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乖,這麽多年,媽媽一直沒有告訴你,你,不是媽媽和爸爸的孩子。”


    這句話,是在方曉漸漸平和了心緒之後說出來的,溫溫軟軟,仿佛說的就像今天有沒有下雨,明天會不會出太陽一般。


    可是,這句話,帶來的效果,遠遠不像今天下不下雨,明天要不要出太陽這樣的自然現象那樣容易被接受。


    杜若幾乎是以為耳朵失聰了,或是出現了什麽傳聲故障,不然,她怎麽能聽到這麽不真切的話呢?。


    “媽,你開玩笑呢吧?”


    人家大過年有分個手的,辭個職的,賣個房的,可沒聽說大過年還要來個骨肉分離的?


    杜若覺得方曉是不是春節晚會小品看多了,這會兒拿著笑料涮她呢?


    “乖乖,媽媽,沒開玩笑。”


    方曉看著女兒嘴角勉力噙著的笑,因為她的話僵硬的仿佛從誰的臉上偷來的,那樣一瞬不瞬盯著她,眸子連眨動都不眨動一下,一聲歎息,又溢了出來,她也想把這兒話當成一個玩笑……


    隻是事實終歸還是事實,搖了搖頭,又複述了一遍,“媽媽說的,都是真的。”


    杜若怔怔的看著方曉,看著這張從小看到大的臉,哪怕閉著眼睛,都能想像到她每次看著她時的目光是什麽樣的。


    這會兒,她感覺到攥在她手腕上的手,一如記憶中的溫暖,除了力氣比平時大了一些,真的沒什麽變化啊?


    “媽,您別逗了,就算您心裏怪我跟你撒了謊,可也不能拿這樣的話嚇我啊?”


    杜若想抽出一隻手,拍拍胸口,做出被嚇到,害怕的樣子,可是因為方曉箍的太用力,抽不出來,所以,她隻能讓語氣聽起來輕鬆些,帶點調侃的興味,甚至,她還努力讓僵硬的臉蛋恢複自然。


    似乎,她隻要這樣做了,剛才的話,就會煙消雲散,不曾說過。


    可是,方曉接下來的話,把她想要裝作淡然無事的表情,徹底擊垮。


    她說,“乖乖,你聽媽媽說,當年,媽媽生產的時候,出了點意外,生出來的孩子是個死胎,隻是當時產房裏不隻媽媽一個,那會兒,媽媽也不知道生出來的孩子是個死胎……”


    提起舊事兒,方曉心裏不可畏不難受,這種真切的感受讓她收不住眼裏再度湧出來的淚,一度哽咽的沒法再往下說,仿佛每說一句,就有一把鋒利的匕首在她的胸口上來迴抽插著,每一下插進,抽出,都帶出一股血注噴湧。


    “媽媽……”


    杜若有些慌亂的看著不斷流淚的方曉,她努力抽出一隻手去擦方曉始終也擦不幹的淚,看著好像被水洗過的五指,突然間,她覺得自己的心髒也被刺痛了。


    那裏有一道聲音仿佛在告訴她認清現實。


    可是現實又是什麽呢?


    她是爸爸、媽媽養在身邊二十多年的女兒,她今年二十八歲了,她叫杜若,從牙牙學語,到蹣跚學步,她來到這個世界上,第一個會喊的人,就是這個女人,此刻,正在流淚的女人。


    她的第一句話,來到這個世界上喊出的第一個親人,“媽媽,媽媽——”


    那個時候,她喊的還隻是單音階,一個媽字,可是她記不得當時方曉臉上的笑,卻能從杜家那些陳年的相片裏翻找出這些曾經過往的歲月。


    她曾經親口聽杜誌國在她耳邊講著,她叫出第一聲媽的時候,方曉笑容與眼淚同時綻放的幸福。


    可是現在呢?


    她看著方曉的眼淚,為什麽有一種相信的感覺。


    相信她所說的,都是真的。


    說她不是她們的孩子。


    說她自己生下來的那個孩子是個死胎。


    她怎麽會信呢?


    是因為方曉的傷心嗎?


    那樣的真切的傷心,不是與己無關的無動於衷,而是一種悼念,是一種想念。


    如果她還是待字閨中的女兒身,或許體會不到方曉這句話裏藏匿著濃濃的思念,可是她不是了。


    她不隻嫁了人,還懷過一個孩子,雖然沒有機會陪著孩子成長,可是她體會過這種失去的心情,那種即便自己在人前勉力微笑,可是內心深處,永遠不會忘掉的一種想念。


    她懂的,即便她不說,可是她從來沒忘記過自己的肚子,曾經孕育過一個孩子,一個屬於她和莫驕陽的孩子。


    時隔幾年,每每在那個月份,在失去孩子的那幾天,她的心裏總會難受的仿佛壓了幾層烏雲,她不說,不表現出來,不代表就不會去想。


    這種想念,是母親對自己曾經血脈相連的骨肉的不離不棄。


    所以,她在潛意識裏已經相信了方曉說的話。


    可是她呢?


    如果當初方曉生下來的是死胎,那她又是誰?


    “媽媽,你別哭。”


    明明心裏千番思,萬番慮,可是出口的話,就變成了這樣卑微的祈求,隻求你別哭。


    杜若的眼淚也跟著往下掉,眼簾被霧氣籠罩,她看不清方曉此刻的表情,卻能感知到她始終沒有停下來的淚。


    心裏難受,她有十萬個為什麽,可是在方曉的淚眼前,她不知道該怎麽去問,隻能撲到方曉的懷裏,兩手緊緊的擁著她的背,哽咽的祈求著,“媽媽,你別哭,你一哭,我就好難過……”


    杜若現在不想再談那個親生的還是撿來的話題,她自我催眠著,不管是親生的,還是撿來的,反正她就這麽一對爸媽,親生的與撿來的,又有什麽差別呢?


    可是方曉被杜若撲迴了神智,開弓沒有迴頭箭,既然已經說出口,怎麽會在這個時候戛然而止呢?


    兩母女又相擁的抱了一會兒,方曉輕舒著杜若的後背,一邊幫她順著氣,一邊也讓自己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


    這一次,她沒有推開杜若,讓母女的視線相撞,她隻是把下頜抵在了杜若的肩上,仿佛,這樣,她也能尋求到女兒身上的力量一般。


    “乖乖……”


    聲音有些啞,因為哭的太久,嘴巴也有點幹,剛剛喝進去的兩杯水被淚腺偷用了,方曉深吸口氣,目光溫暖慈愛的落到杜若的背上,慢慢的開了口,“好孩子,媽媽和爸爸其實早就應該告訴你的,隻是當年誰也不知道抱錯了,等到後來發現的時候,你已經大了,那個時候,我和你爸爸又都不知道你的親生父母在哪兒,是什麽樣的人,且不說在茫茫人海裏找到有多困難,就算是找到了,會不會對你好,也是讓我和你爸爸一直下不了決斷的原因。


    說到底,其實,媽媽和你爸爸也是存了私心了。”


    “媽媽……”杜若的聲音還泛著哽咽,她想抬起頭來,去說什麽,可是方曉的下頜就抵著她的肩膀,讓她不敢用力,便隻能這樣,目光盯著沙發的椅背,靜靜的聽。


    “乖乖,你別怪爸爸和媽媽,爸爸和媽媽隻有你這麽一個孩子,所以,總會想著,沒準,你的親生父母會再生一個孩子,膝下不空虛,或許,就會減少對失去的孩子的念想。”


    “媽媽,不管怎麽樣,我都是你們的女兒,我不怪的。”


    杜若縱是再遲鈍,也在方曉的話裏,聽出了別的意思。


    “哎,媽媽就知道,你是個通情達理的好孩子。”方曉這聲歎息,仿佛輕鬆了許多,一種心事得成的輕鬆。


    她慢慢推開了杜若的身體,兩母女四隻眼睛靜靜的對望著,方曉抬起一隻手,去順了順杜若額間的碎發,還有因為剛剛哭過,鬢角的頭發沾了眼淚,這會兒正貼在臉頰旁,她捊了捊,重新把那幾縷發絲掖到了耳後,然後才緩緩放開了手,重新把杜若的手握在了掌心,一邊摩挲著,一邊低低的說著,“乖乖,你親爸和親媽找來了。”


    “媽媽……”似乎這個答案並沒有帶來多少的驚訝,杜若隻是迴扣著雙手,握緊了方曉的手,眼裏隱隱帶著矛盾。


    方曉嘴角緩緩綻放著釋然的笑,為了讓這抹釋然顯得真實,連她的語調都變的輕鬆起來,“乖乖,你知道嗎,你救了你親爸爸的命,當媽媽和你爸爸得知這一切的時候,我們真的不敢想像,這世上會有這麽巧的事兒,可是乖乖,你真的救了你親爸爸的命。”


    “救命……”


    這兩個字,明明該是一條最有利最直觀的線索,可是杜若眼神迷茫的仿佛方曉講的是外星話,縱然她為醫者,可是骨科接觸的病人,好像還沒達到致命的地步,陳年老症到是有,可也沒有像方曉說的這樣嚴重。


    話說到這份上,方曉也不可能再賣關子了,見杜若一臉迷茫不知所以然的樣子,終是把那個名字吐了出來,“傻丫頭,自己做的好事兒都忘了,你在b市獻血救的人是誰,你總不會忘吧?”


    “馮……”


    一個馮字,隻被杜若吐出了一半就戛然而止,她縱然想到方曉說的是真的,可也絕沒想到,那個與她身世相關的親生父母,會是八杆子打不著的馮首長?


    怎麽可能,一個b市,一個c縣?


    完全沒有交集啊?


    杜若的嘴巴因為不相信,張成了o型,她有無數的疑問想問,可是在方曉那樣真切的不容躲閃的目光中,仿佛她所有的疑問,都會在最後變成事實。


    方曉知道杜若不是個笨孩子,的確,這裏麵有許多細枝末節連接不上,她沒打算把話說的太詳細,畢竟說的多,紕漏就多。


    所以,她隻是安撫的看著杜若,慢慢的說道:“當年的事兒,有許多的機緣巧合,若不是你跟你親生爸爸的血型統一,當時獻過血,醫院的人又是負責的做了血液分析,隻怕是就要錯過了呢,你親媽媽說過了,你和你爸爸都是稀有血型,而且血液樣本的分析是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吻合度,你是學醫的,在醫學上,這樣的高度吻合的dna,怎麽可能是陌生人?”


    微頓一下,方曉緩了口氣,又道:“乖乖,你親媽媽說了,如果你心裏有什麽疑惑,b市也好,別的城市也好,任何一家醫院,都能禁的起你去校驗。”


    “媽媽……”


    杜若抓著方曉的手,心下陡然一顫,她知道方曉這樣說,就代表這個事情已經完全沒必要再去確認了,可是以後呢?


    “乖乖,你別害怕,你聽媽媽說。”


    或許是看出了杜若目光裏的茫然無措,方曉反手重新把杜若的手抓在了手心,語調緩慢的安撫著,“你的親媽媽和親爸爸這麽多年一直不知道當年自己生下的孩子還活著,乖乖,為人父母,我和你爸爸理解這種心情的,所以,你心裏不要排斥,不要想著當年是不是他們不要你的,不是的,媽媽可以告訴你,絕對不是的,沒有哪個父母會願意舍棄自己的孩子的,而且,你的親媽媽當年知道自己生下的是死胎以後,身體就一直沒恢複,這麽多年,也沒有孩子,可想而知,他們若不是心疼曾經孕育的孩子,怎麽會累的自己身體這樣。


    乖乖,媽媽知道你一下子消化這樣的事情有點難,可是你想想,以前,你隻有一對爸媽,可是從今天以後,你又會多出一對爸媽了,無論是你的親爸爸和親媽媽,還是我和你爸,我們愛你的心,都是一樣的。”


    這一晚,杜若終歸沒有再去敲響莫驕陽的房門,而是跟方曉在一張床上共眠。


    這天晚上,杜若因為怕影響方曉的休息,而盡量把自己的唿吸放的綿延,可是隻有她自己知道,眼睛即便是閉上,也是睡不著的。


    她需要消化這樣突然而至的消息。


    二十八歲以後的人生裏,她突然又多出了一對父母,這是她從來不曾想過的。


    方曉的話,讓她知道不能去怨,因為這是二十八年前的錯誤,與她們都無關。


    而她,在這場錯誤中,終究因為上蒼的眷顧,遇到了一對好的養父母,變成了幸運兒。


    同時,在二十八歲以後的人生裏,因為多出了一對親生父母,她的人生,似乎應該更溫暖。


    她該知足的。


    有多少人從小沒有父母的疼愛,有多少人,從小要在孤兒園裏寄居而活,有多少人,受了苦累卻還是咬緊牙關自己苦苦的撐著。


    看看,她比這些人幸運好多,不僅有從小愛她,疼她的爸媽,長大後還遇到了一個愛她,護她的男人,在明天醒來之後,或許就會有一對新的爸媽出現在她麵前,然後在以後的人生裏,他們也會像杜誌國和方曉一樣,愛她,護她。


    馮首長,顧學茵。


    豁然開朗的心境讓杜若變的不糾結,不躑躅,不彷徨,不躊躇,知足常樂,比起那些什麽都沒有,在生活中苦苦掙紮的人,她不能一邊接受命運的眷顧,一邊還要去抱怨、不知足,她該珍惜的。


    莫驕陽忐忑躑躅了半宿,也沒等到杜若的敲門聲,心裏猜度著隔壁房間母女什麽時候說完的,什麽時候睡下的,杜若的心情如何,有沒有覺得接受不了,亦或是因為顧忌而把心事兒隱下了。


    那個傻女人,最會用天下太平來掩飾自己的悲喜。


    早上五點三十分,莫驕陽握在手裏一宿的手機沒有一通未接來電,沒有一條未讀短消息,拇指劃開屏幕,淡藍的光線讓他想要快速的按下什麽,可是一看屏幕上顯示的時間,又停了手。


    昨天杜誌國並沒有跟他說什麽,兩個房間,杜誌國說累了,就去歇著了。


    這會兒沒聽到客廳裏有腳步走動的聲音,想來,杜誌國還沒起來。


    莫驕陽這一夜一時迷糊,一時清醒,心裏記掛著杜若,再睡也睡不著,索性就掀了被子起床,想著去外麵把早餐買迴來。


    套上了羊絨衫,在房間內置的洗手間裏洗了臉,順了順頭發,轉身便走出了房間。


    在茶幾上拿過車鑰匙,從沙發的椅背上拿起大衣,剛套上,就聽到屋子裏另一道房門被打開的聲音。


    一邊係著大衣扣子,一邊迴身看著從房間裏走出來的杜誌國,莫驕陽揚了手裏的一下車鑰匙,“爸,我去買早餐。”


    “等我一下,一起去吧。”


    杜誌國其實也沒怎麽睡好,眼圈周圍有很明顯的眼帶,走出來的時候,身上的穿著不是酒店的睡衣,而是能隨時出門的衣服。


    莫驕陽點了點頭,等著杜誌國去拿了外套,便一塊出了門。


    開門出去的時候,翁婿兩個不約而同的看了一眼隔壁的房間。


    房門緊閉,聽不到裏麵有說話的聲音。


    “走吧,要是離的不遠,就當散步了。”


    莫驕陽點了點頭,並不反對,把車鑰匙扔到了大衣口袋裏,拿起手機,給大院那邊撥了過去,他隻是聽賈美雲說那家早餐離的不遠,具體往哪邊走,還不知道呢。


    大院這邊這一晚也不太平靜,差一點就要雞飛狗跳了,要不是白廉始終站在莫依嵐這頭,老爺子那一拐杖,真是差一點,就差那麽一點點,就砸到了莫依嵐的後背。


    可是因為白廉的英勇獻身,老爺子那拐杖,到是實實的砸到了白廉後背上。


    那一條紅紅的凜子,看的賈素素差一點就沒繃住把實話透出來,到底因為身邊坐個比自己理智的男人,而息了聲。


    不過白廉到是對這拐杖沒什麽怨言,因為他得到了晚上同莫依嵐同宿一間臥室的待遇,可想而知,某個男人帶傷上陣,咬牙切齒的討功邀寵,會讓這個夜晚變的怎樣的多姿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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