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哪座宮裏的?”李涵信步走出自雨亭,在宮燈微弱的光暈中笑著問輕鳳道,“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

    黃輕鳳心裏突突直跳,她佯裝害羞地用紈扇遮住臉,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半張臉還是小獸模樣,慌急慌忙念咒還原,不料一時心慌意亂小臉竟變不迴人了!

    該死該死,她命中的邂逅,怎麽可以就這樣成為夢幻泡影?!輕鳳攥著扇子欲哭無淚,望著李涵隨意敷衍著行了個禮,戰戰兢兢後退了一步。她這樣的態度倒引起了李涵的好奇,使他執意想看看那藏在扇下的小臉是個什麽模樣:“你不必驚慌,將扇子放下吧。”

    輕鳳哪裏肯依,圓溜溜的眼珠轉了轉,在心中道:我若把扇子放下,驚慌的可就是你了。

    她卻沒反應過來,自己這樣的舉動就是抗旨不尊。好在此刻花月正春風,心情甚好的李涵不以為忤,他隻是輕輕踏上前一步,隔著扇子微笑著逼視輕鳳,看著那嬌小玲瓏的姑娘在自己麵前畏縮起雙肩,仿佛進退兩難似的,不斷抬眼偷瞄他。

    她身上帶著龍腦的香味,一雙黑溜溜的眼珠像小獸一般靈動,真是有趣。

    “你叫什麽名字?”李涵忍俊不禁,存心逗逗她,故意將臉微微一板,“再不說,我可就要叫內侍們過來了。”

    這一晚他特意支開那些形同附骨之蛆的宦官們,才求得片刻清閑在自雨亭中獨坐,此刻當然不會因為輕鳳的到來,而把那些煩人的家夥們再招來。不過我們單純的輕鳳可就當了真,她心中的咒語越念越亂,左念不靈右念不靈,最後隻得慌道:“不要……”

    說還是不說,這是一個問題!說吧,自己一張獸臉萬一叫他看見,往後還怎麽在宮裏混?不說吧,他把內侍們叫來,等下自己脫不了身,勢必還得用法術……輕鳳想了又想,終是舍不得錯過這一次難得的相遇,於是她輕輕吐出“紫蘭殿”三字,便轉身飛快地跑開。

    李涵見狀匆匆追出幾步,剛循著美人芳蹤繞過一處山石,便奇異地跟丟了人。他心下訝異,正四處張望著想要尋找,這時卻看見不遠處有一群宦官跌跌撞撞跑來。他立刻皺起了自己那雙俊秀的眉。

    “陛下,陛下,”趕來的宦官們伏在地上,個個麵如土色地顫聲道,“請陛下速速迴宮,方才含冰殿附近發現有狐妖出沒,值夜的洪中尉正領著羽林軍搜捕呢,臣等惟恐邪祟驚擾聖駕,還請陛下速速迴宮。”

    這時就像與宦官們一搭一唱似的,洪中尉帶著大批羽林軍忽

    然登場,紛紛在自雨亭四周圍著李涵跪下。李涵厭惡這種團團包圍像逼宮一樣的陣勢,他相當不快,站在肅然靜默的侍衛們當中,微微挑起眉尖,聽那自雨亭上發出的沙沙雨聲。

    “哦,狐妖?”沉吟了許久之後他才應了一聲,唇上若有似無地笑了笑,終是無可奈何,“好吧,我迴去,你們起來吧。”

    宦官們立刻起身上前,打起羅傘架起龍輿,簇擁著李涵離去。待到眾人走散後,隻有變作黃鼠狼的輕鳳還躲在假山石的縫隙裏,對著剛剛被自己拋落的一方絹帕捶地:“可惡可惡,隻差一點點就能被他撿到了……”

    恨隻恨自己功力不濟,節骨眼上竟跟飛鸞一樣出紕漏,無功而返的輕鳳隻得鬱鬱迴到紫蘭殿裏,同飛鸞在寶帳中悶頭睡了一夜。不料就在她們酣睡之際,三宮六院中的暗流已是來迴湧動了好幾遍,因此當她們轉天睡醒時,耳朵一動,便聽見殿外的宮女們在傳遞這樣的消息:

    “昨夜王德妃的宮裏鬧狐妖,讓含涼殿的楊賢妃受了驚,後半夜就開始生病了呢……”

    宮女們的話令輕鳳與飛鸞麵麵相覷了好一陣,之後飛鸞從枕下摸出一張紙人,很無辜地遞到輕鳳麵前:“怎麽迴事?我才把紙人剪好,還沒念咒呢。”

    那紙人惟妙惟肖,畫的正是楊賢妃的模樣,飛鸞惟恐自己畫的不像,還特意在紙人的肚子上寫了“楊賢妃”三個字。

    “嗯,我知道你沒念,”輕鳳撓撓肚子,眯起兩隻眼睛,“唔……這恐怕是個陰謀,有人在利用我們。昨夜我們分開後,你去過楊賢妃那裏沒有?”

    “當然沒有,”飛鸞連忙搖搖頭,對自己昨夜的出糗依舊耿耿於懷,“我昨晚和你分開後,就直接迴紫蘭殿啦,哪兒都沒去。”

    “這就對了,你我後來都沒到含涼殿去,那楊賢妃怎麽會受驚?”輕鳳撇撇嘴,揉揉飛鸞的腦袋,“我看是那楊賢妃想借這件事害王德妃呢,這樣吧,你先別對楊賢妃下咒,咱們先避避風頭,再見機行事。”

    “好。”飛鸞點點頭,將紙人重新藏在枕頭下,窩起身子蹭了蹭輕鳳,由衷感慨道,“這金屋寶帳真好,咱們說悄悄話也沒人聽見。”

    輕鳳嘻嘻嘻尖聲笑了一會兒,算是迴應飛鸞的土老帽。她抬頭望著掛在帳頂上的金熏球,皺著鼻子嗅那金熏球裏吐出來的龍腦香煙,在那濃烈得能使人上癮的香味中陶陶然笑道:“嗯,凡人的屋子我也住不慣,空蕩蕩的老是竄風,還是這樣的窩舒服。”

    無所事事的兩個人懶得出帳,就從枕下摸出些香榧子吃了充饑,之後又絮絮叨叨嘮了一陣嗑,結果眼睛一閉一睜又睡了半天,在春日午後閑適的陽光裏,她們無比靈敏的耳朵就聽見殿外在討論一條更加匪夷所思的新聞:

    “原來昨夜王德妃宮裏鬧狐妖,也讓王德妃受了驚,後半夜她就腹疼不止,現在似乎又有小產跡象,含冰殿裏聚了好多太醫……”

    這下輕鳳和飛鸞傻了眼,隻見飛鸞一張小臉白了又白,六神無主地顫聲道:“不會吧?”

    害人沒了孩子是最造孽的!她們雖為妖精,輕易也不敢做這樣折損道行的事,當年的妲己娘娘敢胡作非為,那是因為背後有女媧娘娘在撐腰呢!可是她們呢?因為偷吃魅丹才有了出山的機會,自從三年前進入長安城,便沒了“娘家”的消息——就連凡人嫁女兒到外地州郡去,這麽些年也早該迴門個三五次了,更何況長安與驪山才那麽點距離!

    飛鸞慌了神,倒是輕鳳心裏仍舊有點主意,安慰飛鸞道:“你別慌,這恐怕是那王德妃的對策,孩子到底掉不掉,還要過陣子才知道……”

    就在她說話間,兩隻小妖耳朵一動,聽見紫蘭殿外隱隱傳來喧嘩,跟著就有一名宮女匆匆走進內殿。她們趕緊拍了拍裙子掀開錦帳,一本正經地板起小臉問道:“什麽事?”

    “迴兩位美人,宮闈局的花少監來了,說因為宮裏狐妖作祟,要搜查紫蘭殿呢。”輕鳳和飛鸞還沒定誥封,因此宮女這般答道。

    輕鳳和飛鸞默然對視一眼,結伴走了出去。一出內殿她們便看見殿外堵著不少宦官,輕鳳眯著眼遠遠望去,就看見那為首的宦官非常年輕俊秀,隻是整個人氣質很清冷,冷得簡直像塊寒冰。除此之外,他俊秀得也怪異,左眼下生著一點藍色的淚痣,讓人看得久了,竟能從他冷漠的神情之中,咂摸出一點妖氣來。

    ******

    然而眼前這宦官的確是個人,還是個不男不女的閹人。輕鳳眼珠轉了轉,不明白這宦官隱藏在眼底的敵意從何而來——她們可是吞下魅丹後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小妖精哪!

    輕鳳與飛鸞走上前乖巧地福了福身子,甜甜笑著,端的是一對令人賞心悅目的姊妹花:“黃輕鳳、胡飛鸞,見過少監大人。”

    這兩隻小妖所拜的少監,正是如今宮闈局炙手可熱的宦官花無歡,也是三年前敬宗李湛駕崩之日,出現在內殿中的那位神秘人物。當時輕鳳和飛鸞躲在櫃中,並沒有看見花無歡的

    臉,自然也不會知道她們與眼前這宦官竟有過一板之隔的緣分。

    “嗯,”隻見少監花無歡微微點了點頭,依舊冰著一張臉,“昨夜宮中出現狐妖,為了各位貴人的安寧,聖上已下旨搜查各宮,若有打擾的地方,還請二位貴人原諒。”

    兩隻小妖聽了這話,心中同時咯噔了一聲——雖說這次風波的始作俑者的確是她們,可眼前這位宦官未免撲得也太準太快了點。向來老實的飛鸞強自鎮定地點點頭,一旁的輕鳳卻是眉間一蹙,反問花無歡道:“昨夜宮裏出現狐妖?那大人您這個時辰來搜查,搜得到嗎?現在可是大白天。”

    宮闈局的宦官們沒料到輕鳳人小鬼大,竟敢反駁宮裏冷傲出了名的花少監,一時皆是麵麵相覷,不敢作聲。

    “白天自然有白天的益處,”這時花無歡慢條斯理地瞥了輕鳳一眼,複又垂下眼去,伸手撣了撣自己平順熨帖的袍袖,“如果敝人沒記錯,昨天除了鬧狐妖,也是兩位貴人入宮的日子吧?”

    輕鳳一怔,沒想到眼前這宦官竟然將矛頭直指自己,不禁幹笑了一聲:“大人您千萬別這樣說,我和妹妹一向膽小怕事,您這樣可嚇煞我們了。”

    “敝人怎敢恐嚇二位貴人,隻是今日事出突然,還請二位貴人配合,這樣對我們雙方都有好處。”花無歡若無其事地一笑,左眼下的淚痣微微一晃,襯得他一雙吊梢鳳眼透盡涼薄,活脫脫一副令輕鳳咬牙切齒的刻薄相。

    輕鳳自恃身懷妖術,還怕鬥不過這區區幾個宦官?於是她也不再與花無歡僵持,而是側過身將他們往殿中讓:“既然大人有令,我們姊妹怎敢不配合?往後我們姊妹在後宮裏侍奉聖上,還要靠大人您多提點照應呀。”

    “好說,”花無歡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負手踱進紫蘭殿裏,冷著臉對左右下了一聲令,“搜。”

    飛鸞與輕鳳默然對視了一眼,不動聲色地跟隨在搜查的宦官身後,任由他們翻箱倒櫃。漸漸地饒是單純的飛鸞都看出事情不對勁,輕輕扯了扯輕鳳的衣角:“他們不像是在搜狐妖呢,好像在找什麽東西。”

    “你才知道呀……”輕鳳咧著嘴角輕聲迴答飛鸞,冷笑著看宦官們將箱籠中的衣裳撒了一地,又打開一隻隻奩盒寶匣,將五光十色的珠玉瓔珞隨意拋在地上。

    隨著手下們不懈地翻找,花無歡的一張臉卻是越來越陰沉,他緊抿了雙唇,皺著眉頭在四下轉了轉,最後終是踏入內殿,一步步朝輕鳳與飛鸞的九重寶帳走去。

    “少監大人且慢,”這時一直冷眼旁觀的輕鳳忽然出言阻止,望著迴過頭的花無歡訕笑道,“那帳中的東西看不得,還請大人恕罪。”

    花無歡聞言挑起半邊眉,冷冷笑道:“如何看不得?”

    “大人您有所不知,這帳中有我們姊妹倆的閨私,不方便給人看的。”黃輕鳳嘻嘻一笑,還故意憋了一口氣,使自己搽了二兩胡粉的臉竟然微微一紅。

    不料花無歡將輕鳳既羞且臊的表情看在眼裏,卻是不為所動地笑了笑:“這後宮裏連一根針尖也不能私藏,二位貴人既然已經進了宮,難道這點規矩還需要敝人教麽?”

    黃輕鳳眼珠一溜,忙碎步搶上前替花無歡撥開流蘇帳,低了頭含笑道:“大人您教誨的是,這些怕男人們瞧見的東西,難道還怕給大人您看嗎?”

    在場除了懵懂單純的飛鸞,輕鳳這番話讓殿內所有人都變了臉色。首當其衝的花無歡自然是怒意最熾,隻見他麵色一白,對準輕鳳的目光越發陰寒起來,簡直就像鋒利的碎冰,害輕鳳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花無歡盯著輕鳳冷冷看了許久,最後到底收斂住脾氣,不敢耽誤正事。他徑自上前撥開寶帳一重複一重的帷幔,隨著五色流蘇悄無聲息地漾開,帳內便飄出一陣濃鬱的龍腦香味,令人忍不住向往其中隱藏的銷魂溫柔鄉。

    紫蘭殿的宮女們也沒親眼見過寶帳中的奧妙,因此這一刻紛紛睜大了眼睛,想看看先帝下旨為美人打造的寶帳裏如何春光旖旎。隻可惜暴露在所有人眼前的,是比狗窩還不如的一團狼藉。

    誠然,在飛鸞和輕鳳的帳中,鋪設著大唐朝最上等的墊子、褥子和被子。來自波斯的羊絨毯上染著鮮紅的石榴花;輕軟的絲絮被填進新羅進貢的朝霞綢裏,製成雲彩般的衾被;用罽賓國進貢的波斯錦縫製出的靠枕柔軟而飽滿,還用金線鑲著邊。然而這些華麗的織物顯然都飽經蹂躪,散發著一股濃烈的龍腦香,也不知多長時間沒被整理過,並且距離上次拆洗的時間也十分可疑。

    花無歡素有潔癖,乍然目睹了這般景致,隻覺得額角上青筋一暴,連嘴角都忍不住跟著抽搐起來。他的手指開始遲疑,不知道應不應當繼續翻找下去,臉上情不自禁露出的厭惡神情徹底破壞了他的冰冷自持。而此時在花無歡身後,兩隻小妖無辜地對視了一眼,不理解她們舒適的窩為何令花無歡如此不快。

    嘴角抽搐的花無歡最終還是鼓足了勇氣,逼自己僵硬的手指落在了揉成一團的枕頭上——

    當精致的枕頭遠遠飛到一邊,花無歡在聽見一陣令他毛骨悚然的嘩嘩摩擦聲之後,滿心的不快終於忍無可忍!

    “你們——”他倏地挺直了腰背,盯著枕頭下不計其數的果核、栗子肉、香榧殼,麵色鐵青地厲聲叱道,“先把這裏給我收拾幹淨!”

    早就叫你不要隨便看姑娘家的“閨私”的嘛……兩隻小妖被訓得滿頭包,眯著眼睛直掏耳朵。輕鳳等搜查的宦官們統統撤出紫蘭殿後,才從枕下掏出沉甸甸的白玉璽掂了兩下,吐著舌頭壞笑道:“嘿嘿,一點障眼法,不好意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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