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文宗慷慨冊封飛鸞和輕鳳的這一天,一大早永崇坊的華陽觀廂房裏,全臻穎趁著李玉溪熟睡之際,從他懷裏摸出了一枚玉梳來。她盯著手中這枚樣式素雅的卷草渦紋白玉梳看了半天,終於騰出一隻手來,把正在酣睡中的李玉溪狠命推醒:“冤家!快給姑奶奶我起來!”

    “唔……”李玉溪抱怨著呻吟了一聲,張開惺忪睡眼,一看見全臻穎發青的臉色和那枚雪白的玉梳,再濃的睡意也頓時消散了一大半,“這……你是怎麽找到的?”

    全臻穎眼波一橫,充滿威懾地瞪了他一眼,冷聲道:“你昨天不是說,錢袋丟了沒買著玉梳麽?那這枚玉梳是怎麽迴事?”

    李玉溪愣了愣,隨即尷尬地一笑道:“好姐姐,錢袋是真丟了,這玉梳不是我買的。”

    “不是你買的?那是撿的?搶的?騙的?”全臻穎盯著支支吾吾的李玉溪,兀自冷笑道,“姑奶奶我入道前,好歹也是見識過無數奇珍異寶的人。實話告訴你,這白玉梳不是什麽尋常之物,而是最上等的和田羊脂玉,除了侯府王宅,尋常難得一見,價值何止千金?你這毛頭小子平白得了此物,不是大福就是大禍!快給我從實招來!”

    “呃……”全臻穎連珠炮一般的責問轟得李玉溪頭昏腦脹,他無力抵抗,隻得老老實實地交代道,“我可沒有坑蒙拐騙,這個是別人送的……你還記得我同你說過的一件事嗎?就是那次我跟你進宮做法事,無意中撞見宮妃娘娘的事。”

    “嗯,那又如何?”全臻穎先是狐疑地盯了李玉溪一眼,跟著倏然睜大雙眼,試探著小心地問,“你見到她了?這梳子是她給你的?”

    李玉溪紅著臉,唯唯諾諾地承認:“我也沒想到昨天會遇見她,而且她還是一副姑娘家的打扮。”

    全臻穎豔麗的臉龐變了色:“這些事為什麽昨天你不告訴我?為什麽不把梳子給我看?”

    “我這不是想著還要還給人家嗎?”李玉溪無辜地望著全臻穎,很是認真地迴答,“我想過了,我還是不能收下這枚梳子,所以有機會一定要把這玉梳還給她。”

    不料全臻穎卻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反手將那玉梳斜□了自己的發髻。李玉溪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慌忙抬手阻止道:“別,這樣不好啦,等我再替你買一個……”

    “去,憑你能買什麽好的給我?再說了,你有什麽機會再見到她?”全臻穎打開他的手,笑著轉過身對著菱花鏡照了又照,“嗬,你和她還真是你來我往、忒

    煞情多,也不怕我惱火。”

    “沒有的事。”李玉溪忍不住皺起眉頭辯白,不知為何看著全臻穎得意的樣子,自己心裏會很不開心。

    “沒有?那你倒是替我把玉佩討迴來呀?”

    李玉溪一怔,想起昨天飛鸞拿出玉佩給自己看時,那張在雨後的街市上顯得羞澀而動人的小臉,心就不自覺地一軟,本能地抗拒全臻穎的要求:“那又不是什麽好東西,還值得特意去討,再說了,我也不會有機會再見到她了。”

    “哼,這誰知道,”全臻穎聽出他語氣中含著一絲惆悵,於是怫然不悅道,“她能撞見你一次,就保不齊有第二次;我倒問你,你知不知道她是怎麽跑出宮來的?”

    “這我可不清楚,她隻對我聊起過,她近日隨駕住在曲江離宮,因此宮禁並不嚴。”李玉溪此刻已是了無睡意,他索性穿衣下榻,一邊漱洗一邊望著全臻穎嫋娜的背影道,“對了,我的行卷都已經準備妥了,什麽時候姐姐能幫我遞給公主看看?”

    “急什麽,你明年才參加科舉呢,遲些再替你引薦也不遲。”全臻穎沒有迴頭,隻是乜斜著雙目往後瞄了一眼,氣定神閑道。

    所謂“行卷”,就是專門為“幹謁”準備的作品集。唐代的科舉考試前,應試的舉子會將自己平素得意的詩文匯成“行卷”,投給當時在朝堂、文壇上地位顯達的名士以求賞識,從而提高自己的聲譽,這就叫作“幹謁”。如果某個舉子的作品能夠獲得顯達者的賞識,那麽這些貴人就會去向主試官推薦這位舉子,這樣主試官就可以在閱卷之外,再參考舉子平日的才學和聲譽來擇優取士。

    此舉在唐時蔚然成風,時至今日仍大名鼎鼎的詩人王維當年在參加科舉前,就因為得到了已經入道的玉真公主的賞識和推薦,才會在當年的科舉考試中順利一舉奪魁。

    李玉溪走的,也不過就是一條尋常路。他如今既有求於全臻穎,也就不便再說什麽,即使聽出了她語氣中的不耐煩,他也隻是靜靜地坐在榻上看她梳妝,再也沒多說過一句話。

    三月天孩兒臉,眼看著這天才晴了兩日,惱人的春雨便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來。正在曲江上泛舟的胡婕妤和黃才人窮極無聊,於是同時抬起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不約而同地歎了一口氣。

    “那個楊賢妃果然厲害啊,我們恐怕才得寵就要失寵了,”隻見黃輕鳳撇了撇小嘴,憤憤道,“已經足足兩天那皇帝都在楊賢妃宮裏過夜了,再這樣下去,我們隻怕要被塞進冷宮

    啦。”

    “啊?”一旁的飛鸞這時怔怔迴過神,眨著霧蒙蒙地黑眼睛望著輕鳳,一臉的呆滯,“我們要進冷宮了?為什麽呀?”

    輕鳳聞言無奈地歎了一口氣,伸手揉揉自家小姐的腦袋,安撫她道:“嗯,你就繼續這樣不識人間疾苦吧,也挺好的。你放心,天塌下來有我撐著呢。”

    飛鸞感動得剛想對輕鳳掏心挖肺一番,卻聽她緊跟著又道:“你這兩天魂不守舍的,盡想著你那小情人了吧?不如今天晚上你就幹脆出去會會他?”

    “啊?!”飛鸞的臉立刻漲紅起來,不禁舉高了扇子遮羞,“姐姐,你要我去華陽觀找他嗎?可是,我好怕……”

    “怕什麽?!”輕鳳聽了飛鸞沒出息的話,立刻攀在她肩頭耳語道,“你瞧,雨打芭蕉的春夜,寄住在道觀的年少書生點上了紅燭、翻開了書卷……此情此景,你說是不是還差了點什麽?”

    “啊,差了什麽?”不開竅的飛鸞依舊懵懵懂懂地問輕鳳。

    “傻瓜,當然是少了一位敲他窗戶的狐狸精啊!”輕鳳尖尖笑了一聲,拿扇子拍了一下飛鸞的肩,“快去吧,我的大小姐。”

    ******

    唐時長安城的夜晚雖然實行宵禁,但因為商業的興盛,到了文宗李涵當政的時候,務本坊西門就已經出現了夜市。而與務本坊鄰近的崇仁坊,因為北臨皇城景風門,南有脂粉風流的平康坊,東南斜角又是東市,因此無論是來長安應試的舉子、還是其他沒有宅第的商賈旅人,都愛在崇仁坊賃屋租住,以至於崇仁坊裏晝夜喧唿,燈火不絕,京中諸坊莫可與之相比。

    當飛鸞乘夜冒雨溜出曲江離宮尋找李玉溪時,她並沒有在到處黑黢黢的永崇坊華陽觀找到他。華陽觀裏的一間廂房的確有他的氣味,可是卻空無一人,飛鸞循著誦經聲去了經堂,卻也隻看見幾個公主帶著一批女冠做晚課,其中並沒有李玉溪的身影。

    飛鸞隻好重新吸了吸鼻子,憑著那一天心中牢記住的氣味,一路順著永崇坊往北尋到了喧騰熱鬧的崇仁坊。因此當李玉溪捧著個包袱從一家酒坊裏走到街上時,便剛好在燈火闌珊處看見了正在屋簷下躲雨的飛鸞。

    “怎麽竟是你?”他不禁笑起來,臉上浮現出一抹連自己都不曾察覺的驚喜,“又沒帶傘嗎?”

    “我……”飛鸞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隻能在屋簷下眼巴巴望著李玉溪。此刻他穿著一身素白的布襴袍,身上帶著點薄薄的酒氣,混

    著他腰間的蘇合香囊味,聞上去香甜而醉人。飛鸞緊張得咬住雙唇,就這樣望著他立在那兒衝著自己笑,哪還說得出什麽話來。

    “哎,別盡站在這兒,”李玉溪迴頭瞥了眼酒坊裏熱烘烘的燈火,揚起手上的包袱對飛鸞笑道,“今天我有喜事,走,我請你去將軍樓吃宵夜吧,這一次你不餓,我可餓了。”

    飛鸞立刻喜出望外地點點頭,輕快地跑到李玉溪的傘下,跟著他走進酒坊邊的一條小巷。此刻已是三更,雖然崇仁坊的夜市屢禁不止,但到底是違反了宵禁,所以兩個人都是靜悄悄地貼著牆根走,不敢停留說笑,生怕被巡夜的金吾衛發現。

    飛鸞一路上和李玉溪打著傘穿過窄小幽暗的裏巷,嘴角不自禁就掛上點羞澀的微笑。

    將軍樓也在崇仁坊,因此不多時便走到了,隻見一排黑漆漆的臨街店麵中僅有這一家還在張掛著燈籠營業,使它在雨中看上去多少有點陰森鬼氣,加上來客也是鬼鬼祟祟,這正是唐時還不成熟的夜市被人稱為“鬼市”的原因。

    李玉溪引著飛鸞走進將軍樓入座,替兩個人各點了一份荷包飯,收了傘笑著對飛鸞道:“這家店的荷包飯最好吃!你一定要嚐嚐。”

    飛鸞接過店中夥計奉上的茶水,忍不住彎著眼睛笑起來:“你好像很會吃?”

    “當然咯!民以食為天嘛,”李玉溪得意洋洋地掰起手指頭,對著飛鸞如數家珍,“除了上次我帶你吃的勝業坊蒸糕,還有長興坊的畢羅、輔興坊的胡餅、頒政坊的餛飩、長樂坊的黃桂稠酒……你要是喜歡,我都可以帶你去吃!”

    “好呀!”飛鸞不假思索地答應,興致勃勃地望著李玉溪。

    這下反而輪到李玉溪不好意思了,他想到飛鸞是宮中人,以後哪有那麽多機會再見到她呢?今天這第三次相見,已經巧得令他匪夷所思了:“你,你怎麽又從……那裏跑出來了?”

    飛鸞怎麽好意思說自己是專為出來見他,因此紅著臉呐呐了幾聲,顧左右而言他道:“剛剛你說你有喜事,是什麽喜事呢?”

    “啊,是我剛剛乞到舊衣了!”李玉溪被飛鸞一問,立刻想起了自己的大喜事,趕緊將手中的氈包遞給飛鸞看,“今天我和一幫舉子宴請今年的進士,同他們喝了不少酒,就是為了‘乞舊衣’,這衣服還是我在席上作詩贏來的呢!”

    “乞舊衣?”飛鸞聽不懂,睜大雙眼看著李玉溪打開氈包露出裏麵的衣服,疑惑地問,“這有什麽用?”

    “討個吉利罷了,”李玉溪嘿嘿笑道,“這是風俗,據說落榜的舉子討到登科進士考試時穿的衣裳,能給自己下次應試帶來福氣的。我雖然今年沒考,也討來備著。”

    飛鸞點了點頭,低頭盯著那氈包中的衣服又看了一眼,雙眸中一道綠光微微閃過,接著她小聲道:“穿這件衣服的人,陽氣虛弱,命也不怎麽好。”

    “呃?”李玉溪沒有聽清飛鸞的話,不禁抬起頭問,“你說什麽?”

    飛鸞沒有立刻迴答他,這時候他們點的荷包飯剛好上了桌,飛鸞聞到一股濃烈的魚香味,不禁歡唿了一聲:“好香!是魚嗎?我最喜歡吃魚了!”

    “是嗎?我也喜歡!”李玉溪嘿嘿一笑,見飛鸞如此高興自己也很得意,因而竟忘了再追問她說過什麽話。

    飛鸞拍拍手,小心翼翼地揭開荷包飯上覆蓋的荷葉,隻見裏麵是用香米和各種魚肚肉蒸成的飯,她急忙用飯匙舀了一勺塞進嘴裏,立刻笑彎了眼睛:“好吃!”

    “好吃吧!”李玉溪坐在飛鸞對麵支頤看她,笑道,“你知道這將軍樓是誰開的嗎?”

    飛鸞搖搖頭,嘴裏包著飯模模糊糊地問道:“是誰?”

    “是一位貞元年間卸甲還家的將軍,他曾說:‘天下無物不堪吃,唯在火候、善均五味而已。’據說他還能拿舊的障泥做成菜,味道很不錯。”

    “障泥是什麽?”飛鸞邊吃邊聽,這時疑惑地問。

    “就是馬韉,放在馬鞍下的那層墊子,”李玉溪興致勃勃道,“大概是牛皮做的吧,也不知道用舊了,是個什麽味兒……”

    正在胡吃海塞的飛鸞聽到李玉溪的答案,忽然覺得自己嘴裏滑溜溜的魚肉十分可疑,她又想到那些在騎手粗壯的大腿下常年摩擦的髒墊子,日曬雨淋,總是停憩著嗡嗡的馬蠅,就忍不住一陣反胃,將口中食物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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