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密歐帶著公主跳下了陽台,偉大如莎士比亞,再妙筆生花,也不可能寫到,羅密歐“最重要的朋友”麵對此情此景情何以堪。

    桔年如站立在寒冰的荒原中,冷不丁被傾盆雪水迎頭澆下,凍入骨髓,腦子裏還是如霜一般清明。

    她怎麽會那麽傻,竟然以為兩個人牽手走過來時的歲月,帶著一身同樣的塵埃,就應當理所當然地共同走過餘生。她可以怪陳潔潔什麽?給她一千萬個假如的機會,把那張紙條親手交給了巫雨,難道這冷冽的冬夜,靜穆荒涼的烈士陵園下,小和尚雙手如珍如寶一般捧在手心的就會是她的麵龐?雲一般覆蓋在他胸口的,就會是她的長發?

    “你也看見了?”她輕聲對身畔那顆石榴樹喃喃自語,它也是因為孤獨,每一朵花都謝去,結不成一個果實。

    她和他曾經多少次靜靜平躺在樹下,火紅的落花,曾經打落在她的臉上,也一樣棲息過他的容顏。

    人沒有根,長著腳,自然就會越走越遠,好在樹不一樣。

    桔年取下了頭上的發卡,將鐵製的尖銳一端拿在手中,一筆一劃在樹幹上銘刻,他心中裝了另一個人,但願這顆樹永遠隻記得當初的小和尚和桔年。

    她是如此的怯懦而小心,害怕這隱蔽的心事被人知曉,刻意繞到了背光的角落,那熟悉的名字也不敢直白地訴之於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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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人會看得到這痕跡,除非那一雙手溫柔地撫摸,可又有誰會愛憐這顆被遺忘的石榴樹那蒼老而醜陋的樹幹?誰會記得這角落裏安靜的存在?除非他放在了心中。

    第一個字母“x”下手的時候尚不熟練,刻痕淺淡。桔年完成了之後又迴頭去補,手下一個不著力,發卡劃出一道長線撇了開去,正好紮在她握在下方的左手虎口。尖銳的東西重重紮下,手在冷風中放的太久,開始隻是鈍鈍地疼,她並沒有反映過來,眨了眨眼睛,血緩緩從創口蔓延出來。

    桔年慶幸自己並沒有叫出聲,捏著傷處,才想起之前從韓述背包裏拿出來的一包紙巾,他隻抽了一張,餘下的並沒有拿迴去,於是趕緊從身上找出來,壓在傷口上。處理完這些,一抬頭,卻在下頭幾十級的台階處看到了拾階而上的韓述。

    韓述看見坐在樹下的桔年,表情驚異,張了張嘴,眼看一個“你......”字就要說出口。

    桔年一驚,不遑多想,忙將食指置於唇邊,示意他噤聲。

    巫雨和陳潔潔過後該如何收拾殘局,她不知道,可越多人知道這件事隻會更亂,尤其是韓述跟陳家又頗有淵源。桔年不想驚動碑下那一對,也不願韓述看到那一幕。

    韓述居然也真的把到了嘴邊的話吞了迴去,桔年仍怕有變,趕緊起身,一路下到韓述身邊。

    “謝......”

    “噓,別說話。上麵有鬼!”桔年其實心如雷鼓。巫雨曾經嚇住了她的一個謊言,是否能阻擋韓述的好奇心。

    韓述果然用一種“原來你有病,真可憐”的眼神看著她,但聲音不由自主地跟著桔年壓在了喉間。

    “神經,半夜三更搞什麽鬼。”他說著,偏不信邪的要上去看個究竟。

    桔年晃了,不及細想就拖住了他的手,時值相觸緊緊纏住,假如他掙脫,她就抱住他的腳。巫雨和陳潔潔的事情不能讓他知道。

    然而,桔年也沒有想到自己的手竟然真的留住了一向固執而範骨的韓述。韓述的手象征性的在她手心掙紮了一下,便隨同他整個人一道變得無比安靜。

    冬天的風從鬆樹枝間穿過,逃逸於無窮的虛空,聲如悲吟。桔年的手是冷的,傷口處還纏著紙巾,韓述的手卻暖而潮濕,她已僵掉的知覺在他的指尖恢複,感受到了流血處的痛楚。

    桔年就這麽沉默地牽著韓述的手一步一步朝下走。以陳潔潔父母的財力和憤怒,韓述離得越遠,巫雨才越有可能獲得暫時的周全。

    台階很快消失於兩個少年人的腳下。桔年的腳落在階梯盡頭的你泥地,懸著的一顆心也落迴冷冷的胸膛。他幾乎要忘了韓述出人意料的沉默和服貼才是自己的一個問題。

    韓述站在桔年的對麵,卻看著側邊不知名的一叢暗色的低矮植物,手還在桔年掌握之中,沒有扣緊,也沒有掙脫,整個人扭成一種奇怪的姿勢。

    他忍不住輕咳了一聲,抓住他的那隻手閃電般鬆開。

    縮迴手的那一瞬間,韓述開始反悔。

    他必須說點什麽,化去這殺死人的靜默。

    “你姑媽就住那上麵?”韓述虛指了一下上麵的烈士碑,麵露桔年熟悉的譏誚,“你是不是要告訴我,其實你姑媽就是黑山老妖,而你是聶小倩?”

    桔年含糊地笑了一下,“我散步,這空氣好。”

    韓述環顧四周,懶得駁斥她荒謬之極的言語,夜色深稠,月黑風高,山如鬼峙,他都不願意迴想一路尾

    隨他而來時自己心中潛伏的恐懼,假如不是確定她的背影,假如這裏的路不是僅此一條,從小生活在都市霓虹燈下的他會以為自己做了個關於靈異事件的噩夢。

    “上麵有什麽?”他把手收在衣服口袋裏,板著聲音問,他幾乎可以確定,她心中有鬼。

    果然,桔年說:“我說了有鬼,不是騙你的。男生的陽氣重,你一上去就會被發現。那都是不到18歲就夭折的女孩,不能正常葬在公墓裏,也不能去掃墓,否則她魂魄就會記得家裏的人和迴家的路。這種鬼是最兇利的,心中有怒氣,因為許多好的東西他們都來不及體會,被這種不幹淨的東西跟上了,全家都不會再有安寧,過去人們把他叫做“鬧家姑”。她們出現的時候腳邊會有一簇火,像燭光,有暗一些,叫的時候像嬰兒嚎哭,沒有腳,飄的很笨拙但是移動很快,一眨眼就到了眼前,你千萬千萬不能看她的眼睛!”

    “怎麽樣?”韓述雖然知道她滿口胡謅,但是一股酥麻的涼意卻如螞蟻般沿著他的脊柱慢慢往上爬。風又起了,當真有如嬰兒的哭泣,那遠處在動的,不是伏倒的灌木叢,是帶著腥風的影子。

    桔年冷不丁湊過來,睜大了眼睛,又有地說:“因為,她跟本沒有眼珠!”

    韓述跳了起來,把桔年推地往後退了幾步,扭頭就走,桔年為他終於肯離開而長籲了口氣,跟在他的後麵問:“你害怕鬼?”

    “我怕?”韓述冷笑一聲:“你去打聽打聽,我們韓家從上到下流的都是唯物主義的血,我那叫害怕嗎?我是覺得你可笑!”

    “哦。”

    桔年不再出聲走了幾步,韓述又覺得這樣的安靜讓人發毛,正準備迴頭看她一眼,桔年卻忽然在他背後叫。

    “啊,鬧家姑!”

    “哪裏?!”韓述一個激靈,隨即反應過來,咬牙道:“鬧家姑就是你!”

    “臉都白了,唯物主義的血就是褪得快。”桔年崇敬地說。

    “晚上跑到這種地方說鬼故事,你真無聊。”

    “說真的,你跟著我幹嘛?”

    “我要看看你搞什麽鬼,不能做些正常的事麽?”

    “比如說?”

    韓述好像想了想,“聽說市裏準備舉辦的中學生羽毛球比賽嗎?”

    “嗯。”報紙上都寫著呢,學校裏也都聽說了。

    “說起來我還沒有認真跟你打過一場,不知道你的水平怎

    麽樣,反正我也不嫌棄,要不要你就跟我一塊報混雙吧。”韓述漫不經心地踢著泥巴路上碎石子。

    “啊?”跟他打混雙?那場景桔年都沒法想。

    韓述見她不怎麽認同的樣子,嗤笑一聲,“哦......該不會是聽說這次比賽雙打可以跨校,等著那個誰......跟你搭檔吧。”

    他好像永遠記不清楚某個名字,那是種充滿優勢感的健忘。

    桔年垂首道,“他叫巫雨。”他有名字,不是“那個誰”。

    然而提起這兩個字,她的心如千百根針在紮。

    “那就巫雨吧,職高的那個,我看出來了,你對他......”

    韓述沒有往下說,這一段的留白,仿佛在給桔年反駁的時間。

    桔年卻吞吞吐吐地說:“我,我大概沒有時間打比賽。我要看書,家裏的事情也多,我媽忙的時候,還得看著弟弟。”

    “我不喜歡你家裏人。”韓述突然冒出這一句。

    “為什麽?”桔年甚為不解。拋開他父親謝茂華被檢察院開除一事不說,給韓院長開車那幾年,他父親說得上盡心盡力,對韓述也頗為周到。韓述可以討厭她,但是沒有理由討厭她的家人。

    韓述說:“他們對你不好,我沒有辦法想象一對父母為了兒子,竟然可以把自己的親身女兒說成智商有問題,而且送到別人家裏寄養!”

    桔年沉默,忽然一個念頭閃過。

    “是你?”

    韓述的左手與右手反複交握,見她看過來,又把手背到身後。

    “你是說把舉報信貼到書記室門口的事?沒錯,是我。他們有錯在先,怎麽,你覺得我做的不對,那難道一點也不恨他們?”

    桔年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心中徒有一聲歎息。他做了一件“正義之舉”,自然當大快人心,卻完全沒有想過,謝茂華是桔年一家的支柱,不管怎們樣,桔年是他所生所養,一個普通的家庭失去了主要的經濟來源,這些年生活會是怎樣的艱難,又豈是簡單的愛和恨可以一言蔽之?

    桔年甚至沒有打算跟韓述痛陳利弊,她從未奢望過他能懂。一個人不理解另一個人的世界,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情。

    “前麵一點有個小商店,我去買瓶汽水,你要不要?”韓述問。

    這一帶隻有一個小商店,林恆貴,桔年的夢魘。光是經韓述嘴裏提起,那個夏日午後的悶

    熱.齷鹺和醜陋仿佛還在昨天。

    桔年一個勁地搖頭。

    韓述有些狐疑,“你不喝水也不用把你的頭晃下來。”

    “別去。他......人不好。”

    “拜托,我隻是去買瓶汽水......難道,他欺負過你?”韓述並不笨。

    桔年不願提起,她隻想離林恆貴和他的小商店遠一些,連聽都不要聽到。

    韓述說:“算了,不喝了,來的時候經過那小商店,有隻討厭的狗就叫個不停。”

    那是招福。說不定也不叫招福,早換了個日本名字了。”林恆貴過去總說他那條日本名種狗血統高貴,要取個日本名字才好。

    “日本名字倒是有個現成的,叫瑪勒歌芭子,平時就叫芭子。”

    桔年心事重重,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們已經走到了甘蔗地旁的田埂小路,之前地陰森總算散去了不少。路麵很窄,隻能容一人通行,韓述讓女孩子先走,自己跟在桔年後麵一步。他第一次見到沒有紮起頭發的謝桔年,長發流瀉在身後,發梢隨著她的腳步,有著旖旎的輕擺。

    韓述偷偷的伸出手去輕觸她的發梢,她沒有發覺,他繼而大著膽子把它抓在手間,涼而滑,這觸感竟然讓韓述覺得脖子上係著的圍巾令自己有點熱。

    他無法控製地去想,假如這頭發入水草般纏繞在他頸間,會是怎那樣的一種感覺。

    頭發本沒觸覺,可是桔年走路沒有留意腳下,磕畔了一下,身子一傾,被韓述抓在手間的那縷頭發頓時揪痛了她。

    “哎喲!”桔年一頭霧水地轉身。

    韓述沒有撤手,那發絲如同盤絲洞的妖孽纏進心間。

    “呃,這是我的頭發。”桔年小聲而尷尬地提醒他,韓述毫不理會,她隻得小心翼翼地將發絲從他指尖一寸寸抽出,但他的手卻仿佛被那縷頭發,隨著她的力度漸漸靠近,幾乎要觸到她的臉龐。

    桔年一慌,打了個噴嚏。

    韓述總算是送了手,從自己背包裏翻出那雙跟圍巾同色的手套,遞了過去,“拿去,省得冷死你,變了鬧家姑。”

    “哦,謝謝。”桔年套到手上,居然大小合適,“待會再脫下來給你。”

    韓述笑道:“誰跟你小氣吧唧的,手套也是我姐寄過來的,反正我也用不著。”

    “你姐給你買的手套好像是小了一點。”桔年帶著手套在他眼前揮

    了揮,質感非常好的羊毛毛絨,有著柔軟而溫暖的觸感。

    “她也不是給我買的......嘿,反正她愛幹無聊的事。”韓述說這話的時候,眼睛始終沒有看桔年,可是即使那麽昏暗的晚上,桔年仍然察覺到,他的臉龐在發燒。

    桔年開始明白了一些東西,也許她一直都是知道的,他看過來的眼神如此熟悉,這熟悉竟然讓她感覺到了難過。

    “桔......”

    “韓述,你別對我那麽好。”

    桔年緩緩摘下了手套,重新塞給了他。

    心門外徘徊的那腳步尚且漸行漸遠,何況是完全不同路的人。

    韓述看著低下頭的桔年,終於消化了她話背後的意思。

    他是如此驕傲的一個男孩,從小到大,已習慣了別人對他的好,當他第一次試著將這份“好”加之於人,還沒端出心口,就嚐到了拒絕的滋味。

    巨大的羞辱感令韓述一張俊朗的麵容微微扭曲,他冷笑道:“我什麽時候對你好了,見你可憐,逗你玩罷了,你真當我那個什麽你......謝桔年,你真會自作多情。”

    桔年在他赤裸裸的嘲諷之下也紅了臉,仍然堅持讓他拿迴那雙手套。

    “你拿著。”

    韓述接過,順手朝甘蔗地裏一扔,“你戴過,我還會要?”

    說完,他從桔年身邊硬擠了過去,幾步就把她遠遠拋在身後。

    桔年愛惜東西,跳下甘蔗地去找那手套,無奈夜太黑,摸索了一陣,隻找到一隻,另外一隻偏尋無蹤,隻得放棄。等到她重新迴到小徑上,韓述的背影已經看不見了。

    她就拿著那隻手套眼÷沿來路走,姑媽家她是不想去的,出來的時候是跟媽媽說到同學家過生日,這個時候迴去雖晚了,頂多一頓臭罵。

    經過恆貴商店,卷閘門已經落了下來,燈也熄了,桔年剛鬆了口氣,卻才看到商店對麵暗處的一點火光,接著,林恆貴那張令桔年反胃而恐懼的臉連同他點著的一隻煙從黑暗裏現了出來。

    “桔年,兩三年沒見,越長越標誌了,頭發也長了不少。”

    恐懼挾住了桔年,她可以跑的,而且跑得不慢,但是她因這一句話而發抖,竟然挪不動腳。

    “巫雨那小兔崽子沒陪著你?他不是恨我恨得要死嗎,我早晚得整死他。桔年,你不認識恆貴叔叔了?別忘了,你給我的那個疤還在呢,要不

    要摸一摸。”

    桔年退了一步,她的手悄悄握住了那個變了型的發卡,林恆貴笑著逼近,隻要他再往前一步,她就,她就......

    她已經蓄勁,手抬起來的那一刻,她聽到去而複返的韓述在前邊不耐煩地喊:“謝桔年,你給我滾遠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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