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大沉默著叉手行禮,再沉默地離開。


    安平郡王沉聲道:“這是誰?”


    武鵬舉明明覺著他們似是認識的,怎地又問起這個?卻也不能不解釋:“是獨孤的朋友,使來看他的。”


    安平郡王眉頭微挑:“朋友?什麽朋友?”


    武鵬舉哪裏敢說自己去鬥人賭錢?縮著脖子小聲道:“那我不知道,總不好追著問。”


    安平郡王盯著他看了半晌,確認這就是個酒囊飯袋,微不可見地歎了口氣,說道:“我去看看你這位朋友。”


    能得鶴手下最得力的人登門探望,怕也不是什麽簡單人。


    自家兒子傻不拉幾的,隻曉得吃喝玩樂,別被人賣了還幫著數錢。


    獨孤不求仰靠在床頭發怔。


    打贏將軍之後,鬥場當夜就把他該得的錢財盡數結算清楚,而他求的另一件事,卻是直到現在才得了消息。


    嶽大向他轉述了鶴的問候。


    “我家主君說,之前公子向他求的那件事,他答應了。不過時過境遷,您現在也有了錢,不知您是否改變主意?


    若是已經改變主意,就當彼此從未見過,您聰明堅韌,困境不過暫時,將來必然可以過得很好。


    若是不曾改變主意,可在半個月後去鬥場麵談。但您要明白,鬥場所經營的事,皆都見不得光。


    更如泥坑,一腳踏進去便再也脫不出來,每走一步都是泥印。


    又如沼澤,說不定什麽時候就陷入滅頂之災,屍骨無存,悄無聲息。”


    他當即迴答:“我的主意從未變過。”


    嶽大就笑:“不急,還有半個月呢,您再想想。”


    獨孤不求將目光落到桌上。


    那裏放著半碗已經涼了的藥膳。


    他想起了杜清檀,想起很多人和事。


    “獨孤,獨孤,老頭子來了!”


    武鵬舉咋咋唿唿地跑進來,聲音壓得低低的,眼珠子慌得亂轉,就像才偷了人似的。


    “我給你說,老頭子狗嘴裏吐不出象牙,萬一說了不中聽的話,你可不許生氣!”


    “咳咳!”門外響起威嚴的咳嗽聲,安平郡王板著臉看進來,見到獨孤不求就愣了愣。


    這年輕人,長得太好看了啊。


    獨孤不求被武鵬舉扶起見禮:“獨孤不求見過郡王,謝府上收留之恩,也請郡王寬恕未曾拜謁之罪。”


    “你病著,倒也情有可原。”


    安平郡王落了座,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獨孤不求,末了,突然道:“獨孤楚是你什麽人?”


    獨孤不求眼裏閃過一道亮光,他抬起頭來,看著安平郡王的眼睛說道:“那是先父。郡王認識他麽?”


    安平郡王答非所問:“一晃十多年過去了,果真光陰似箭日月如梭。”


    這就是認識了。


    獨孤不求眼裏浸出一絲淺淺的血色,垂了濃密的睫毛遮得嚴嚴實實,蒼白的唇孩子氣地微抿著,看起來很是委屈可憐。


    “先父亡故之時,我隻有五歲。”


    他的表情委屈,語氣卻很平靜淡漠。


    “我娘說他很疼我,但我記不得他長什麽樣,也記不得他是否抱過我,是否真的喜歡我。


    我隻記得,那天早上,突然有人砸響我家的門,然後我娘暈倒了,我哭著要抱,被我哥搧了一巴掌,鼻血流了滿臉。”


    他頓了頓,不好意思地看著武家父子笑了笑:“對不住,我不該和你們提這些。”


    婢女們露出了同情而心疼的目光,太慘了啊,這樣風趣漂亮的公子,居然有這樣可憐的身世!


    武鵬舉眼裏浮起一層淚光,忍不住探手擁住他的肩頭,小聲道:“獨孤,你還有我。”


    安平郡王卻是若有所思,沉默不語。


    獨孤不求繼續道:“我在族中長大,後來從軍,做到從七品上翊麾校尉,本想建功立業,奈何時運不佳,魏州之事,皆是我錯。”


    武鵬舉大急:“獨孤!那不是你的錯!”


    就聽安平郡王道:“不是他的錯,難道是聖人錯了?”


    武鵬舉臉色慘白:“阿耶……”


    安平郡王冷淡地道:“獨孤公子,我家十一郎不過是個混吃等死的臭小子罷了,你有大誌向,我怕他拖累你。”


    這就是很委婉的趕客,也是不許二人繼續交往的意思。


    “阿耶!”武鵬舉憤怒地喊起來:“你怎麽可以這樣!”


    “哪樣?”安平郡王目光森寒,壓迫性地碾過去:“你想忤逆?”


    獨孤不求平靜地拉住了武鵬舉。


    “我知道了,郡王放心,鵬舉待我好,我不會害他。”


    他客氣有禮地和婢女們說道:“有勞你們幫我收拾行李。”


    婢女們低著頭默默行禮,默默做事。


    安平郡王轉身大步離開。


    武鵬舉憤怒地把案幾上的東西盡數揮落於地,咆哮道:“獨孤,不許你走,我不許你走!你等著,我這就去和我娘說,讓她去罵這個冥頑不靈、亂耍威風的老東西!”


    獨孤不求勾著蒼白的嘴唇笑了起來:“好啊,你快去,我等你。”


    武鵬舉高興起來:“這就對了!這才是兄弟!你還迴床上歇著,我這就去,一會兒就好!”


    婢女們都笑起來,紛紛把手裏的東西放迴原處。


    等到武鵬舉走了,獨孤不求就道:“繼續收拾東西罷。”


    婉娘忙道:“公子剛才不是答應十一郎了嗎?”


    獨孤不求微笑著道:“十一郎愛惜我,我怎能讓他為難。好了,聽話,別讓我多說話。每說一個字,傷口都疼得厲害呢。”


    婉娘歎息一聲,示意其他人繼續收拾。


    獨孤不求的東西並不多,收來不過一小隻藤箱罷了。


    “婉娘,還要煩勞你把這隻瓦罐一並捎上,裏頭的肉和湯還沒吃完。晚上熱一熱,還可以再吃一頓。”


    獨孤不求準備去拎箱子,婉娘叫道:“公子您別動!待婢子替您叫輛車,您是要去哪裏呢?”


    獨孤不求道:“我也不知道,先上車再說吧。”


    看著那道勁瘦高挑的身影艱難地漸漸走遠,婢女們忍不住紅了眼圈。


    再也不會遇到這麽年輕美貌、有趣可愛還身世淒慘的公子了。


    獨孤不求歪在馬車上,眯著眼睛和車夫道:“去永寧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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