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傍晚,李玉溪像做賊一樣摸到了曲江離宮的錦障外,豎起耳朵聽其中傳出的喧嘩聲。那是一個在他還沒有取得功名之前,絕對無法接觸到的世界,其中的紙醉金迷、冠蓋如雲……此時都距他有萬裏之遙。

    李玉溪靜靜站在錦障外聽了許久,忽然就覺得一陣無望的空虛湧上心頭,於是他無力地倚著錦障坐在地上,背靠著自己題的那首《丹丘》詩,“嗤”地一聲苦笑起來。

    哎,他怎麽就五迷三道的,信了她不切實際的話呢?

    李玉溪沮喪地從地上攥起一把塵土,氣餒地揚手灑了出去,在霧蒙蒙的飛塵中垂頭喪氣。可就在他心灰意冷地站起身,正打算轉身離開的時候,一陣悠揚如天籟般的歌聲竟從遠方飄來:

    “青女丁寧結夜霜,羲和辛苦送朝陽。丹丘萬裏無消息,幾對梧桐憶鳳凰……”

    一瞬間錦障中無休無止的喧嘩悉數消失,似乎連鳴禽也在迷煙般的垂柳中噤聲,所有路過錦障外的行人與車馬都停駐下來,隻為了安靜地聽一聽那高邈清遠的歌聲。

    ——那竟是胡姑娘的歌聲!一瞬間李玉溪震驚得無以複加,簡直無法想象那個嬌小玲瓏的弱女子,喉中竟可以有如此飽滿充沛的力量。

    完全不同於全姐姐醉後抱著琵琶的淺吟低唱,胡姑娘的歌聲不是那種頹麗的靡靡之音,而是較之開闊了許多的高秋朗月、碧水長天。他仿佛能從她的歌喉中感受到往昔的大唐盛世,在開元天寶的時候,傳說宮中也曾有過這樣一位宮伎——她的歌聲是繼韓娥與李延年之後,千載才得重現的天籟之音,每逢秋夜寂靜、台殿清虛之時,她能夠喉轉一聲響傳九陌,天子也曾試圖令人用笛音追逐她的歌喉,沒想到結果竟是曲終而管裂。

    是了,今天他的詩,就是那一管破裂的笛子,哪裏配得上胡姑娘的歌聲?

    李玉溪想到此,黑琉璃似的眼珠竟浮起了一層薄淚,於是他忍不住低下頭,伸手撫摸著自己題在錦障上的詩,任飛鸞的歌聲在自己耳中不斷地縈迴:

    “青女丁寧結夜霜,羲和辛苦送朝陽。丹丘萬裏無消息,幾對梧桐憶鳳凰……”

    他的思緒在歌聲中漸漸迷離、隨著她喉中不斷高拋的鶯囀扶搖直上,在九萬裏的雲霄中翻飛遨遊;也許現實是最後曲終人散、塵世依舊歸於喧囂,可他的神魂卻已然無法從九天上還竅了。

    李玉溪修長的手指一直抵著錦障,就這樣中了魔怔般癡然而立,直到他的手指忽然隔著錦

    障被一隻手碰觸到,他才像被人驟然點破了迷障似的,如夢初醒。

    “李公子,是你嗎?”這時錦障另一端竟傳來飛鸞的聲音。李玉溪不由得渾身一震,低下頭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

    “太好了,我就知道是你。”另一端的聲音顯然充滿了喜悅,隔著錦障的手指也因為說話而顫了顫,似乎傳來微微的溫熱。

    在這樣動人的時刻,李玉溪的心頭終於還是湧出了一股暖流,於是他的臉上浮起一抹笑,繼而吞吞吐吐地開口道:“胡姑娘,剛剛你……唱得真好。”

    “哪裏,是李公子你的詩好。”飛鸞在錦障後輕輕笑了一聲,不覺向前慢慢走了兩步。

    “不,我這首詩配不上你的歌聲,遠遠配不上。”李玉溪感覺到飛鸞在邁步,於是也跟著她緩緩往前走,而抬起的手始終都不曾移開,一直隔著錦障與她相觸。

    在這樣暮靄沉沉的傍晚,能夠像這般一路並肩前行,真好。

    兩人默默走了一會兒之後,李玉溪忽然抬起頭,大膽地猜測道:“胡姑娘,你是在禦前侍奉的‘前頭人’嗎?”

    所謂“前頭人”,專是指住在教坊宜春院中的女伶,因為她們能夠經常在禦前獻藝,所以又被叫做“前頭人”。飛鸞和輕鳳曾經的確是如假包換的“前頭人”,但如今她們有了封號,自然又就不是了。

    飛鸞在錦障後愣了愣,哪裏敢對李玉溪據實相告,於是她不自然地笑了一聲,囁嚅道:“是,是啊。”

    李玉溪隻當她承認了他的猜測,不禁略一沉吟,替飛鸞——或者不如說是替他自己,憂心忡忡起來:“哎,胡姑娘,你這樣的容貌與歌喉,一定令聖上青眼有加吧?”

    “呃……”飛鸞咬咬唇,暗自慶幸此刻有錦障相隔,可以任她紅著臉撒謊,“李公子你說笑了,後宮佳麗如雲,我這樣的人,聖上連看都懶得看一眼呢。”

    飛鸞這樣睜著眼睛說瞎話,李玉溪作為與她相配的另一隻呆頭鵝,竟然也就相信了——並且不但深信不疑,還要在自己身上作檢討、找原因:我自己沒見識,堂堂天子還能跟我一樣沒見識嗎?也許宮中的妃嬪個個長得都像神女那樣,所以一個像仙女一樣的胡姑娘,聖上看不上眼,也就不足為奇了。

    李玉溪顯然高估了宮中美人的姿色,又低估了飛鸞的美貌,他這想法若是被輕鳳知道了,一定會挨她一個大大的白眼:“嘎?你當我家飛鸞的魅丹是白吞的?聖上要是看不上她,我會花這個

    苦心撮合你們,讓你白撿這麽個大便宜?你可真是個大傻冒!”

    可惜如今明眼人不在,眼下隻有這兩隻呆頭鵝,還在隔著錦障傻傻地徘徊。

    這時李玉溪終於掩不住心中感觸,望著錦障後飛鸞模糊的影子,悵然吟道:“楊柳路盡處,芙蓉湖上頭。雖同錦步障,獨映鈿箜篌……”

    可惜呆頭鵝飛鸞不懂情調,聽了李玉溪的詩竟然謅不出幾句風花雪月,而是煞風景地冒出一句:“啊,其實我是可以鑽出來的。”

    說罷她立刻身體力行,彎下腰掀開錦障一鑽,一眨眼便笑嘻嘻站在了李玉溪跟前。李玉溪此刻脆弱的身心哪裏能經受這樣的衝擊,因此麵對著一身錦衣如鮮花怒放的飛鸞,不得不眯著眼睛連連退開兩步,驚慌失措道:“胡姑娘,胡姑娘你……”

    “李公子。”飛鸞歪著腦袋,看著李玉溪一張臉急得又紅又白,下一刻卻晾給他一個更猛烈的衝擊——她再一次從袖中掏出半塊玉梳,雙手捧到李玉溪的麵前,楚楚動人地仰起臉來凝視著他,在曖昧的暮色中柔聲問道:“李公子,現在你可以收下它了嗎?”

    “呃……呃……”李玉溪心跳加速,這悸動使他的臉越來越紅,連眼珠都忘了轉動。他直直盯著飛鸞手中的半塊玉梳,心裏不斷呐喊著“不行不行這樣太快了”,可手指卻還是不受控製地、顫巍巍伸了出去……

    ******

    這一天既是楊賢妃的生辰,當晚筵席散後,皇帝李涵自然是留宿在她的別殿裏。輕鳳此時孤身一人坐在自己的宮殿裏,瞄了一眼紅燭上厚厚的燭淚,輕笑了一聲便掉過臉去,繼續對鏡描眉畫鬢。

    夜已四更,飛鸞還沒有迴到曲江離宮,想必還在和那傻小子廝混。輕鳳心想自己也得趕快抓緊了,免得倒落在飛鸞後麵,豈不是成了笑話?

    她一邊想就一邊拿起粉撲,將香粉一點點小心地按在臉上。自從那日李涵留宿在別殿之後,事後他很細心地命人送來上好的胭脂水粉,專供輕鳳浪費。輕鳳每每想到此就不禁十分得意,她迴憶李涵為自己化妝時那溫柔細致的手指,還有緊隨其後的那一個目眩神迷的吻,心中就認定李涵對自己一定有情。

    很快的,接下來一切都會很快的。輕鳳雙頰火熱地望著菱鏡中的自己,暗暗對自己這麽說——隻要飛鸞不與自己搶,放眼後宮這些芸芸凡女,又有誰能敵得過她輕鳳的魅力呢?嘿嘿嘿……

    就在她紅著臉幻想的時候,時值五更,飛鸞也同樣紅

    著臉迴到了宮殿。

    輕鳳在燈下一看見飛鸞如癡如醉的媚態,就不禁戲謔地問道:“哎喲,你可總算迴來了,快跟我說說,今天又跟你的李公子逛了哪條街,吃了哪家店哪?”

    “我們哪兒也沒去……”飛鸞說這話時臉上的紅暈更深,小手不停地揉絞著裙帶。

    “嘿,那就是待在屋中卿卿我我咯?”輕鳳涎皮賴臉,笑得像個流氓。

    飛鸞紅著臉斜睨了輕鳳一眼,一言不發地倒進床榻中,拽起衾被掩住了腦袋。輕鳳不依不饒地撲上去搖了搖她的身子,竊笑著悄聲道:“喲,看來是被我說中了?嘻嘻嘻……你是被他摸了小手,還是親了小嘴哪?”

    飛鸞拽下衾被露出一張臉來,下巴抵在柔軟如雲的被子上,緩緩朝輕鳳搖了搖頭。

    “喲,原來什麽都沒做,那你還在這兒樂什麽?”輕鳳嗤笑了一聲。

    這時卻見飛鸞兩隻眼睛像星子一般發亮,又像含著一層薄淚,她皺著眉沉默了片刻,忽而又像花一般綻開笑來,仍舊對著輕鳳搖了搖頭。

    輕鳳一愣,狐疑地盯著她看了半晌,繼而遲疑地問道:“你們到底做了什麽?”

    “好,好像,什麽都……都做了。”飛鸞滿臉潮紅,吞吞吐吐道。

    輕鳳渾身一震,霎時間隻覺得魂飛天外,跟著她猛然高叫了一聲,衝著飛鸞大吼道:“什麽?!你有沒有搞錯!”

    飛鸞被輕鳳吼得毛骨悚然,於是她趕緊抱著被子縮成一團,捂著耳朵囁嚅道:“姐姐,你,你小聲一點啦,宮女們會被你吵醒的……”

    “我管她們會不會被吵醒!”輕鳳猛一捶枕頭,忽然想到飛鸞平素總是糊裏糊塗,難保這次她不是又誤會了什麽,於是慌忙跳下榻去抱來那本嶄新的《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在飛鸞麵前撲啦撲啦地抖開,“來,你快來告訴我,你們做到哪一步?!”

    飛鸞躲在被子裏羞羞地伸出一隻手,手指在那長賦上一路下滑,終於停在了某處。輕鳳定睛一看,竟是那句:“然乃成於夫婦,所謂合乎陰陽。”

    於是晴天裏降下一道大霹靂,把輕鳳打擊得是目瞪口呆、外焦裏嫩。

    “嗷嗷嗷,真是造孽啊……”輕鳳捶胸頓足、悔不當初、自愧不如、惱羞成怒,“你你你,這速度也太快了吧?你就不怕被那小子騙?你想嚇死我嘛!”

    “可是姐姐啊,不是你說的嘛,我是狐狸精呀……”飛鸞裹著被子無辜地望

    著輕鳳,嘟著嘴道。

    此時輕鳳可再也不能兩手一攤,氣定神閑地評價什麽“這就是狐狸精的速度”了——她忙半天都比不上飛鸞露一手,真是鼬比狐,算個雛啊!

    “就算你是狐狸精,那也還是太快了吧!”輕鳳痛心疾首地感慨,唏噓之後又盯著飛鸞問道,“而且,你不是怕疼的嗎?”

    “其實那個……也不是那麽疼啦,”飛鸞紅著臉小聲坦白,說罷又甜甜地笑起來,“而且……因為他高興,我也很歡喜。”

    輕鳳崩潰。於是她不得不沮喪地躺倒在床頭,拍著自己的腦門自怨自艾:“天呐,我怎麽那麽命苦……小時候沒娘喂奶,長大了沒人愛……”

    “姐姐,”這時飛鸞爬出衾被,湊到輕鳳麵前問道,“如今我已經完成任務啦,接下來我還要怎麽做呀?”

    輕鳳無比嫉妒地橫了她一眼,酸溜溜道:“你還要再做什麽呀?能做的都被你給做完了!現在你什麽都不用忙,繼續跟那個傻小子卿卿我我,鞏固戰果就行了。”

    飛鸞聞言立即快活地應了一聲,跟著笑眯眯地在輕鳳身邊躺倒,將腦袋蹭進她的懷裏:“哎,姐姐,這樣真好。我一路跑迴來的時候,都在想,要是能夠一直這樣就好了——我不想為了任務做任何為難李公子的事,也不想改變現狀,不想迴驪山……姐姐,你說我這樣想,是不是不對?”

    “嗯,這些想法都沒錯,就隨著你的心意去做吧。”輕鳳拍了拍飛鸞紅潤的臉頰,安撫她,眼中卻冒出綠油油的幽光——不想為難李公子是對的,不想迴驪山也是對的,但是現狀,是一定要改變的!

    李涵啊李涵,我要是再攻不下你來,我就……我就再也不搽粉了!輕鳳在心中發下毒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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