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逐漸暗淡下去,夜幕降臨,荒海的朔風刮起細沙。


    亓眉已經吃完了那塊生馬肉,抹了抹嘴上的血跡,轉而抽出匕首,將大塊的馬肉分割成小塊。


    謝淵的鼻端一直繞著馬血的腥味,這和他之前聞到的人血味不一樣,這種味道經久不散,除了血的鐵鏽味,還有馬身上的臭味,混著最後一縷透紅的夕照,組合成一種極其怪異的氣息。


    謝淵攥著那塊還尚帶體溫的鐵盒,左手用力將他扯了出來。


    說是鐵盒,其實也並不準確。


    這精致小巧的盒子靜悄悄地躺在謝淵的手心,大約隻有兩個拇指大小,材質看上去非金非玉,非銅也非石,隱隱地泛著金屬的黝黑光澤。


    真正讓人心驚的是,這鐵盒雕著獅頭,鹿角,虎眼,龍鱗,牛尾。它的整個身體構成了盒子的形狀,渾然一體,嚴絲合縫,根本看不出哪裏有縫隙可以打開。龍鱗雕刻精美細致,栩栩如生,飛揚而起的五爪咆哮者張開——這赫然是仁獸麒麟。


    但大周的玉器和銅器大多都是官製,這種奇特的玄鐵材質冶煉複雜,如此精純的更是珍貴。除了周天子,就連各大諸侯也很少會被賜予,更別說上麵雕刻的是周天子正脈的象征……麒麟了。


    謝淵細細凝視著這塊鐵盒,神態中露出遲疑來。


    他抬頭看了看不遠處的亓眉,死去的馬已經被她利落的肢解,她不停地按壓著脖頸處的血口,裝了滿滿四個水囊的馬血。死馬白森森的腿骨已經裸/露出來,馬肉被剃得幹幹淨淨,按照大小收好。


    亓眉要趕在血液凝固之前將馬肉都收拾好,所以隻是偶爾轉過來,看一眼躺在馬邊陷入昏迷的嬴滄,皺著的眉頭才能顯示出她此刻的擔心。


    謝淵動了動手指,恰好摸到嬴滄之前甩給他的那塊新鮮的馬肉。


    在幹燥的荒漠,水分總是蒸發得尤其迅速,此刻這塊馬肉已經失去了鮮紅的顏色,幹涸的血跡凝結成塊,在表麵形成了大塊黑色的血痂。


    謝淵舔了舔幹燥的嘴唇,牙齒很容易地就撕掉了一兩塊唇上的皮屑,透著灰白的嘴唇上,慢慢地湧出豔色的血來。


    他低垂著頭,用手指輕易地刨開一個坑,將那塊馬肉埋了進去……


    謝淵做完這一切之後,又將視線投到嬴滄的身上。


    黃沙之上,鐵打的嬴滄終於倒下了。


    謝淵也是第一次,擯棄了周禮的教條,逾矩地,甚至是近乎放肆地打量著這個看似無堅不摧的人。


    嬴滄的胸口微弱地起伏著,幾天前才換的皮裘已經從內到外被血浸透,染成深深淺淺地暗紅或者黑色。


    幾縷雜亂的發絲蓋在他的臉上,昏迷中的嬴滄眉頭皺起,眼窩深陷,連日的奔逃和傷口的疼痛折磨得他極其痛苦,再加上更糟糕的發熱,明顯已經讓他的身體到了強弩之末。


    謝淵握了握手中的鐵盒,想了一會兒,一手握住鐵盒圓鼓鼓的肚子,一手捏著那活靈活現的虎眼,隻聽得“哢”地一聲,那扁粗的麒麟嘴似乎微微開闔了一下,吐出一枚圓溜溜地暗紅色圓粒,正好“咕嚕嚕”滾落到謝淵張開的手心裏。


    謝淵撚起這枚圓粒,走到嬴滄地麵前,將這藥丸用手碾碎了,塞到嬴滄的嘴裏。


    就在謝淵送了一口氣的同時,嬴滄那一雙狹長的眸子,睜開了。


    嬴滄看見謝淵蹲在他的麵前,眼神裏閃過一瞬間的迷茫,突然感覺到嘴裏略帶甜味,立刻眼色一變,眼瞳驚人地亮起來。


    電光火石之間,嬴滄腰腹發力,一躍而起,身體如利箭一般像謝淵撲去,謝淵甚至還未看清嬴滄的動作,隻覺得渾身一痛,麵目朝地,兩手被束縛在後。嬴滄的整個身體半壓著謝淵,雙腿絞著謝淵的雙腿,將他狠狠的摁在地麵上。


    這些純粹是經曆過太多生死折磨之後的舉動,做完這些動作之後,嬴滄才覺得頭腦發昏,沙啞地聲音雖然虛弱卻尤帶力度:“你做了什麽!”


    “你幹什麽!”


    亓眉聽到這邊的動靜,扭頭衝了過來,提起刀就要往謝淵脖子上砍。


    在亓眉的刀落下之前,嬴滄製止到:“慢。”


    “我沒事。”他搖了搖迷迷糊糊的頭,深唿吸了一下,似乎是感覺到了精神上的一絲放鬆。


    謝淵渾身被縛,掙紮著迴答道:“是退熱的藥丸。”


    亓眉有些著急:“我方才逼問他是否有藥,他說沒有,現在又趁我不注意喂你吃了不知道是什麽的藥,我看這個人分明就是就是不懷好意的奸細!”


    謝淵又掙紮著扭動了一下,他頹敗地發現,即使是這種情況之下,自己依舊不是嬴滄的對手,壓在他的身上嬴滄仿佛一座泰山,連掀也掀不動。


    他無奈地歎息道:“我跑不掉的,你能先鬆開我嗎?”


    嬴滄翻身從謝淵的身上滾下來,眼中沒有對生命的畏懼,隻是極其有力度地扔出一個字:“說。”


    謝淵聽懂了嬴滄的意思,他慢慢地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沙土,說:“我和你們不一樣,我不希望和我共過生死的人,在我的麵前死掉。”


    謝淵說完這句話之後,心情突然釋然了。他甚至是高傲地抬起了下頜,斜睨著嬴滄道出這一句話來。


    其實他是有私心的。這五天,幾乎是每一天都在衝擊他對於人性的解讀,荒海這個地方,殘忍,血腥,時時刻刻都提心吊膽地體驗著瀕臨死亡的感覺。


    他說出這樣一句話,是對他們漠視生命的一種不滿,一種不想與他們為伍的不屑,更是一種不願意同流合汙的態度。


    謝淵,在蔑視他們灌輸給他的那種弱肉強食的觀念。


    他,在挑戰嬴滄。


    嬴滄蒼白的臉越發蒼白,兩頰的紅雲越發豔麗,他的雙眸間閃過一抹厲色,嘴角卻鬆動起來,慢悠悠地蕩開一絲冷笑,這笑容擴散開來,讓他冷峻的五官顯得柔和起來。


    “那麽,我是什麽模樣?又或者,你以為荒海是個什麽地方?”嬴滄慢悠悠地問。


    謝淵卻如同渾身浸入冰涼的水中。


    “和周王都一樣繁華似錦嗎?”


    嬴滄反問他,眼底未及絲毫笑容,而嘴角的笑意似乎越來越濃,看著謝淵的表情就像見到一件極其有意思的玩物。


    “不。”他冰涼的聲音如同謔謔穿過的朔風,平靜而殘忍:“這裏民生凋敝,饑貧滿地,荒漠無以栽種用以食用的糧食,甚至連周人引以為常的藥材,都是這一片荒漠的無價之寶,值得用性命搶奪。若不想死,就收起你那一套。”


    “收起你愚蠢的想法吧!周人。”亓眉厭惡的怒視著謝淵,在確認嬴滄無事之後,匆匆扔下一句話,扭頭也不再理會他。


    嬴滄咳嗽了一聲,感覺到了藥效帶來的輕鬆,緊緊皺起的眉頭稍稍舒展開。他慢慢仰躺而下,不一會兒便沉沉睡了過去。


    謝淵將頭顱深深埋入膝蓋之中,他的後背上下起伏,顯示出他此刻不平靜的心情。


    掛在大棕馬身上的駝鈴在夜裏發出叮當的聲音,由唿嘯朔風送到更遠的荒漠深處……


    謝淵是被嬴滄推醒的。


    他趴在自己的膝蓋上僵硬地睡了一夜,渾身的骨骼隨著動作發出的瘮人的“哢噠”聲。


    嬴滄發熱的情況仿佛已經褪去,經過一晚上的修整,精神也好了許多,隻是麵目冷峻,不改半分。


    他立在謝淵的身邊,由上而下俯視著他,淡淡道:“再過五日,去留由你。”


    謝淵疑惑的抬起頭來,正好看見他提著水囊,麵不改色地咽下一口馬血,用手背擦去嘴角溢出的絲絲血跡。


    看見謝淵疑惑的眼神,嬴滄雖然不是很愛說廢話,但還是耐著性子解釋了一遍:“再往前走五日,就離周人的綠洲不遠了,到時候你可以自行離去。”


    謝淵笑了笑,兩頰邊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來,讓他的麵容瞬間煥發出一絲生機。


    ——他知道自己賭對了,昨日棋走險招,終究還是讓嬴滄對他再無殺機。


    “留我一命,你不怕我是王都派來的嗎?”


    “你是嗎?”嬴滄反問。


    謝淵苦笑一聲,搖了搖頭,輕輕地迴答:“不是。”


    他抬起頭望著嬴滄,隻覺得一身輕鬆,迎著第一縷射出的朝陽日出,輕輕問:“你難道一點都不好奇我的身份嗎?”


    嬴滄聽了這話,冷漠的低下頭,看著腳下蜷縮成一團的瘦弱周人,一道斜著的陰影正好他將完全罩住。


    他撕開嘴角冷冷一笑,乖戾和鐵血的氣息掩也掩不住:“你便是周派來的奸細,那又如何?”


    天地之大,四周空蕩,嬴滄仰頭遠眺,四周迴蕩著他極其孤傲的低語:


    “我一向不受人恩惠,你兩次予藥救我,即便你是周派來的奸細,我也允諾你,絕不取你性命。”


    第二抹晨光降臨荒沙,直射在嬴滄的側顏上,將他蒼白的臉照耀得更加蒼白,也照得他瞳仁清亮,直立的身影堅毅得不可一世。


    謝淵一時覺得口幹舌燥,下意識去摸手邊的水囊,倒入嘴中的液體腥臭無比,還混合著凝固的血塊,在口腔中爆開,真真惡心至極。


    “咽下去。”嬴滄見狀,捏住謝淵的兩頰,漆黑如夜色的黑瞳對視著他的雙眼,命令著:“不要浪費水。”


    謝淵瞪著眼睛,喉結急促地蠕動著,將這一口腥臭至極的馬血咽了下去。


    嬴滄鬆開手指,謝淵嘴角流出黑色的血液,臉上也留下了明顯的手指印。


    謝淵瞬間想起放在嬴滄麵無表情地喝下那一口馬血的模樣,一時之間,靜默無言。


    這黃沙之上,一馬平川,莽莽沙土,毫無任何遮蔽。


    忽然之間,馬蹄疾如風,遠處的天邊揚起一陣蔽日塵沙。


    一隻黑色的蒼鷹自地平線拔地而起,寬大的雙翼若遮天蔽日,恰好印在紅彤彤升起的朝陽之上,遠遠地傳來一聲尖銳嘹亮的鳴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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