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亦藍的確準備往國內小住,然後就迴美國去。


    他的真正理由當然不會向莊鈺華解釋。


    莊鈺華最關注的也不是穆亦藍人在哪兒,他最大的雄心在乎把這一手經營的中華成藥製造廠,注入莊氏的大集團內,為莊氏帶來一筆可觀的進帳,以能在莊經世的王國內占重要的一席位,使他在莊園的地位更加鞏固。


    他心目中的一整套計劃,已經得到莊鈺萍夫婦的默契,會聯手跟他合作,以達到他們姊弟倆穩操繼承莊氏大權的最終目的。


    莊鈺萍曾經提點過莊鈺華,說:


    “我們的父親有一個特性最容易應付,隻要有本事提升他的資產值,他就高興,他就言聽計從。”


    這的確是莊經世的典型性格。


    事實上,莊經世原配所生的三個孩子,在人生價值觀。做人脾性和處世法則之上,莊鈺萍與莊鈺華姊弟是最跟其父相似的,怕隻有已去世的莊或茹的品性是遺傳自其母,那位深居簡出,表麵上絕不管事的莊經世夫人。


    莊鈺華在遊說了穆亦藍加盟之後,終於買到了起碼一條穆亦藍研究得來的主治鼻咽癌的成藥藥方。這藥方早已由穆亦藍交給了一間在廣東順德鎮的製藥廠提煉,第一與第二次的提煉成效相當理想,有關報告原本是呈交給美國的卡迪藥廠,由他們總代理的,但卡迪藥廠的總裁柏力威爾遜一直對中國成藥有偏見,對穆亦藍的成就雖不至於抱存疑態度,但多少有份難以自控的妒忌情緒。黃皮膚棕眸子的中國人越來越在經濟上使美國人由失色而至屈服,這個過程對一些根本有種族歧見者是難受而蓄意抗拒的。


    穆亦藍建議收購了順德的成藥製造廠,大量生產這隻醫治鼻咽癌的成藥方案,與兩次提煉的成果報告,因此一直擱在柏力威爾遜的辦公檔案內,遲遲未拿出來詳細研究討論,更逞論提交董事局通過。


    其中的微妙關係,穆亦藍不是不意會的。


    故此,他遠道自美國迴來,除了為尋找一些中國出產的動植物提煉成藥外,也是為確定這最後一次的成藥提煉結果之後,就趕快向卡迪藥廠提出最後通牒,或甚至另外找支持對象,把這份醫學成績貢獻於世。


    這個打算無疑也是促成他加盟莊鈺華的主要原因之


    對於莊鈺華來說,真是名副其實的冷手執個熱煎堆,非常的一帆風順,在極短時間內就有了成效。


    他於是對穆亦藍說:


    “你覺得有必要在順德居住以等待最後的驗證成績,當然是好的。至於說,當我們可以公開成藥成功麵世之後,你要迴美國去,則是後話了,總要看屆時公司的發展。”


    “我對做生意不熱衷,也是門外漢。我的專長在於藥物研究工作,故此我迴美國去,抑或留在國內,基本上沒有影響我可能對中華成藥製造廠的貢獻。”


    “照道理是這樣的。隻是,香港這個城市精彩絕倫,你不留下來,未免可惜。”


    “這兒的滋力太多,反而對我的工作有不良影響,我控製不了自己。”穆亦藍說得相當有誠意。


    “很好,那就悉隨尊便吧!什麽時候到順德去?”


    “明天。”


    穆亦藍在明天起程的消息很快就傳到高掌西的耳朵去。


    她一整晚的睡不牢。


    他是為她而離開的。


    如此的堅守諾言,在於向她施惠之後。


    無非為向她證實,他不再以過去的一夕情緣為威脅,教她從此放心。


    高掌西想,也許自己從來都沒有不放心清緣之再續,剛相反,是在迎候著再續情緣的過渡期間,擔憂自己的手足無措。


    當他們重逢的一刻,潛意識就知道不可能在整件事上放上休止符。


    穆亦藍在任何一方麵都比莊鈺華強。


    尤其是他愛她。


    這個分別對高掌西而言是太大了。


    從來不知道愛情是這麽一迴事。


    隻不過是讓對方明白自己的心意就好就滿足就快意了,這就是愛情。


    躺在床上思念著穆亦藍一切的高掌西,隻要一合上眼睛,就看到穆亦藍那一臉緊張誠懇得近乎哀痛的神情,對她說:


    “求你,隻相信我這一次,讓我去醫治你的母親。”


    醫治高掌西的母親,除了是證明他的專業操守外,無非是為證明他對她的真情摯愛。


    這跟莊鈺華隻差秘書送上一大盆花,是不是有天淵之別了?


    高掌西忽然覺得自己若再不去以愛還愛,就是天底下至大的一個傻瓜。


    她伸手搖了電話。


    接通了。


    她以為會在聽到他的聲音時,就緊趕放下電話筒,她不會有勇氣跟他說話。


    可是,她對自己估計錯誤了。


    當穆亦藍在電話筒內喊了“喂喂”兩聲,仍無反應時,便問:


    “是你嗎?”


    高掌西竟然迴應了:


    “是的。你明天就走了麽了’


    “對,明天一早。”


    “幾點的車?”


    “我坐船,是早上八點的船。”


    “嗯,中午便到達了。”


    “是的。你的電話是為了跟我道別?”


    高掌西沒有迴答。


    她怎麽說呢?在這個時候,幾乎已到天亮時分,打電話跟他道別,是怎麽的一迴事,彼此心照不宣了吧!


    她這個電話其實是不應該打的。


    可是,顧秀娟說得對,她會做的事不等於應該做的事。


    顧秀娟是過來人。


    她太能預測會發生的事了。


    高掌西幹脆直承了,她說:


    “可以留下來嗎?”


    對方沉默了一會,說:


    “我多麽高興聽到你的這句話。”


    “是要求。”


    “總有一天會留一下來的吧!”


    “不是今朝?”


    “不是的。”他說。


    “嗯。”高掌西咬了一下下唇,覺著一點痛楚,一切都不是在做夢。


    “我會想念你,掌西。”


    他會想念她。


    正如她也會想念他一樣。


    在穆亦籃到中國會之後,其實城內一切如常作息,並無絲毫的分別。


    隻有高掌西覺著有些不同於前。


    她可以忽然在會議中間,精神恍惚,想到老遠。


    她也會在夜裏忽然轉醒,披衣而起,就在露台的安樂情上坐著,舉頭看著天上的星星發呆。


    她甚至會在任何人眼前,出現答非所問的情況。


    縱使她的思維之內沒有一個澄明的、清晰的穆亦藍形象,她電不能欺騙自己,不是為了思念他而生出種種的前所未有的怪現象來。


    她在近這兩個星期連胃口都沒有了,吃下肚子裏的東西,打一個轉,就要循原路退出來似,感覺難受得她寧願放棄進食。


    人就更消瘦了。


    沒有人覺察到她身體的不適以及神情的惟推悴,即使是同床異夢的莊鈺華,也不曾留意到高掌西的心神不屬。


    這一晚,莊鈺華如常的夜歸。


    高掌西還沒有入睡,一直坐在梳妝台前的按摩椅上看書。


    莊鈺華看了妻子一眼,說:


    “還未睡?”


    “早著呢?”


    “你的精力真夠旺盛。”


    “不,這陣子老覺疲累,大不如前了,怕是老了。”


    莊鈺華笑。


    “我們很快就宣布中華成藥製造廠會被莊氏吸納,作為莊氏再行集資的本錢。”


    “集資多少?”


    “暫定十億。”


    “那是要吸納海外基金,城內的投資能力未必能應付得


    “美國和日本基金現在都苦無出路,連菲律賓政權大定之後,股市都能指到一點歐美的油水,何況是我們。”


    “有必要集資這麽龐大的數目嗎?誰個當包銷商?”


    “杜氏的葉駿家,還有可能是你的親弟弟,定北說他有意思參與。錢是不會有人嫌多的,用別人的錢做自己生意,何樂而不為。”


    高掌西不置可否,她對莊鈺華這種態度實在不能認同。


    “穆亦藍的鼻咽癌成藥最後試驗結果如何?”


    “據他說把握達到百分之九十九,現在把報告以及專利注冊手續遞交國際醫務中心,就葉以公開製造發售了。”


    高掌西籲長長的一口氣,整個人舒暢了。


    “你擔心穆亦藍抑或擔心我?”莊鈺華忽然這樣問。


    “我擔心你的集資對象。”


    高掌西這個迴答不是虛偽的,也隻有成藥有前景,生意有盈利,把握到了世界市場,那十億的集資才不會泡湯。


    “掌西,你竟有菩薩心腸,真是難得。可惜得很!”


    高掌西奇怪地望著莊鈺華,問:


    “為什麽可惜?”


    “如此慈善為懷的人,上天應該多保佑你才對。”


    “我生活得很好。”


    “你可以生活得更好。”莊鈺華坐近她說,“如果你可以為莊家添一兒半女的話。”


    驀地像用針刺著了高掌西的心窩似,她整個人覺得痹痛。


    “你有話要跟我說?”高掌西聽得出莊鈺華的語氣。


    “莊啟富快有第二個弟弟或妹妹了,特此奉告。”


    莊鈺華說這句話時像報告天氣,如此的理所當然,不容商榷,點到即止。


    高掌西答:


    “隻此而已?”


    “啟富的母親提出了要求。”


    “要我們離婚?”


    “不,她沒有這麽傻。我離了婚,也不會娶她。她知道自己夠不上資格當莊家的長媳婦。”


    “她要求什麽?”


    “她希望孩子們可以帶迴莊家來跟祖父母見麵。”


    這就是身分的認可與地位的確立。


    最低限度,這個外室可以透過莊經世承認孫兒,而承認她。


    這步棋子在城內豪門也不算是新鮮少見了。


    “你會這樣做嗎?”高掌西問。


    “在兩個情況下,我會。”


    高掌西沒有追問,她等他提供答案。


    “其一要得到你的同意。其二是看莊氏利用中華成藥製造廠注入而集資的成績是否理想。”


    高掌西很明了這兩種情況的意義。


    總的一句話,莊鈺華表態,他不會打無把握的仗,就算要獎賞鄒湄湄為自己開枝散葉,也得要有個尺度分寸。


    他要以莊氏為大本營。集資理想就能引進一筆資金,莊經世不會在確定他對家族有大貢獻時,對他的其他所作所為有過分不滿。


    莊鈺華始終也要以高掌西為妻,有太多的社會關係和家族利益牽涉在這段婚姻裏頭,兼且他也不見得舍得放棄如此有條件的高拿西。


    高掌西集富裕、能幹、氣派和漂亮於一身,是城內嬌矜高貴之最。


    要莊鈺華拋棄一科珍藏的古玩都尚且不成,何況是這麽一個人。


    高掌西聽後沒有迴應,她似乎覺得整件事很可笑,可笑得令她接近麻木了。


    世紀末的豪門婚姻竟然鬧到這個地步。


    活脫脫像兩夫妻商量生意似,把外室與私生子女都納入彼此開誠討論的範圍內。


    “掌西,其實你個必給我答案,隻要你能為我生育一兒半女,就什麽都好辦,我將振振有辭地向啟富的母親交代,還是不能把他們帶迴家去,父母要見的。要承認的隻是嫡室所出的孫兒。你說,好不好?”


    莊鈺華把手擱在妻子的肩膊上,企圖把她扳過來,讓他可以吻在她的臉頰上。


    高掌西明白對方的用意,她趕快順勢站起來,說:


    “明天,我到醫生處再做徹底檢查,如果我的婦科症狀有了起色,再做計算吧!”


    誠然,這是高掌西拒絕丈夫的一番借口。


    她還沒有能力使自己重新接受莊鈺華。


    可是,高掌西也實在覺得有需要跑去見婦科醫生一趟。


    自從多月前,婦科檢查的結果讓她知道自己的輸卵管有先天性的閉塞,很難懷孕之後,她的月事就開始不準期。


    這令她感覺到食欲不振,脾氣浮躁,甚而連一身的皮膚都幹燥起來,怪不舒服的。


    於是總得要去檢查一次。


    檢查的結果,令高掌西嚇得癡呆。


    她聽了醫生的報告之後,靜默了兩秒鍾的樣子,就驚叫起來:


    “不,怎麽可能?不,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她的聲調難以控製,予入一種不辨悲喜的感覺。


    因而她的婦科醫生誤以為她需要自己再度證實檢命結果,便認真地說:


    “結果不會錯,你的確已懷孕兩個多月了。先天性的輸卵管閉塞不等於完全沒有受孕可能,隻要你情緒輕鬆一點,就會有助於放緩肌肉和神經緊張,影響所及,懷孕的機會就會相應地提高了。”


    高事西沉默良久,不曉得表達自己的感受。


    “莊太太,你高興嗎?”


    醫生的這句話,一直迴旋耳畔,直至她在迴家的途上,都沒有做出迴應。


    高掌西不知道這是否值得高興。


    忽然之間發覺自己的子宮內孕育著一個小生命,無疑是一份不可否定、不能隱瞞的驕傲。


    她終於能克服了一種身體上的缺憾,履行她身為女性的天職,這是很值得快慰的。


    比較她每一次在商場製勝了窮兇極惡的商業對手,維護了本身的利益,更要舒暢千百倍。


    可是,孩子並不是莊家骨肉。


    肯定不是。


    無辜地孕育的生命是一夕孽緣的果實。


    孽緣?


    高掌西嚇了一大跳。如果真是孽緣,那麽孩子的來臨,是上天對她的懲罰,而不是對她的恩賜。


    她不能對孩子有如稀世奇珍的寶貴他珍惜他收藏他,她應該立即把這個懲罰的破壞性控製到最低程度。


    那唯一的方法就是把胎兒打掉。


    隻這麽一個念頭都叫高掌西忍不住掩臉痛哭起來。


    她除了那次麵臨母親的生命受到威脅時,流過眼淚之外,不知多少年她未曾哭過。


    怕隻有心頭的至愛,親生的骨肉有仳離的可能時,才最能引起高掌西落淚的衝動。


    既然舍不得母親,也應該舍不得兒女。


    同是血濃於水。


    高掌西呆了好幾晚。


    她完完全全地失落了,不知所措。


    這天天色才泛著魚肚白,她就決定給顧秀娟搖一個電話。


    “秀娟嗎?我是掌西,沒有把你吵醒吧?”


    “沒有,根本還未睡。”


    “我也是。”


    “你要上班呢,總要打點精神才是。”


    “無法鬆弛下來,越來越神經緊張。”


    顧秀娟沒有做聲。


    “秀娟,你還在嗎?”


    “在的。”


    “嗯,我以為你已掛斷了線,我在談這些無聊的話。”


    “不,我在想一個辦法,讓你鬆弛的辦法。”


    “秀娟,其實你早已經替我想好了,隻是我還沒有一躍而前,幹脆掉進深淵去摔它個粉身碎骨以求一快的勇氣。”


    “是的,是要一股無懼的勇氣。”


    “再試試睡吧,秀娟,幸好你不用上班。”


    “掌西,你保重。”


    高掌西放下電話之同時,已決定放下自己的那樁心事。


    心頭的確開始有份輕快的感覺,這重感覺如此地誘惑,讓她一步一步地漠視前景,隻向前邁進。


    她搖了電話到公司去,給秘書說:


    “我到國內去一次,你代我訂船票。”


    秘書答應著,然後說:


    “高定北先生一直找你,說是急於要拿你的意見,他決定要做莊氏集資十億計劃的包銷商。”


    高掌西忽然覺得煩躁,答說:


    “告訴高定北先生,金融財務不是我直接管轄的範圍,我的意見不能作主。況且,他不是說已經決定下來了嗎?既是已定的方針了,何必要旁的人舉旗呐喊以助聲勢不可。”


    高掌西再認真地囑咐秘書:


    “跟上次找到湖南去度假一樣,請別有事沒事地把我翻出來,我自然會跟你聯絡。”


    從尖沙咀的中港碼頭上船,直通九洲港的船程,隻消兩小時多一點就到達廣東海岸。


    高拿西站在船頭,迎著海風,整個人都像沐浴在一份濃鬱得使人發膩的甜蜜愛寵之中。


    她將一帆風順地重新投入一段純情的戀愛之中。


    哪怕是這番轟轟烈烈的感情震撼之後要麵對於絲萬縷的人事,要接受千夫所指的責難,要承擔子頭萬緒的困擾,都是值得的。


    高掌西決心要去感受跟穆亦藍在一起會是怎麽的一迴事。她需要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足夠能力負擔因孩子麵世所引致的苦難。要自己置身於惱火的淒風苦雨之間,麵對無情的滔天巨浪,迎迓地潰山崩的變動,原是為了保存穆亦藍的骨肉,這樣值得嗎?


    高掌西是為尋找這急逼的心靈答案而步上征途。


    船抵岸後,她雇了一輛街車,把地址給了司機,請他載到目的地。


    連計程車司機都很注意時事,對她說:


    “你要去的這家中華成藥製造廠,已經被香港一個姓莊的大家族收購了。聽說立即就要大量投入生產成藥,訂中國和外國的市場,雙管齊下。你聽說了嗎?”


    高掌西原本沒有跟陌生人搭訕閑聊的習慣,但也忽然有興致迴應兩句:


    “是的,聽說過了。”


    “順德鎮目前有極多外資工廠,規模相當,生產的成績極之可觀。我們中國是極有前途呀!每天接載列各工廠視察的外商就多得很,跟前兩三年比較,真不可同日而語。”


    的確,沿途那一座座比新界工廠區還要光潔整齊的工廠大廈,就看得高掌西既驚且喜。


    車子很快抵達目的地。


    眼前是一座相當昂偉的,且相當現代化,流線型設計的建築物,在正門兩扇巨型的大閘之匕,以黑金字書寫著“中華成藥製造廠”的中英文字樣。


    高掌西下了車,跟護衛員打了招唿,就跟著他走到工廠的接待室。


    對方很禮貌地說:


    “你請稍候,我去通傳。”


    高掌西點頭,坐了下來之後,心情開始緊張了。


    等下穆亦藍出來,她應該怎樣向他解釋來意?


    真傻!


    這根本是個不必解釋的問題。


    一切盡在人言之中。


    此時無聲勝有聲。


    或者等下穆亦藍走出來,一見了她,就會把她一擁入懷,緊緊地抱住吻住,什麽語言都派不上用場了。


    這麽一邊想,臉一邊的赤熱,心又一邊的卜卜躍動,所有體能反應都朝著沸點進發似。


    直至他剛才那位護衛員陪同著另一位男士走出來,才令高掌西灼熱的身心消力降溫。


    因為那位男士說:


    “高小姐嗎?我是中華的行政部經理楊展才,穆醫生今早沒有迴廠來,他在早上給了我一個電話,說他有遠行,拿不準什麽時候迴來。”


    高掌西一時無話,她刹那間似捧住了一件灼熱得燙手的玩物,舍不得扔掉,可是緊握著無用,隻會燒傷自己的手。


    真不知如何是好。


    那位經理先生看高掌西失望地釘在那兒,就很熱誠地說:


    “高小姐,要我為你安排些什麽嗎?如果要巡視工廠或了解業務……”


    高掌西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再講下去。


    明顯地,這位行政經理必會因工廠被收購而多少認識莊氏與高氏家族的關係,也聽聞過高掌西的大名,對於這位商界強者,隻有必恭必敬地靜待在側,聽候她的主意。


    高掌西隻說:


    “可否替我搖個電話迴香港去,搭高氏集團我的秘書?”


    楊展才立即如言照辦,電話搭通之後,就讓高掌西接聽。


    “我在這兒的事辦妥當了,你替我查一查最快迴港的船期,通知司機來接我,我這就迴來。”


    秘書答應著,說:


    “要我在這邊給你訂迴程船票嗎?”


    高掌西看了楊展才一眼,道:


    “不用了,我試囑這兒的人代我去買,買不到再跟你通電話。”


    “好的。高小姐,這幾天的業務會議和一應酬醉,我都給你推掉了,要我更新安排過來嗎?”


    “不用了,待我迴來再算吧!”


    “還有一件事,高小姐……”


    “什麽事?”


    “剛在今早有人來找你,他現在仍站在我身邊,希望跟你說上幾句話,因為知道這是你接迴來的電話,你答應嗎?”


    “誰?”高掌西問。


    “是穆醫生。”


    良久,對方再說:


    “高小姐,你肯接聽穆醫生的電話嗎?”


    在秘書還沒有得著高掌西的迴應之前,穆亦藍已忍不住把電話搶了過來。


    他那穩重而洪亮的聲音像電流一般傳送過來,直灌注入高掌西的身心之內。


    “你不是叫我留下來不要走嗎?故此,我迴來了。”穆亦藍這樣說。


    高掌西忽然的熱淚盈眶,她傻傻地放下了電話筒。


    下一班船自香港抵九洲港,隻不過是三小時以後的事


    在碼頭上等待的高掌西與兼程趕迴來的穆亦藍,各自以為已經過掉了這一輩子。


    等得地老天荒,海枯石爛。


    然後才等著了對方。


    當船泊岸之後,第一個跳到岸上來的人就是穆亦藍。


    高掌西迎上去。


    他們沒有接吻,甚而沒有擁抱。


    穆亦藍隻握住了高掌西的子,緊緊地握著,然後把她的一隻小手小心謹慎地放進他的口袋裏。


    直至來到了穆亦藍在順德鎮上的住處,他才像掏出一件至珍貴的寶物似,把高掌西的手順勢帶出來,放到唇邊細吻。


    穆亦藍本想對高掌西說:


    “你知不知道在黃獅寨巔最令我銷魂的就是你那雙柔若無骨的小手?”


    但忽然把要說的這句話吞迴肚子裏。


    什麽都不必說,過往的不必提起。


    甚至從前有沒有過黃獅寨之夜都不再重要。


    他們擁有的是今天。


    於是穆亦藍說:


    “你肚子餓嗎?”


    高掌西點頭,本想趁機告訴他:


    “我現今更能吃了,因為要開始有嬰哺兒的緣故。”


    可是,高掌西還是控製著自己,不要把這個小秘密在現階段就泄露出來。


    她也驀然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思維,覺得眼前應是他們二人的世界,不必被第三者的滲入而引起任何化學作用,即使那是他們的骨血,又即使所引起的是良性的副作用。


    穆亦藍於是說:


    “由得你選擇,我們這就到菜市場去買備飯菜,迴到這兒來,我給你弄一頓好吃的。或者我帶你到街上去,找間能燒可口小炒的食肆,讓你嚐嚐順德的食品風味。”


    高掌西吐一吐舌頭,道:


    “都一般吸引,怎麽個選擇了?”


    “那好。我就讓你魚與熊掌,均可兼得。”


    說罷了,穆亦藍挽起了高掌西的手就走。


    順德鎮近年因看北上設廠的外資商賈特多,酒樓茶肆也林立了。


    順德是廣東省內最曉得食欲享受的城鎮,那些小炒的功夫尤其講究,菜盛到碟上來時,還不住有一陣熱騰騰的。香膩了的鑊氣,直熏到人的口鼻裏,惹得食欲大振。


    穆亦藍似識途的老馬,也沒叫車,拖住了高掌西,在鎮上的小模巷內轉了幾圈,就到了一間叫“小杭公”的食肆,往裏麵一坐下來後,就有位穿了背心線底衫的小夥計,走前來熱烈打招唿:


    “穆醫生,來吃個午飯?”


    “對。牛哥兒,煩你燒這店上最拿手的幾道好菜來,沒得失禮遠道自香港來的客人。”


    “成呀!絕對不會失禮,吃過了,保你尋迴頭來再不住光顧。”


    那牛哥兒向高掌西瞥了一眼,忍不住趁她遊目四顧時,就壓低聲浪對穆亦藍說:


    “穆醫生,這女子是你女友還是老婆,尚未追求到手的話,萬勿錯過,沒見過有如此標致的女郎呢!”


    說罷,眨一眨眼睛,就走開了。


    高掌西迴過頭來問穆亦藍:


    “你常到這小館來?”


    “也不常來,光顧過三兩次的樣子。小杭縣就在順德再往前走兩小時車程,那兒的人最會吃,等下的酥炸鰱魚球以及清蒸魚腸子,你會吃得不願停下筷子來,就是小杭的特色了。”


    擺上了一桌子的菜,都是以魚和菜居多,正對了高掌西喜歡清淡菜式的胃口,於是吃得無比暢快。


    穆亦藍看著高掌西的食相,笑說:


    “你像在吃兩個人用的飯菜。”


    高掌西笑,把要按下去的話打住了,事毛巾拭一拭嘴,道:


    “等下你還會給我弄吃的嗎?”


    穆亦藍大笑起來。


    “怎麽了?你剛才答應過的。”


    “那就請放心,我答應過的,從不食言。”


    “很好。告訴我,你會給我弄些什麽?”


    “看來還來得及到漁家處買一些新鮮的泥鰍給你煮一窩泥鰍粥。”


    “好哇!那我們快走。”


    從“小杭公”酒家出來,走過了幾條雜巷,就踏上了一條迂迴的泥沙路,直至盡頭,才是漁塘。


    高掌西幾乎看得歡唿起來。那片漁塘寬敞得接到天邊去,因為時已黃昏,映了整池淡金的顏色,寧靜而風雅,漁夫漁婦在落日餘暉之中曬著魚網,一派婦唱夫隨的祥和氣派,教人看在眼裏,舒服到心上來。


    尤其是有三五個小孩,在漁塘的小徑上邊跑邊玩邊吵邊鬧著,替寂靜的畫麵平添了活潑躍動的一筆,更是生趣。


    高掌西不期然地伸手撫摸了自己的小腹一下,再仰頭看著站在自己身旁的那個軒昂而高大的男人,渾身散發著一股誘人的正直英氣,她感動得幾乎就要對他說:


    “讓我們把孩子養下來吧,不必歸去了。”


    心才這麽想,耳畔就聽到穆亦藍說:


    “來,我們迴去吧,晚了。”


    躲在穆亦藍這間小房舍內,兩人似有說不完的話題。從中華成藥製造廠的計劃,到中國在市場經濟推動下的前景,再而至當今香港的政局情勢,都成了講不完的話題。


    “你總會迴到中國人的社會裏工作,那才是你的誌願,對不對?”高掌西深深感受到穆亦藍的愛國感情,故而有此一問。


    “到哪兒去我都是中國人,懷抱的是中國心,都會把國族的利益作為首先考慮的問題。”


    “你怎麽避而不答,你會迴到香港來嗎?”


    “我今早不是趕迴去了?”


    高掌西低下頭去,沒有說話。


    穆亦藍用手輕輕地托起了高掌西的下巴,看著她一張明麗的臉龐,道:


    “想念你,如此日以繼夜地想念你,因而迴去了。隻要有你在的地方,我其實都舍不得離去。”


    “那就不要再走了。”


    高掌西偎依在他的臂彎之內,把頭枕在他的肩上。


    “我們還有很多很多的難題,是不是?”


    穆亦藍這樣問了,兩人都忽然靜默下來。


    “亦藍,如果我要求你在這幾天之後,彼此迴到自己的環境內如常地生活下去,你會不會肯?”


    穆亦藍答:


    “如果我請求,你在我們各自返迴自己的生活圈子之後,每隔一段相思難耐的日子,就逃出來幾天,你又會不會有?”


    登時叫高掌西語塞。


    她不是個立心偷情的女人。


    他也不是個習慣幾夕歡愉就可置之腦後的男人。


    這一次的相聚甚而不是黃獅寨巔的偶遇情緣。


    他們是幾經掙紮,再度刻意重逢的一雙愛侶。


    以後的日子將怎麽處理?


    費煞思量。


    傷透腦筋。


    穆亦藍環抱著高掌西,兩個人害怕生分地偎依在一起,無從再娓娓而談。


    在考慮到這嚴肅而重要的關鍵問題之後,彼此都苦惱得懶得再動一動。


    連心底裏預計會發生的離別後的幸福歡愉,都置之腦後。


    尤其是穆亦藍,在感覺上,當他握住了高掌西的手,插進自己風衣的口袋裏時,已是極大的滿足。


    第一次見她,就有種要把這雙玉手據為己有的欲念,如今,實踐了,再無遺憾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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