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嘩啦啦”地下個不停,水位一直在上升。


    杜清檀站在櫃子上,看著黑沉沉的天際,聽著孩子們的啜泣、女人們的歎息,前所未有的沉重和緊迫。


    她想起了一首寫長安水災的詩。


    “闌風伏雨秋紛紛,四海八荒同一雲。


    去馬來牛不複辨,濁涇清渭何當分?


    禾頭生耳黍穗黑,農夫田婦無消息。


    城中鬥米換衾綢,想許寧論兩相直。”


    她想起了在長安曆次的水災中,曾有整整一個坊區500多戶人家,在一夜之間被洪水沒頂,消失不見。


    她就想,倘若今夜水繼續往上漲,那麽她們這些人,又該往哪裏去?


    誰都知道水災來了,就要往高處走。


    問題是,整個坊區都被關死在這坊牆和坊門之間,能往哪裏走?


    牆頭?屋頂?


    萬一水高過這些地方呢?


    那就是滅頂之災。


    沒有人會聽見她們這些草民的呐喊,沒有人看得到她們這些草民的悲苦。


    不往上,就隻能做砂礫,湮沒水底,悄無聲息,再被浪潮碾碎成塵土。


    不往上,就隻能做魚肉,任人宰割,毫無還手之力,用血肉和成別人腳底的泥。


    “我決定了。”她和楊氏說道:“我要搬去平康坊。”


    無論如何。


    哪怕背後是萬丈深淵,哪怕腳下荊棘叢生。


    她也要帶著全家人搬去平康坊。


    她不要半夜時候房屋倒塌,被冰冷的雨水泡成醃菜。


    她不要提心吊膽,日日夜夜擔心是否有人會害自己和家人。


    楊氏還不知道武八娘借宅子的事,隻情緒低沉地歎氣:“哪有那麽容易,那邊的房價高不可攀。”


    杜清檀沒有迴答,隻讓采藍把團團背穩些。


    采藍平時吃得多長得壯,這會兒起了決定性作用,可以輕輕鬆鬆背著團團不太累。


    “其實,也不是沒有法子。”


    王娘子怯怯地道:“這滿屋子的書呢,若是賣了,怎麽也能換得平康坊一座宅子了。”


    楊氏猛搖頭:“那不成,這是祖上傳下來的,不知存了多少代才能有這些,若是為了好宅子賣書,以後我們怎麽抬得起頭來做人?”


    王娘子訕訕:“我就是那麽一說,您別當真。”


    采藍和老於頭悄悄地看向杜清檀,五娘真做得出。


    杜清檀半垂了頭,看著腳下渾濁的水麵上晃來晃去的燈影,一言不發。


    “水退了,水退了!”王草丫大吼出聲。


    杜清檀拿燈籠一晃,果然看見腳下的汙水漸漸退去,好些家具露了出來。


    “嘩啦,嘩啦”水聲響起,獨孤不求頂著大雨,艱難地走過來。


    他用力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上牙磕下牙地道:“出水口和排水溝都疏通了,剛才是被淤泥堵住了。”


    楊氏和王娘子便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獨孤不求慢吞吞地爬上櫃子,就在杜清檀腳邊坐下,閉上眼睛軟綿綿地朝她靠過去。


    又冰又涼,杜清檀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冷戰。


    她蹲下去,推他:“你是不是想睡覺?別睡,會著涼。”


    他睜開眼,小聲地說了句什麽。


    她聽不清,少不得湊過去:“什麽?”


    他便貼在她耳邊小聲道:“這雨下得實在太大,也不單是咱們這裏,整條街都被淹了,好些人家比咱們還嚴重。


    至少一半人家的屋子塌了或是漏雨,但咱們屋子基腳比別人高,這些天又一直加固修排水溝,按說不至於。


    昨夜睡前我才和王保檢查過排水口,以及各處牆壁,當時都沒事。這是人禍。”


    杜清檀沒出聲,許久才道:“你為什麽會受傷?”


    “為了出人頭地唄。”


    黯淡的燈光下,獨孤不求勾著慘白的唇,玩世不恭地笑:“為了不餓肚子,為了不被水淹。”


    他轉動眸子,衝她夾夾眼睛:“杜五娘,我改主意了,我不要買這裏的房子,我要買平康坊、崇仁坊的房子,要買那種大塊的青石做基腳,修得高高的那種。”


    “我也想要搬去平康坊和崇仁坊。”杜清檀輕聲道:“我想活得像個人,不想活得像豬狗。”


    “喲,看來咱倆誌同道合啊。”獨孤不求看著她不正經地笑:“這是沒有酒,不然咱倆得喝一杯。”


    “誰說沒有酒?”


    老於頭的聲音在二人中間驟然響起。


    獨孤不求嚇得一個激靈坐直身體,都結巴了:“你……你……你怎麽在這裏?”


    “老奴一直都在這啊。”


    老於頭蹲在他身後,語氣理所當然且無辜。


    “是您之前說的,讓老奴好生看護五娘,怕有人趁亂加害她,老奴便一直守在這……寸步不離。”


    老於頭對著獨孤不求揚了揚柴刀:“您瞧這個,若是有人想使壞,老奴先給他一下。”


    獨孤不求由來一陣膽寒,飛快地挪到一旁,和杜清檀保持距離。


    他急赤白臉地衝著老於頭喊:“快收起來,刀劍無眼,萬一掉下來傷到我咋辦?”


    老於頭笑了笑,收起柴刀跳下櫃子,去接才迴來的王保父子,又抱迴來一壇子濁酒。


    王大郎不過一個半大孩子,早就凍得受不住了,王保不由分說往他嘴裏灌了一大口酒,說道:“暖暖身子。”


    獨孤不求與杜清檀碰碰碗,斯文地抿了一小口。


    這一夜是如此漫長。


    隨著水位下降,站著的人都改成了坐。


    女人們依偎在一起,把孩子護在中間,用彼此的體溫保護他們。


    男人們依偎在一起,小聲咒罵官府不作為。


    這一刻,沒有貧富貴賤,也沒有要求清淨的淑女和討人厭的熊孩子。


    所有人都隻是草民。


    屈服於天災和權勢之下的草民。


    不知過了多久。


    一絲魚肚白撕破暗沉的天際,一縷陽光艱難地擠了出來,落到杜清檀的睫毛上。


    暖洋洋的,帶著些不真實。


    “天晴了!雨停了!”王草丫吼了起來。


    杜清檀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不知什麽時候靠在獨孤不求的肩上睡著了。


    而洪水,也退到了房子的基腳之下。


    王娘子喜極而泣,和楊氏緊緊抱在一起:“我們不會死了,孩子們還能活下去!”


    杜清檀坐直身體,仰起頭,眯縫著眼睛,看向天空那一縷陽光,身體裏充滿了力量。


    一股全新的,更為充沛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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