走出最後一家雜貨鋪時,已經是太陽西斜了。


    看著街上冷清的景象,方宴這個向來冷情的人也忍不住嘆了口氣:「這裏的人,過得皆是這般不易。」


    樂輕悠轉頭,看著他說道:「他們的未來,就看你的了。」


    「好」,方宴勾起唇角,大手攥緊小手。


    樂輕悠又嘆道:「連個賣糖葫蘆的都沒有。」


    方宴笑道:「萬家的案子結了之後要送到府城的提刑衙門,明天讓光伯去送,迴來時給你捎一垛慢慢吃。」


    「糖葫蘆不能放,還是讓光伯捎一布袋山楂吧,什麽時候想吃什麽時候自己做。這裏盛產無花果,我還可以試著做些無花果糖葫蘆。」


    兩人的身影被夕陽拉得長長的,很快便轉進了縣衙所在的那條街巷。


    而他們剛走過的這條街,有一家坐北朝南的酒樓,正是靖和縣最好的酒樓福緣樓,在這裏,就是想吃府城酒樓裏的菜樣也能吃到,因此是縣裏富貴人家宴請友朋時常常光顧的地方。


    福緣樓的東家正是縣中三不能惹之二的韋三明,他既不是富商也不是豪紳,之所以能夠成為縣裏人都不敢惹的一個人物,正在於一個狠字。


    韋三明常做的,就是包攬詞訟,為人解決不好解決的麻煩之類的事情,縣城裏的青樓、賭坊,所有三教九流的地方都有他罩著。


    韋三明這個人雖狠,卻很懂規矩,因此他才能在靖和縣一立就是二十多年,從十三到三十五,名聲幾乎傳到下麵的小鄉村中。


    這個人也頗有幾十個混混手下,十分的不好惹,於是隻要他不過界,以往那些縣令都是對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哪個縣令也都不把他放到檯麵上。


    此次方宴雖說是眾請縣城鄉紳,但卻把城裏的富豪、地頭蛇都請上了。


    靖和縣裏的地頭蛇隻有韋三明這一個,他當仁不讓地拿到了一張請柬,去春陽樓赴宴,還繳了三十九兩銀子。


    一迴來,韋三明就呲牙咧嘴地上了二樓雅間,他在縣城是有家的,但是跟家裏的妻子不和,便常年都住在福緣樓。


    因此上,福緣樓二樓末尾的兩個雅間是打通的,作為東家韋三明的居所,此時,這裏還住著他這兩年最寵的一個小妾,城南煙花樓出身的花魁。


    花魁名叫初初,十八九歲的年紀,嬌嫩如初春枝頭上的迎春花,韋三明非常寵愛她,還給她鄉下的兩個兄弟安排了米鋪的活計,初初的老娘從鄉下來看她,韋三明有時候也陪著說幾句話。


    韋三明還不管初初是不是跟煙花樓的老姐妹之類的有聯繫,似乎並不以初初的出身為恥,一開始謹慎地不敢跟煙花樓老姐妹聯繫的初初現在也經常沒事兒的時候請她們過來坐坐。


    韋三明推開房門時,就見房間裏坐著兩三個衣著鮮艷的姑娘,其中還有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婦女,是煙花樓的老鴇折娘。


    「我說怎麽一迴來就感覺我這店裏蓬蓽生輝的,原來是折娘大家光臨」,韋三明笑著打趣,走進房來,看見桌子上還放著一個半開著的盒子,盒子裏依稀金光閃閃,他挑了挑眉,問道:「折娘拿如此大禮給初初,她小手可拿不住啊。」


    折娘本來想告辭的,她拜託的人也自有初初跟韋三明提,但韋三明一進來就點名了,她便起身見了禮,笑道:「老身有事要求韋大爺,這不就是得投您心頭肉所好嗎?」


    初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站起來給韋三明讓出座位,「大爺您坐,折媽媽的事於我們也有利呢,你們先談一談,我出去切些水果來。」


    韋三明坐了下來,看向折娘:「有什麽事,還是親自跟我說比較好。」


    折娘尷尬地笑了笑,慢慢地又坐了下來,慢慢地說道:「是這樣的,我那裏好苗子都斷了層,鄉下那邊也買不到好的。」


    說到這兒,折娘頓了好一會兒,才道:「大爺瞧著,能不能讓您手下的鬆一鬆,放安邊縣那邊的販頭進來?」


    韋三明還是剛才的神色,倒了杯茶喝了好一會兒,說道:「折娘,咱們打交道不止一年,做的也都是損陰德的生意,但至少都是你情我願的。人販子這些個勾當,沾上了以後生的孩子都是沒**的,我韋三明不沾。」


    折娘不甘心,還想說什麽,韋三明卻又倒了一杯茶,抬了抬眼皮道:「折娘,我勸你也先老實地縮起來,咱們靖和縣的天恐怕都得變一變了,你還想在這個檔口跟人販子連線?」


    折娘臉色數變,終是站起身告辭。


    「慢著」,韋三明說著,示意了下桌子上的那個盒子,「把這東西拿走。」


    折娘氣急,轉過身就抓起那盒子,吆喝著兩個女兒離開了。


    初初端著一盤甜瓜、蘋果盤過來,叫了聲氣勢洶洶下樓去的折娘,不見迴應,又匆忙轉身進屋,向還坐在桌子邊的韋三明問道:「大爺,我幹娘怎麽氣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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