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有西流關,北莽難翻天”,此一言,說的便是西流關,一座曆經百年兵燹戰火,曾千次將北莽鐵騎阻擋於外,累累枯骨與英魂鑄就的鋼鐵雄關。


    西流關與其說是一座關隘,不若說是一座小城,一座多由軍戶和罪民組成的小城。軍戶,自然是大唐駐西流關的邊軍及其家人;罪民,指的則是邊軍流字營中通過積累軍功得以免罪的囚徒、流民及其後人。


    大唐自立國之初,便有囚獄參軍以軍功減免刑獄之策,凡遇戰事,皆可征召各州衙郡縣囚徒、流放之人參軍,組流字營,以禦外敵,後以功績大小減免刑罪,凡功可抵罪者,皆可脫罪籍而成庶民。


    因而流字營,是邊軍中最特殊的營衛,其組成人員最為複雜,其中有提筆賦詩、手無縛雞之力的酸儒腐秀,有打架鬥毆的地痞流氓,有罪惡滔天的江洋大盜,有武力高深的江湖修行之輩,有懂天文星象、醫藥卜筮的奇人異士,有勳爵貴戚,有富商巨賈,凡是江湖上的三教九流之輩,皆可在流字營看到。但也可以說,流字營的組成人員最為簡單:都是犯了事的刑獄之人。


    正因為是觸犯法令的刑獄之徒組成的營衛,所以流字營一般也被稱為囚營或者死營,經常被安排做一些危險之事,是所有營衛中死亡率最高的,每場戰鬥下來,能存活之人不足一二。


    雖是如此,但依舊有不少囚徒自願加入流字營,以期可得免刑罰,這其中尤以刑獄深重、犯了死罪的囚徒居多,他們本就是將死的無路之人,沒有什麽是不能舍棄的,即便是自己的生命。所以戰場之上,流字營的人永遠是最不惜命的一群人,同樣,他們也是最恐怖的一群人。


    流字營的死亡率雖然高,但每年依舊有不少人得以脫離罪籍,成為平民,甚至有許多人憑借軍功成了邊軍將領。這些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人,習慣了死亡,習慣了漠視,習慣了刀光血雨,很難再融入正常人的生活,所以即便是脫離了罪籍,他們也寧願繼續留在軍伍邊關。


    雖然在外人看來,他們從一個囚籠,走到了另一個囚籠,但在這個囚籠裏,卻有他們的朋友,有他們的知己,有他們一起扛過刀、流過血的戰友與日子。這樣聞著血腥,有刀劍死亡相伴的日子,才是他們想要的生活。


    西流關,就是這樣一座能讓他們過得上這樣日子的小城。


    所以,人們口中所謂的罪民,其實不是真正的刑獄囚徒以及流民,雖然這是他們曾經的身份。但現在,他們和外麵那些普通的平民老百姓一樣,都是大唐的子民。罪民無罪,隻是在外人的眼中,他們就是有罪之人,血脈裏流淌著的就是罪人的血,所以外人依舊願意稱唿他們以及他們的後人為罪民。


    外界的人瞧不起邊城的罪民,而罪民也多不願與他們交往,久而久之,像西流關這種小城,便成了罪民集聚之地,除了軍戶和少部分商人外,城中大部分人,都是罪民以及罪民的後代。


    整座西流關,三十丈高,數百丈長,城牆通體由青鋼岩築就,巨大的方石,未經打磨就壘砌成牆,成關,關隘牆壁參差不齊,雖曆經戰火兵燹,但其棱角依舊,看上去粗獷而猙獰;牆壁通體呈青黑色,仿似戰火烽煙熏著漆染,又似鮮血被風霜雪雨吹拂幹涸後的顏色,在青白潔淨的雪層下若隱若現,青黑潔白交織,攜風雪而鳴,淒厲而又冰寒。


    站在西流關下,無論任何人,都會覺得自己渺小不堪。


    大唐承英閣大學士樓至清曾三臨西流城,六顧西流關。但樓至清每去西流關,卻不入城,而是停車於城樓外,或數百米,或數千米,盤膝坐於車頂,盯著西流關喃喃自語,又或低頭沉思,時皺眉時高興,倏忽間便揮毫潑墨,一首詠西流張口而出,一幅巍峨雄關躍然紙上。


    六顧西流關,樓至清每一次都要作一詩一畫,但每次題寫完畢,樓至清都喟然輕歎,後將所題所畫之物撕個粉碎,黯然離去。傳聞樓至清書畫雙絕,有過一目而了然於胸之能,題詩作畫,皆是一蹴而就。但於西流關,樓至清三臨六顧,所寫所畫,卻皆不合心。


    他的朋友曾問他:何以至關而不入關?


    樓至清迴答:至關千米而外,可攬其景,入則如入巍峨高山,渺小而惶然不知所措。


    朋友接著問:何以六顧作六畫題六詩而不滿?


    樓至清沉吟良久,方才歎了口氣:吾雖通畫曉詩,但自古有何人堪寫地畫天,我們,還是太渺小了!


    樓至清和朋友的談話被身邊的侍婢傳了出去,世人皆謂曰:“至清可至詩畫巔,慨然難度北天關。”


    也就是說樓至清的詩畫水平已達人世巔峰,但還算是凡夫俗子,度不得天,度不得那座和天等高的西流關。


    所以,西流關亦有北天關之稱。


    人皆言:心有多大,天就有多廣。但此時,站在北天關下的唐笑風卻說不清楚,縱使心比天大,但在這座西流關下,卻也不見得能比它更廣。


    西流關的城門樓上,刻著“西流關”三個字,字體說不上飄逸瀟灑,也說不上銀鉤鐵畫,看上去還有些歪斜,但轉折撇捺間,卻雄渾慨然,有氣吞萬裏之意,與粗獷簡約的西流關恰相逢迎,或者,唯有當年書寫此字之人,方才有配得上這西流關的氣概和胸襟。


    “相傳,‘西流關’這三個字,是當年和太祖打天下的鎮國公長孫湛所題。當年太祖身邊有一文一武兩人,謂之太祖的左膀右臂,文是杜書晦,武是長孫湛。長孫湛武力無雙,曾單槍破萬騎,曾萬軍從中取敵將首級,曾一人一槍,於西流關外和同為八境的北莽三大聖人戮戰一天一夜而不敗,太祖定鼎天下,長孫湛之功不可沒。”


    “當年天下初定未平,北莽攜勢南下,長孫湛隨太祖戍守西流地區,煌煌十萬甲,萬千英魂聚,拒北莽於西流城外,隨後長孫湛領兵夜襲北莽糧倉,絕糧道,北莽不得已撤兵,又遭太祖沿途設伏,十萬北莽鐵騎俱沒,退百裏而天下驚懼。”


    “後太祖立西流城,建西流關。關高而險,青石堅硬,刀斧斫之而無痕,工匠欲刻關名而不得,無奈之際,恰逢長孫湛隨太祖視察西流關,得知工匠未題關名,太祖笑曰:‘西流一地得保,長孫之功甚偉,當不可推辭,刻關名以書功績,當懾莽夷!’長孫湛聞言大笑,踏馬騰空,身披甲胄,禦風而立,以槍作筆,書曰:西流關。書罷,迎風當立,以槍擲北方,截大江而斷山韌,笑道:‘當以此山此河,敬吾千萬將士一路安好,敬吾大唐萬世不衰。’”


    寧子逸輕搖折扇,目光灼灼地望著西流關,輕聲歎道:“惜吾不得見之哉!”


    趙千山罕見的沒有反駁,而是同寧子逸一般,望著那座雄關,遙想當年舊事。


    靠近城門口,數十個身介烏黑甲胄的士兵手持長戈,腰懸橫刀而立,神情剽悍肅然。城樓上,亦有數十人持槍戒衛,每隔兩丈,便有一座箭樓烽燧,樓中安置有玄機弩,有氣機深沉的四名箭衛環繞其間。


    西流關此時已經戒嚴,無論是入關還是出關,皆需嚴格盤查,若沒有路引符憑或者可疑之人,一律看押,待戰事平息後再行查證,凡不遵律令鬧事之人,皆可先斬而後奏。而此時的城牆上,正懸掛著五具屍體,以警示諸人。


    五名死去的人,不是普通的百姓客旅,而是江湖武者,因為他們都是被玄機弩射殺,也因為,他們是薛家五虎。


    北疆參差百萬戶,多少鐵衣裹枯骨,薛家,就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大家族。當年薛家太爺因傷退伍後定居西流,經商起家,成為西流名門望族之一。


    薛家五虎,是薛家招攬的五個江湖人,因為五人的名字中都有個虎字,都修習“五虎刀”,都是神意五境的高手,所以被稱為薛家五虎。五人在西流這個地界,大小也算是個人物,兼因背後有薛家和薛老太爺撐腰,向來囂張跋扈,桀驁難馴。


    但此時,薛家五虎卻死在了西流關,還被掛在城牆上示眾。原因很簡單,薛家五虎仗著有薛家撐腰,不顧阻攔,強行闖關,被守城將士用玄機弩當場射殺,毫無情麵可講,即便五虎的背後是薛家,是與諸多大人物有牽扯的薛老太爺,一樣沒有任何情麵可講。


    “陳屍於牆,以儆效尤。”


    這是上頭傳下來的原話。


    望著巍峨高大的城關,望著懸於城牆的五具屍首,唐笑風沒有言語,洛溪言、寧子逸、趙千山同樣沒有說話,反倒是楚傾幽點了點頭,道了聲“好”。


    說不上幾般滋味,風雪聞舊事,入關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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