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奉在紫宸殿中的火珠不翼而飛一事,在宮中掀起軒然□,天子震怒,下旨嚴令徹查此事,一時宮中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事發那日花無歡撤得幹淨利落,火珠的碎片也已被他小心處理,因而紫宸殿中並未留下任何對他不利的痕跡。然而宮中常年宦禍肆虐,宦官之間各自拉幫結派,勾心鬥角,宮闈局內又魚龍混雜,漸漸地不知風聲如何走露,許多矛頭指向了花無歡。

    在宮中與花無歡對立的宦官頭領,首推神策右軍中尉、驃騎大將軍王守澄。此人是內侍省中的實權人物,早在過去數年的敵對之中,將花無歡視為眼中之釘肉中之刺,今次宮中因為一顆火珠而風波迭起,他在風口浪尖,正待伺機向花無歡發難。

    偏偏就在這節骨眼上,花無歡的一名手下臨陣倒戈,將火珠的碎片盜出來獻給了王守澄,這一下禍起蕭牆,前所未有的危機感讓花無歡幾乎失去冷靜。他帶著惱怒,火速趕往迴避了多日的興慶宮,麵見被翠凰附身的杜秋娘。

    “秋妃,”他跪在翠凰榻前,請罪的語氣冰冷尖銳,與謙卑的身姿截然相反,“今次卑職有辱使命,未能成功除去黃氏,請秋妃降罪。”

    翠凰端坐在榻上,被他的怒氣衝得有些不知所措。她知道是自己破壞了他的計劃,這樣從中作梗,犯下了她附身時的大忌。然而此時此刻,無論做什麽也於事無補了吧?翠凰無奈地凝視著跪在自己麵前的花無歡,放棄了讀心之術,隻是語氣和緩地敷衍了一句:“世上哪有萬全之策,此事實在無需介懷,快起來吧。”

    花無歡聞言卻不動身,隻是抬起頭來,直視著翠凰雙眼開口道:“那麽,也請秋妃您不要半途而廢,忘了憲宗的遺命。或者說,如果你隻是想借用她的身體,那麽還請你手下留情,至少不要剝奪她的意誌。”

    這後一句話太過驚人,令翠凰一時驚慌失措,隻能瞠目結舌地盯著花無歡,好半天後才喃喃囁嚅道:“你這般胡言亂語,是什麽意思?”

    她平生第一次虛張聲勢地抵賴,隻因不敢相信自己通天的本領,竟能被一個凡人用肉眼看穿。

    “是不是被我說中了?其實你根本就不是秋妃?”這時候花無歡已然站起身,目光冰冷地與她對視,“如果我說得沒錯,就請你不要再掩飾。因為我拿不出證據,也不知道你使用了什麽手段,又為什麽要附在她的身上。但是我確信,降妖伏魔有無數種辦法,請你不要逼我做到這步。”

    翠凰默默聽完花無歡的逐客令

    ,卻沒有如他預想中那樣惱羞成怒或者反目成仇,隻是怔怔地低著頭不說話。這幾乎又要使他懷疑自己的判斷,也許之前的一切都是錯覺,眼前這懨懨的人,隻是病糊塗了而已。

    然而這時眼前人玉齒輕啟,打消他最後一絲僥幸:“你……什麽時候發覺的?”

    花無歡心神一凜,一刹那真切地感受到寒意刺骨。他頭一次與深埋在秋妃體內的妖祟對話,本能的敵意使他出口不善,語氣比往日更加冷硬:“不管你信不信,我很早就覺察出你不對勁了。”

    “那麽,為什麽直到現在才戳穿我?”翠凰低聲問道,黯淡到極處的眼眸中,竟然微不可察地透出一點亮。

    她的反問令花無歡猝不及防,一時捫心自問,內心深處欲蓋彌彰的那個答案,竟使他難堪得無地自容;然而雙方內心都明鏡般透亮,誰也無法將彼此糊弄。他咬得牙齒格格駁駁作響,靜默了許久才道:“因為我心猿意馬,以為她不在我就能有機可乘,就能夠自欺欺人下去。隻是沒料到,你竟會出賣我。”

    說這話時他麵色蒼白,左眼下的一粒藍痣,像極了道明心跡後、恩斷義絕的淚。

    翠凰啞口無言,想不到要得了答案,卻因為無力挽迴局勢,以致失去了更多。

    “我,”麵對花無歡表現出的疏離,她隱隱覺得不甘心,望著他低聲道,“我並沒想過要出賣你,隻是……”

    花無歡冷笑了一聲,通身怒氣直衝腦門,竟忘了忌憚翠凰身為妖祟,隻是咬牙切齒道:“使我功虧一簣者,此刻又何出此言?你若執意要鵲巢鳩占,我花無歡向來不擇手段,哪怕玉石俱焚也會逼出你這妖孽來!你若識相就自己離開,讓她迴來。”

    “我,”翠凰咬了咬唇,她平生鮮少嚐過六神無主的滋味,一時也不知道自己在遲疑什麽,最後隻得歎了口氣,抽身而去,“罷了……”

    話音一落,隻見杜秋娘忽然雙目一闔,渾身虛軟地癱倒在了坐榻上。花無歡立刻上前將她扶起,緊張地察看她蒼白的臉。須臾之後,隻聽得杜秋娘喉中格格作響,跟著她重重咳了兩聲,長歎了一口氣,這才緩緩睜開眼睛:“無歡?無歡,現在是什麽時辰,你怎麽會在這裏?”

    她嗓音沙啞地問著,渙散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忠仆臉上,卻帶著淡淡的漠然。花無歡神色一凜,立刻低頭隱藏掉眸中的失落,起身後退了幾步:“現在是未時二刻,秋妃您……”

    “哦,未時二刻……”杜秋娘喃喃道,目光

    恍恍惚惚越過花無歡,落在透著天光的紗窗上,“漳王現在還在午睡嗎?該喚他起床了。他正是用功的年紀,讀書可不能懈怠呢。”

    “是。秋妃您身上元氣不足,還要多休養才好,”花無歡出言攔住正打算起身的杜秋娘,低著頭沉聲道,“卑職去請漳王殿下起身。”

    “嗯,也好。你辦事我一向放心的。”杜秋娘唇角若有似無地笑了笑,目送花無歡起身告退。

    翠凰停在空中,默默看著花無歡孤身離開花萼樓。這時興慶宮外,數十騎神策飛龍軍正飛騎而來,將花無歡的手下一一扣下。

    拚死跑迴花無歡身邊報信的宦官,如喪考妣地跪倒在他腳邊;而花無歡隻是目光黯淡地掃了他一眼,踢了踢他瑟如秋葉的腳踝:“走罷,我的事,不要報於秋妃知道。”

    翠凰在空中悠悠歎了一口氣,俯瞰著難掩衰色的興慶宮,終於耐不住襲身而來的落寞,開始漫無目的地在長安上空亂逛。宮外就是生機勃勃的民間,眾生在她腳下擾擾攘攘,卻與她並無幹係——她知道自己正在牽掛什麽。

    ******

    由神策軍掌管的神策獄,是大唐近十幾年中,宦官擅權的產物。在這裏宦官擁有直接審訊犯人的權力,不僅大理寺、禦史台、刑部無力幹涉,有時甚至連天子都無法控製。

    而此時神策軍的最高首領,中尉王守澄坐在刑堂之上,睥睨著堂下遍體鱗傷的人,將一包錦帕裹著的東西丟在他麵前:“花無歡,我一向愛你伶俐,可惜你竟不識抬舉,處處與我作對。今次你落在我手裏,倒要看你還有什麽能耐,能逃出我這手掌心。”

    堂下人奄奄一息地伏在地上,聞言勉強抬起頭,從淩亂的發絲間望出去,目光碰上散落在錦帕外的火珠碎片,卻是無聲一笑:“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一地晶瑩的火珠碎片,在堂上火燎的照耀下反射出刺目的光,映得花無歡汗涔涔的臉越發疏離無情,其眉目間□裸的藐視之色,令王守澄惱羞成怒。

    他走下堂,厚重的皂靴踩在花無歡的肩胛上碾磨,逼他重又匍匐在地止不住的喘息。於是陰鷙的內心稍覺快意,尖雌的嗓音趾高氣揚道:“花無歡,你別忘了,三年前先帝駕崩當夜,你都做過什麽。那時你和那個姓劉的老匹夫聯手謀害先帝,還妄圖置我於死地,事後我饒你不死,你卻不識抬舉,當真以為我不知道你那些伎倆嗎?”

    花無歡額頭抵著冰冷的磚地,淩亂的發絲因為他負痛的掙紮

    ,磨斷了許多。他喘了口氣,吐掉口中血沫,懨懨答道:“天道好還,當日我做過什麽,一切後果自有我一人承擔,何必你手下留情?”

    “我手下留情?”王守澄獰笑一聲,譏嘲道,“那還不是因為你出身不一樣,比別人心高氣傲些也情有可原,誰讓你是……”

    “閉嘴!王守澄你這老狗!”一刹那腦中一片空白,花無歡胸中氣血翻湧,想也不想便破口大罵。

    王守澄被他的辱罵惹得勃然大怒,飛腳將他踢開三尺遠,尖聲罵道:“花無歡,你好大的膽子!進了我這裏還敢強橫,還把自己當紆青佩紫的貴胄王孫嗎?告訴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今天我這裏就是森羅寶殿、百鬼道場,不信卸不下你這身骨頭!”

    花無歡對王守澄的罵語置若罔聞,任憑獄丞將自己架起來,再次施以重刑。此刻他的神魂早已脫離肉體的痛苦,一徑飛升到空茫的九霄之上,而後在恍惚之中,他的眼前滑過一片鮮花著錦的明媚,那些已然煙消雲散的紫煙、金粉、朱顏、綠鬢,又重新環抱住他,甜蜜親昵而溫存——卻正是他多少年來、竭力忘卻的夢影。

    不,不能!他不能再讓這些記憶湧迴腦中!那種粉身碎骨的痛,一輩子一次就夠了!他經不住撕心裂肺地大叫起來,頭疼欲裂地瞠圓了雙目,掙紮奮起與獄丞劍拔弩張地激鬥,再毫無知覺地昏厥。一桶桶涼水澆潑在他的臉上,他止不住地嗆咳,蒼白的眼瞼在無意識中輕顫,左眼下的一粒藍痣,卻原來是目睹了過往徹骨慘痛所凝成的、再也拭不去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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