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現如今往上推算,距今天一千一百八十三年前,天下正是大唐寶曆二年,當朝的皇帝自然姓李,單名一個湛字,是為唐敬宗。

    這一年,這位皇帝恰滿十六歲,正值青春年少,人也生得精神漂亮。據大明宮的老宮女說,當她們的陛下在大明宮別殿裏呱呱墜地時,六月的火燒雲正一望無際,太液池的白鶴竟一起飛上雲霄,翩翩展翅環繞住整座宮殿,悠揚的鶴唳聲就連太極宮都能聽見。

    好吧,就是這麽一位出生帶著吉相的皇子,自小粉雕玉琢如寶如珠,所以時刻被人寵著,在含著金湯匙的十六年生涯中,也理所當然地被人給寵壞了。也因此,在他即位後的短短兩年,這位年少的皇帝就顯現出了一切昏君的特質。

    他愛酒、好色、喜歡玩樂,既要大興土木建造宏偉的新宮殿,新殿建好後住不了兩天,卻又要出宮遊幸。而諸般遊幸中他最喜歡的一項活動,就是去驪山“打夜狐”。

    顧名思義,“打夜狐”,就是晚上出去捕獵狐狸。狐狸生性晝伏夜出,這一招可真夠趕盡殺絕的,如此一來二去,驪山狐不聊生,狐妖老巢的族長可就動了怒!

    “再這樣下去,子子孫孫都要被那皇帝殺盡了,著實可恨,”狐族的族長、黑耳姥姥戳著酸棗木拐杖怒道,“我們狐族與凡人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就算祖上曾有幾位娘娘出山,謀死過幾個皇帝、斷送過幾朝江山,那也無不是受人所托、成人之事罷了,與我們又有什麽相幹……”

    遠的不提,就在大約八十年前,有位皇子因為不忿自己的王妃被父親所奪,就曾托一位老道引薦,許下了這驪山方圓五百裏的地界做報酬,要狐族幫他造個替身進宮——這位有名有姓的紅顏禍水後來在馬嵬坡金蟬脫殼位列仙班,八十年來一直被狐族們津津樂道,也因此,如今的驪山狐族遇到皇帝“打夜狐”這樣的飛來橫禍,自然也將腦筋動在了“紅顏禍水”這四個字上。

    於是狐族的二當家、灰耳姥姥為族長獻計獻策:“姥姥,一晃八十年了,咱們狐族的魅樹上早已又結出了一粒金丹,事不宜遲,不如再安排位姑娘出山,將那無惡不作的皇帝給收拾了吧!”

    黑耳姥姥聞言,卻是癟著嘴猶豫不決:“那皇帝雖說兇殘,卻到底是玉皇大帝欽點的天子,咱狐族可從沒主動出過手,這次沒有女媧娘娘授命,也沒有皇親貴胄請托,我們貿貿然行事,隻怕要遭天譴……”

    “哎,姥姥,您再猶豫,我們狐族的日子可就沒法過了!”就在灰耳姥姥說話

    間,山外似乎又傳來捕獵的號角聲,族裏的狐子狐孫們遠遠聽見,無不夾起尾巴瑟瑟發抖。黑耳姥姥到底是一族之長,豈能無視眾狐的生死存亡,她看在眼裏急在心頭,最後終於狠狠心咬牙道:“好吧,去叫翠凰來!”

    翠凰是這八十年來,驪山狐族裏出落得最有出息的姑娘,不但有著傾國傾城的容貌,法力更是高強。據說她被黑耳姥姥寄以厚望,所以一直養在深閨,驪山裏狐狸雖多,卻沒幾隻有幸目睹過翠凰姑娘的風姿呢。

    眾狐一聽族長有請翠凰,當下無不精神抖擻,紛紛奔走相告等著瞧熱鬧。黑耳姥姥也命左右捧出了驪山狐族的至寶魅樹——這是一株栽在金盆裏的,兩尺來高的寶樹,隻見翡翠般的枝葉中央,嬌嫩欲滴的綠葉正簇擁著一顆金燦燦的果實。

    這果實即是狐族至高無上的法寶“魅丹”,狐妖服食它之後,不僅能夠功力大增,容貌亦能嫵媚到極致、進而一舉魅惑帝王心,端的是效用無窮!隻是這魅樹四十年一開花四十年一結果,因此也隻有曆代族長、或者肩負大任亟待出山的狐妖,才有資格享用它的果實魅丹。

    一時之間,狐妖老巢裏狐頭攢動,大家都翹首以盼著,一起期待翠凰姑娘的出現。而與此同時,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一個獐頭鼠目的姑娘正拉扯著一個與她一般大的、乳臭未幹的黃毛丫頭,努力穿過擠擠挨挨的狐群,湊到近處找了個視野開闊的地方坐定。

    在狐狸的巢穴裏,我們實在不該形容某個姑娘“獐頭鼠目”,然而可是,這個姑娘也確然是個另類。不同於驪山狐狸們白裏透紅的桃心臉,她的臉蛋偏黃,下頜尖尖的,像一枚秋天裏最飽滿的榛子——但凡熟悉妖精變化的人看到這裏,心裏就一定會清楚,這姑娘並非一隻狐狸精,而是由一隻黃鼠狼變來的。

    “咳咳,咳咳,大家都別吵……”黑耳姥姥敲敲酸棗木拐杖,巢穴裏的狐狸們頓時都安靜下來。隨著姥姥話音剛落,一陣香風就突然飄進了眾狐的鼻子,大家立刻又蚊蠅一般嗡嗡鬧起來,悄聲議論這香味是像紅糖炒米,還是更像桂花年糕。

    這時坐在最前排的那位榛子臉姑娘就不以為然地白了一眼身後眾狐,小聲咕噥了一句:“你們懂什麽,這叫女人味……”

    她的話還來不及被眾狐聽見,大家的目光便已被吸引到了巢穴的中心,榛子臉姑娘慌忙轉迴腦袋,這才發現原來不知不覺之中,翠凰姑娘早已悄然出現在族長的跟前。但看她身穿一件碧瑩瑩翡翠瓔珞珍珠衫,水綠色的襦裙正被不知何

    處而來的風輕輕吹起,奶黃色的輕紗飄帶恰到好處地揚入半空,就像彈過柳梢頭的幾縷月光,使她既顯得仙姿縹緲離塵脫俗,又不失莊嚴的寶相。

    待她微微側轉了螓首蛾眉,眾狐這才看清楚了傳說中的翠凰姑娘,她的麵龐有著一種描摹不出的風華,似乎風花雪月都被揉進了她的一顰一笑,她淡淡的眼神如掃過秋水的長風,笑靨像迎著春風綻開的第一朵牡丹,襯著雪堆似的肌膚,隻要借著一點點光,臉龐就能散發出滿月般皎潔的光華。

    這一刻,在場的沒出息的狐子狐孫們,腦中都閃過一樣的念頭——每朝每代傾國傾城的紅顏禍水,必然就是長成這副模樣的吧?備受矚目的翠凰在眾狐驚豔的目光中卻毫不露怯,隻見她挺直了腰身兩手一福,盈盈對族長黑耳姥姥拜下,嬌聲如珠玉相叩:“小女翠凰,拜見姥姥。”

    黑耳姥姥甚覺欣慰地點點頭,上前將她扶起,順手將魅樹上的果實指給她看道:“翠凰丫頭,你瞧這魅丹已經成熟,今天我當著全族的麵把它交給你,望你服食此丹後,能夠不負族中所托,除去人間那荒淫無道的皇帝,促使江山易主、改朝換代。”

    “多謝姥姥賞識,翠凰今日受命,必當竭盡所能、不辱使命。”翠凰欣然領命,傾國傾城的臉上卻仍是不苟言笑,隻是再次躬身朝黑耳姥姥拜了一拜。

    這時灰耳姥姥在一旁笑嗬嗬幫襯道:“如此甚好,還請翠凰姑娘進族中內殿沐浴更衣,再擇吉時摘下魅丹服食。”

    翠凰並無異議,微微頷首輕移蓮步,由灰耳姥姥引著進入內殿。眾狐見再沒熱鬧可看,漸漸也就各自散去,一時間巢穴裏恢複了安靜,隻有巢穴正中央的七寶琉璃供桌上,金盆裏的魅樹還在靜靜流動著瀲灩的光。

    驀然,靜悄悄的巢穴裏卻有了異動!空蕩蕩的大廳角落裏竟冒出了兩道鬼鬼祟祟、拉拉扯扯的人影。隻見那打頭蠢蠢欲動的,正是方才那位榛子臉的姑娘!她躡手躡腳靠近了供桌,兩隻圓溜溜的眼睛緊盯著魅樹上雀蛋大的金丹,屏息凝神地偷偷伸出手去……

    “姐姐!”一直跟在她身後的姑娘嚇壞了,一張桃心臉像抹了二斤胡粉似的,白裏泛青不見血色,“姐姐不好這樣做啦,這金丹可是不得了的寶貝,你偷拿會闖大禍的!”

    那榛子臉姑娘眼珠一轉,瞪了自己的妹妹一眼:“我都不怕,你怕什麽!”

    那桃心臉的姑娘頓時畏縮起來,一雙無辜的小鹿眼眨了眨,轉眼間就淚蒙蒙的,似乎下一刻就要掉下淚來

    。榛子臉姑娘顯然是拿她這招沒轍,隻好歎了口氣語重心長道:“不怪我老生常談,你瞧瞧你這沒出息的樣子,哪裏像是狐狸種?虧你還是吃我媽媽的奶長大的,可憐我從小沒了爹爹,親娘又做了你的乳母,害我連自己娘親的一口奶都吃不上,我容易嘛我?虧我自己命大活了下來,結果長大了還要做你的丫鬟,陪著你這嬌滴滴的大小姐一起沒出息,我容易嘛我……”

    桃心臉姑娘一向最害怕自己的姐姐這樣碎碎念,當下乖乖收起兩包眼淚,可憐兮兮地反倒哄起自己的姐姐來:“別這樣啦,我,我錯了還不行麽,都,都聽你的……”

    榛子臉姑娘這才得意地一笑,閉嘴作罷。

    好啦,現在我們從這段對話裏就可以弄明白,為什麽黃鼠狼出身的榛子臉姑娘,可以和桃心臉的狐狸姑娘互稱姐妹啦!原來她們是金蘭姐妹,黃鼠狼姑娘的媽媽是狐狸姑娘的奶娘,而黃鼠狼姑娘雖被狐狸姑娘客客氣氣地叫上一聲姐姐,但實際上是她的丫鬟,而比實際還要實際的現實是,她身為丫鬟,也能夠將狐狸姑娘治得死死的!

    於是黃鼠狼姑娘心情大好地伸出罪惡之手,毫不膽怯地一把拽下了魅樹上的魅丹,將那金光燦燦的果實遞到了狐狸姑娘的麵前。

    “做,做什麽……”那狐狸姑娘還在害怕,怯怯退了半步,驚疑不定地望著自己的幹姐姐。

    “一人一半,吃下去。”黃鼠狼姑娘到底沒有得意忘形,知道自己在驪山出身低卑,闖禍也要拉個墊背的。

    “嗯,不要,不要……”狐狸姑娘一邊淚汪汪地掙紮,一邊含恨吞下了被黃鼠狼姑娘分開的半顆魅丹。

    於是很快她們身上各自起了變化,有暖騰騰的白氣分別從她們的天靈蓋上冒出來,她們十三四歲乳臭未幹的身體開始變得豐潤,發黃的細辮子也忽然散開,眼見著變成了烏黑的雲鬢,她們的雙眼變清變亮,開始盈盈泛著一層勾魂的水光,麵頰也忽然白裏透紅,像五月沾了露水的薔薇花……

    黃鼠狼姑娘像照鏡子一樣盯著自己的妹妹,知道自己的身體也同樣在發生著這些迷人的改變。於是她不禁快活地翹起嘴角,剛想發出一兩聲得逞的笑,卻在這時聽見內殿裏傳出一聲雷霆般的厲喝:“飛鸞、輕鳳!你們在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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