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年考上了七中,雖然那陣喜悅被跟巫雨的離別衝淡了,但仍然值得慶幸。七中是一所寄宿製的重點中學,桔年原以為這樣,她至少可以獲得小部分的自由。

    誰知世事不盡如人願,開學後,因為媽媽說,家裏的境況不太好,弟弟正是花錢的時候,高中的學費開支也不是一筆小數目,能省的地方要盡量節省,寄宿是要給學校交錢的,所以讓桔年給學校打了一個外宿申請報告,住在家裏,也能順便照看弟弟。

    桔年是失望的,但也沒有辦法。如果你改變不了沙漠,那就隻能想辦法讓自己變成仙人掌。天天都從七中迴家,就意味著她需要往返的交通工具,相比每天的公車費,她相信爸爸媽媽更願意讓她騎家裏的自行車。桔年喜歡自行車,坐在上麵,風擦過臉頰,四周的風景往後退去,比步行流暢,比機動車舒緩,是恰恰好的雋永。她興高采烈地去報名,領迴了七中出了名的修女一樣的校服,也覺得看得挺順眼。

    七中校服是肅靜的深藍色,再搭上醒目的白色領子,據說這是該校的特色傳統,幾千個深藍色的身影往操場一站,整一個烏雲蓋天,雖然屢遭詬病,但校方竟能堅持不改。因著學校的招牌,久而久之,穿著它的學生不滿之餘,竟也有了些身為七中人的自豪。

    開學典禮是立秋的前一天,書上說,二十四節日中的“四立”——立春、立夏、立秋、立冬都是難得的好日子,但是“四立”的前一天叫做“四絕”日。

    四絕日,諸事不宜。

    桔年告訴自己,她從姑媽家迴到爸媽家,從市郊初中升到七中,什麽都是嶄新嶄新的,思想也要一樣嶄新才對,那些封建迷信,統統都要拋棄。不過後來她發現,古人的智慧是有一定道理的,或者說,對極少數曾經相信它可憐人來說,是有道理的。

    那天,桔年起得很早。每當第二天有特殊的事情,前一晚她必定睡不好,在這個問題上,桔年對自己很失望。穿好了自己熨了兩遍的校服,媽媽竟然說她這麽打扮很不錯。雖然這讓桔年懷疑自己天生長了一付修女的模樣,但是她仍堅持媽媽這一次的審美是正常的。

    小望年對這個憑空而降的姐姐很是好奇,總喜歡趴在姐姐的膝蓋上自說自話。桔年一手抱著他,一手拿著勺子喝粥,最後一勺下咽,忽然感覺到大腿上一陣來路不明的熱意,她緩慢地低頭——一大早,媽媽抱著望年“噓噓”了許久毫無收獲,可就在離出門兩分鍾之際,小家夥熱情洋溢地在桔年的褲子上撒了一大泡尿。

    桔年趕緊起身,把望年放在一旁的凳子上,看著自己濕漉漉的褲腿,在小孩子無辜的眼神裏欲哭無淚。媽媽聽到響動,從廚房裏出來,看到這付模樣,被逗得發笑了。

    “換一條吧。”

    “媽,我隻有這一條校服褲子。”

    “實在不行用布擦擦,天氣那麽熱,等你騎車到學校,褲子也早幹透了。”

    桔年結束了這對話,迴房間換上了另一條百褶裙。這是她高中的第一天,她不想讓同學們認為是大小便失禁。然後她一路衝鋒地騎車往學校趕,不迴頭,好像有一雙手還在後麵一直推著她往前,往前。

    進入學校大門,放好自行車,距離學校要求的時間還有五分鍾,一切都沒有桔年預想中那麽糟。操場的方向已經傳來了運動員進行曲這千篇一律的集合音樂,桔年遠遠地看到了一大群深藍色的“螞蟻”在朝同一個方向湧去,那場麵蔚為壯觀,她加快步子,想要融進那藍色的海洋去,差一點就要如願了,卻在操場入口附近十米處被人叫住。

    “那個同學,等一下。”

    桔年想,方圓一裏之內都是“同學”,別人叫的未必是自己,於是她目不斜視,腳步不停。

    誰知那個聲音的主人不依不饒,不一會兒,就變作攔路虎擋在了她的麵前。桔年看到了跟自己同樣的一身深藍色,還有雪白得耀眼的衣領和運動鞋,那張臉怎麽看怎麽熟悉。

    韓述,果然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你叫我?有什麽我可以幫助你的嗎?”桔年小心翼翼地問。

    韓述露出了一個很奇怪的表情,好像她說的是一句非常可笑的話,然後,他用手指了指自己手上的一個袖章,上麵有兩個字:執勤。

    “我沒有遲到。”桔年對任何有“官方身份”的人都真誠地心存敬畏,所以她先一步老老實實地撇清自己可能出現的錯誤。

    “你為什麽從校門口走進來?昨晚上沒有在宿舍住?”

    “我申請了外宿,這是我的外宿證。”

    韓述瞄了一眼桔年乖乖呈上的外宿證,又問道:“你好像沒帶校徽哦!”

    “這裏這裏,我放在口袋,正想戴上。”

    他們兩人看上去一個嚴肅認真,另一個恭順配合,那情景宛如日本皇軍盤查中國良民。

    韓述對桔年的“沒脾氣”看起來頗不以為然,他又打量了她一眼,視線觸及她白白的小腿

    ,忽然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叫了起來。

    “你穿得是裙子?老師都已經說了,今天的典禮所有女生統一穿褲裝,你沒聽說嗎?看不出你還挺喜歡標新立異的。”

    桔年聽出了韓述的言外之意,仿佛她為了突出表現自己而特意不遵守規定,她有些難堪,臉也紅了。

    “在這裏簽個名字吧。”

    一個小本子遞到了桔年的麵前。

    桔年看了一眼,上麵已經有好幾個名字,不是沒戴校徽,就是校服不符合要求。她一貫都是個遵守紀律的人,不求表現優異,但也不能開學第一天就因表現不良而被記錄在冊啊。雖然不知道後果會有多嚴重,可這個名她怎麽都不能簽。

    她試著求情,“我下次不會了,真的。”

    韓述一言不發地遞給她一支筆。

    “韓述,我們……我們小時候還一起上過幼兒園呢。”桔年壓低聲音說。求情不行,她就改走人情路線,好歹他們也算是一個大院裏的孩子吧,雖然現在她爸爸被開除,全家也搬離了市檢察院家屬樓,可爸爸過去給謝院長開了好些年的車,住得也樓上樓下的。

    “嘿,你還會走後門了?”韓述驚訝地笑了一聲,“你現在記得我們一起上過幼兒園了,前幾次記性可沒這麽好。別磨磨嘰嘰地,趕緊在本子上寫你的名字。告訴你,我可是最不喜歡托關係走後門的人了。”

    桔年臉紅益盛,心中叫苦不迭,今天果然諸事不宜,出門不利,怎麽就給她遇上了這個麻煩,不但脫身困難,一番對話下來,反顯得自己心理陰暗,對方正義無比了。

    進行曲已經逐漸變得小聲,主席台上已經有人在“喂喂喂”地試音響,大家差不多已經集合完畢,再不加入到隊伍裏就晚了。

    桔年低頭怯怯地說:“我知道你不是個徇私情的人,可不記名字不行嗎,我下次會改正的。”

    “誰,誰跟你私情?”韓述好像被嚇了一跳,趕緊反駁。

    “我不是這個意思,唉……”說到這裏,桔年已經知道溝通無望了。她不想遲到,不想成為典型,實在逼得沒有辦法,唯有破釜沉舟。剛試著往前一步,韓述伸手攔住了。

    “你還耍賴了。穿裙子就是違反了規定。”

    “我沒有,我其實穿的是褲子。”

    說時遲,那時快,桔年話音剛落,飛快地在韓述麵前把裙子一掀。

    韓述驚叫一聲,頓時石化

    。

    桔年沒有騙人,她不太習慣穿裙子,所以出門前特意在校服短裙裏套了一條可外穿的運動短褲。她趁韓述還沒從震驚中恢複正常狀態,一溜煙地跑進那一大片藍色的陣營裏,留下合不攏嘴的那個人呆立在原地。

    儀式結束後,因為那條裙子,班主任老師也問了桔年為什麽不跟大家一樣,桔年說明原因,老師寬宏大量,並沒有計較。

    那條運動短褲從此也被桔年奉為“幸運短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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