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非明早上沒有太多的治療安排,桔年抽空去了趟布藝店,找到經理,艱難地提出了辭呈。這份工作是她這些年來謀生的唯一來源,也曾是她救命的一根稻草,在走投無路的時候,隻有這個店收留了她,沒有計較她的前科,甚至還給了她店長的職務,所以長久以來,桔年也始終兢兢業業,除了照顧非明,其餘的心思都投在了這份工作上。

    離開當然不是她情願的,但是現在看來又有什麽別的法子?父母這輩子也許都不會再認她,她沒有親人,也沒有足以托付的朋友,而非明的身體狀況現在是離不開人的,不管手術與否,以後隻會需要越來越多的時間來陪伴和照料,布藝店這邊一而再再而三的請假總不是長久之計。

    昨天醫院已經催繳非明接下來的住院和治療費用,萬般無奈下桔年也找出了韓述塞給她的那張銀行卡。桔年實在不願用韓述的錢,那樣的話會讓韓述產生一種錯覺,好像他們因此之間有了更多隔不斷的牽連,而那種牽連正是桔年竭力想斬斷的,就好像走進塵封已久的房間,一不小心,手上、臉上都蒙上了蛛網,那些蛛網是透明的,看不見,也不一定摸的著,但她感覺得到那種黏而纏的不適,她扯啊扯啊,總也夠不著,好像自己又一次成了網中無力掙紮的蟲子。

    她願意承認自己是不夠大度和豁達,事情已經過了那麽久,還有什麽不可以付諸一笑中?但是她就是沒有辦法,她可以不再怨恨咒罵韓述,也可以說服自己不再把過去的慘痛歸咎於他。桔年信命,她信韓述隻是命運的一雙推波助瀾手。但是不恨並不意味著能夠把迴憶撫平,隻要看見他那張臉,桔年就禁不住去想,他活著,但是小和尚哪去了?任她百般排解,到底意難平。可是擺在麵前的是非明的健康,甚至是一條命,跟這個比起來,別的任何事情還能那麽重要嗎?

    桔年也沒有想到,經理聽完了她辭職的理由,並沒有答應,隻說給她方一個沒有期限的長假,不管什麽時候假期結束,她都可以迴來。

    意外之餘,桔年再三感激,也顧不上聽同事們的同情問候,匆匆趕迴醫院,那時已快到中午,她趕不及做飯,又錯過了醫院的訂餐,隻得在附近找了個還算幹淨的快餐店,買了兩個盒飯。

    走至病房外,桔年已聞到一股濃鬱的雞湯味,還以為隔壁八號床小孩的外婆煲來的,推門進去,卻看到三個人圍坐在非明的床前。

    桔年第一感覺隻是訝異而已,還有誰會來看非明呢?然而數秒過後她才猛然反應過來,那不是三個“誰

    ”,站著的小夥子不就是望年?謝茂華坐在床側,而桔年的母親則一手捧著裝湯的保溫壺,一手用勺子往非明嘴裏送。他們許久不見了,桔年又太過意外,以至於竟然不能在第一時間辨認出自己的血肉至親。

    她不知道父母和望年怎麽得知非明的病,又如何肯來,措手不及之下,隻得呆呆的站在門口,不知作何反應。而謝茂華夫婦和望年也發覺了她的歸來,一愣之下,都慢慢的站了起來,不約而同的看向她。

    也許大家都發覺了,說出第一句話是多麽的難。

    “姑姑,公公婆婆和舅舅來看我了。”非明咽下嘴裏的湯,怯怯的打破了四個大人的僵局,桔年從孩子的臉上看到了受寵若驚的惶恐。非明隻見過她的“公公”、“婆婆”和舅舅一麵而已,那已經是將近兩年前的事,當時聽說可以見到姑姑的家人,也就是她的家人,她多麽歡喜雀躍。可那次見麵卻在大人們的不歡而散中冷淡收場,從此之後,非明再也沒能從姑姑那裏得知這些“家人”的消息。起初她問過幾次,都被桔年左右而言他的搪塞了過去,後來也再不提了。桔年以為這麽大的孩子會很快淡忘這些人這些事,沒想到她一個個都還記得,就連眼裏那種見到親人的熱切都跟過去如出一轍。

    “爸,媽,望年……”不止是人,連稱謂都會生疏。

    謝茂華不說話,謝母放下手中的湯,雙手在兩側的褲子上試了試,也顯得有些局促。“聽說孩子病了,我煲了個花旗參燉老雞,補身體的。”

    非明看著桔年說:“是啊,姑姑,婆婆的湯很好喝的。”

    桔年悄悄的把涼了的盒飯藏到身後的桌子上,朝非明笑笑,“是嗎,那非明要多喝一點……謝謝公公還有舅舅了沒有?”

    “我忘了,謝謝公公……”

    “不用了不用了,我們順便來看看而已。”

    “姑姑,公公說不用了。”

    “非明,你應該讓公公婆婆坐下啊。”

    謝茂華夫婦聞言雙雙坐迴原處,謝母摸了摸孩子的手,“這孩子很伶俐也很懂事,你姑姑把你教得不錯。”

    說話間桔年用紙杯倒了水,沉默的遞給三人。杯子送到謝茂華麵前時,她微微低著頭,不敢直視從小待她嚴厲的父親。

    謝茂華接過杯子,貌似也有些尷尬,清了清嗓子,猶豫了片刻,才對非明說,“非明,替公公謝謝你姑姑。”

    非明的眼睛在幾個大人身上徘徊,她不

    明白為什麽近在咫尺的幾個大人,卻必須要靠她的轉達才能交流,那已經埋藏了十一年難以言述的情緒,還有二十九年化不開的疏離,小小年紀的她怎麽可能懂得。

    桔年接過母親手裏的湯,緩慢的繼續喂著非明。她試過朝自己的三個親人微笑,然而微笑過後,他們彼此間除了無比客套的“請坐”、“謝謝”、“不客氣”之外,竟再也找不出別的對白。甚至就在迴來的公車上,桔年還像做夢一般的想,假如她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假如她身邊有親人幫忙照料,也許今天不會那麽無助,可是現在,她疏遠已久的父母弟憑空出現在身邊,除了尷尬和不安,她卻再沒有別的感覺。

    桔年怕他們看出她端起湯時微微的顫抖,連唿吸都小心翼翼。她從來就沒有在父母身邊恣意的任性,而是個唯恐一不小心犯錯的孩子。縱使當年那麽竭盡全力的乖巧和聽話,到頭來仍舊免不了淪落到讓他們徹底的失望,所以她最親的人在最無助的時候毅然放棄了她。她孤零零的活過這些年,一直活到現在,內心深處早已經把自己當成了孤兒。

    “姑姑,我再喝就要吐了。”不知不覺間,桔年喂了非明整整半壺雞湯,非明在這異樣沉默中為難的開口,桔年才如夢初醒般放下湯,用紙巾給非明擦了擦嘴角。“靠著躺一下,點滴還有一瓶就掛完了。”

    非明閉上眼睛,又睜開,“姑姑,公公婆婆要走了嗎?”

    謝母笑著說,“你睡吧,婆婆跟你姑姑說說話。”言罷她低聲對桔年示意,“你出來一下,我有幾句話問你。”

    謝望年留在非明身邊,謝茂華夫婦和桔年一道走到了病房外,桔年刻意朝走廊盡頭走了幾步,避開門口。

    “爸,媽……”他們說過再也沒有她這個女兒,所以桔年吐出這兩個字總覺得惶恐。她一如平素緊張時在身後絞著一雙手,“我沒想到你們會來……謝謝你們能來看非明。”

    謝母歎了口氣,“怎麽得了這樣的病,真不知道是造了什麽孽。”

    桔年聽到“造孽”這個詞,心裏頓時一陣難過,低頭沉默不語。

    謝母見狀扯了扯桔年的衣袖,壓低了聲音,“我問你一件事,你跟韓述,就是韓院長家的那個小兒子是怎麽迴事?”

    桔年心想,果然是他。

    “他找你們來的?”

    “我問你跟他究竟是怎麽迴事?平白無故他怎麽會為你的事那樣上心?”

    “那我應該感謝他的關心

    。”桔年喃喃的說。

    謝母見她這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似乎有些急了,“你別裝傻,我跟你爸眼睛還沒瞎,他那副樣子我們看得出是什麽意思。我就納悶了,過去你上學的時候,他是不是打電話來,你還騙我說是來問作業,從小你就不說實話!”

    “既然我說的都不是實話,那您說您看出了什麽意思?”

    “我隻問你一句,裏麵躺著的那個孩子是不是你跟韓家的小兒子生的?”

    母親那麽直截了當的質問讓桔年刹那間滿臉通紅,隻能一個勁的搖頭,抖著聲音否認,“不……不是……絕對不是……”

    “不是你生的你會這麽死活要養著?跟他沒關係他會心疼成那個樣子?桔年,這麽多年你還騙我?當著我和你爸的麵,你敢說你跟他沒有關係?”

    桔年死死咬著嘴唇,然後說出來的話卻斬釘截鐵,“我和非明跟韓述沒有半點關係。”

    謝母一跺腳,“不是韓家的小兒子,莫非……莫非是姓巫那個短命的……”

    “你不能這麽說他!”桔年猛然打斷母親的話,謝母麵對一向溫吞的女兒此刻的爆發,似乎也被嚇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桔年垂首片刻,淚還是掉落下來,她側開臉去,語氣中帶著哀求:“媽,你別管了,這是我的事。”

    “從小你就愛鑽牛角尖,你看看你把自己弄成什麽樣了?過去的事咱們暫且不提,那個韓述那現在對你還熱乎著,你還犯什麽渾?你自己是什麽底細你不知道?媽也是做女人的,你不能一輩子這樣過!”

    一直不語的謝茂華也開口了,“要是他真對你……桔年啊桔年,你還想怎麽樣?我們也老了,管不了你了……”

    桔年無聲的流淚,她莫名的想起了高考放榜時鋪滿了家門口小巷的炮竹紙,滿眼的紅豔豔。那是記憶裏唯一一次父母為了她而展現笑容,那時他們都還滿頭黑發,現在卻兩鬢霜染。她也想過要成為他們的驕傲,最終卻成了他們最羞於示人的恥辱,不管過去什麽是因什麽是果,她不是一個好的孩子,到現在還讓他們如此操心——但是有人操心的感覺何嚐不是久違了?

    “聽我們一句吧,韓述論人才身份,哪點配不上你,我不管那個孩子是不是你跟他生的,他對你有那份心,你還求什麽?”

    “媽,我跟他……”

    “你就算不想著你自己,也為你弟弟考慮考慮。望年現在給韓院長開車你也知道吧,你弟弟讀的書少,找這份

    工作不容易,這也是韓家記得咱們,最近你爸爸聽說高院有一兩個轉正的指標,隻要韓述肯幫忙,他們家韓院長……”

    桔年疑惑的抬起頭,看著她的親生父母。

    “望年給韓家開車?轉正的指標?”她好像懂了。

    她就這麽看著他們,好像看著兩個陌生人。其實也不是陌生,他們不是一直都這樣嗎?望年,原來他們舉家來看望生病的非明,費盡唇舌撮合她和韓述,也不過是為了望年。桔年剛剛才可憐巴巴升起的那點感動和溫暖就這麽一點點冷卻,死去,腐臭……

    桔年想,人為什麽會失望,不就是因為我們常懷有不切實際的希望嗎,所以哀莫大於心不死。她在這一瞬間覺得,其實絕望有時也是件好事,至少以後不會再犯這個錯了。

    “韓家是正經人家,家教很嚴,你跟韓述我們是放心的。”

    桔年不哭了,噙著淚笑了一聲,“爸,你真的認為韓家這樣正經的人家會讓他兒子找我這種人?”

    謝茂華一時語塞。

    謝母立刻接了過去,“那到底是以後的事情,隻要你們感情好,他對你好……”

    “那麽就算他不娶我也沒有關係,隻要能幫望年轉正?”

    掀開那些層溫情脈脈的外衣,話挑明了說,其實不過那麽簡單,就那麽迴事。都說天底下沒有不愛孩子的父母,那是最大的一個謊言。

    謝茂華夫婦都不再言語,這無聲的默認讓彼此都覺得難堪。

    桔年本想算了,就當他們沒有來過,一切迴到原點,又有什麽不可以。她側身避開他們,慢慢的走了幾步,可是太多的東西梗在她喉間,她咽不下去。

    她深深吸了口氣,轉身,平淡而麵無表情的對這謝茂華夫婦說:“對了,你們知道十一年韓家這正經人家教出來的好孩子強奸過我嗎?”

    這是多麽不光彩的舊事,猶如一個炸彈引爆,她不該翻出來的。謝茂華夫婦那麽要麵子,可桔年還有什麽所謂。

    謝茂華夫婦呆在那裏,半晌,謝母看了看四周,才驚惶失措的問了一句,“以前你為什麽不說?”

    為什麽不說?桔年記起那天她跌跌撞撞的走出那間“甜蜜蜜”破敗旅館,她不是沒有想過撲在父母懷裏痛哭一場,可是她知道他們會怎麽說,他們會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如果你是個正經的女孩他就不可能得逞;他們會說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家醜不可外揚,否則沒臉見人,既

    然韓家的公子看得上她,隻要他們給個說法,這個也算她的福份。

    她過去尚且想的明白,今天又怎麽會這樣糊塗。

    桔年看見提著果籃前來探望的唐業,他遠遠看見這不似愉快的一幕,正待避讓,桔年卻有如看到了救星,一路小跑奔到他身邊,接過他手裏的東西,試了試眼角,嫣然一笑,“你怎麽來了?”

    那天,非明好像睡了很長的一覺,她隻知道,醒來後公公婆婆和舅舅都已經離開,姑姑給她帶來了同樣有意思的唐叔叔。

    韓述再過來已經是兩天以後,他興衝衝的帶來了一套圖案古怪的杯子,他、桔年和非明每人一個。

    “紙杯有股怪味道。”他說。

    見桔年沒什麽興致,他又拿起桔年那個遞到她麵前,笑道:“我選了很久,你看,這杯子的圖案多配你。”

    桔年瞄了一眼那上麵莫明其妙的卡通彩繪,“我配不上它。”

    韓述被一盆冷水澆過,隻得放好杯子,蹲在坐著的桔年膝前,抬頭拿著她。

    這個姿勢和距離讓桔年感到了不自在,往後撤了撤。

    “你家裏人來過了?為這個不開心?”韓述問。

    “真的是你。”桔年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你到底跟他們說了什麽?”

    “我沒說什麽。真的!”韓述這才意識到事情的走向也許不如自己預期中那樣,他有些不安,“我隻是找到你弟弟和你爸媽,告訴他們非明病了,他們是你的家人啊,不求他們為你做什麽,隻要他們肯來看看,至少問一聲:桔年,你過得好嗎?這樣過分嗎?難道我做錯了?”

    桔年聽了,很久都沒有反應,韓述心裏益發沒底。

    “你告訴我,他們是不是欺負你了?我實在看不慣他們,從小他們就對你不好。”

    良久,桔年苦笑一聲,“韓述,我過去曾經以為你是個笨蛋……”

    韓述笑了起來,也不由得有幾分期待。

    “那現在呢?”

    “現在我才知道,你果然是那樣。”

    韓述臉上有些掛不住,悻悻的起身。

    “你去找望年,就不怕你爸知道你在幹什麽?”小時候韓院長教訓兒子時的“竹筍炒肉”是家屬院裏的家常便飯。

    韓述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臉,“反正也瞞不住,我也沒想瞞,他們馬上就會知道的。”

    “因為非

    明的病必須轉院,我已經給她聯係了第一人民醫院,那裏有治療這方麵最好的設備,還有全省最權威的腦科醫生孫謹齡。她是我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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