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無數個征戰的夜晚當中,在大家聚首喝酒的時候,他們還說過歸鄉後的打算。


    他們打算解甲歸田,到他顧家的山莊之內,做一個守護恩人的守衛。


    想要安安靜靜的生活,將家中的老人接到大地主顧崢的山莊腳下,最好能再娶上一個婆娘。


    可是現在呢?


    什麽都沒了。


    人沒了,馬沒了,曾經打下來的赫赫功名也伴隨著這一切,都沒了。


    隻剩下他顧崢和陳慶之。


    “啊!!”


    一道白色的身影從顧崢的身旁擦肩而過,從來都是纖塵不染的陳慶之,現在正毫無形象的匍匐在那山洪過後的土堆之上,用雙手拚命的挖著麵前的泥土。


    “救人!”


    “顧崢!快救人啊!!”


    “他們還有救,還有救,隻要我們能挖出來!挖出來!你不是名醫嗎?你是整個南梁國最有名的醫生啊!!”


    而站在陳慶之的身後,一動不動的顧崢,卻是緩緩的搖了搖頭。


    完了。


    在一眾挖掘器械都那麽發達的現代,被山洪埋住的人也隻有一個死字。


    現在的他們隻有兩人,手無寸鐵。


    那厚重的讓人心寒的泥土,就在他們的麵前嘲笑著他們的渺小,昭顯著大自然的力量。


    “陳慶之!”


    顧崢到底還是發了話,帶著冰冷的喪失了溫度的感情,緩緩的問道:“陳慶之!”


    “這就是你曾經答應過的帶他們迴家?”


    “這就是你曾經想要維護的道義?”


    “若是這樣?我再問你一句,你可是後悔了?”


    聽到了顧崢的詢問,那失去了魂魄一般的陳慶之緩緩的從埋葬了七千甲衛的坡土之上轉過身來,茫然的重複著顧崢的問話:“迴家,道義,迴家!”


    然後這心中最後的那一道弦兒,也崩裂了開來。


    ‘噗’


    一口鮮血從陳慶之的口中噴濺出來,這個身體本就不康健的男人,眼前一黑,就倒在了這個無限淒涼的他所有的親兵甲衛的埋骨之地。


    “混蛋!”


    再也顧不得憤怒的顧崢,一下子就朝著土坡之上的陳慶之的方向衝了過去。


    在瓢潑大雨的衝刷下,將同樣泥濘不堪的陳慶之,從山坡之上扛了下來。


    現在的他們,隻有一匹逃得升天的陳慶之胯下的坐騎。


    這是上天憐憫他顧崢一輩子行醫救人?還是在憐憫陳慶之這個末路的英雄?


    若是真的憐憫,為何又在最後的關頭用大自然的力量,收取這七千甲衛的生命?


    顧崢不知道。


    他隻知道,在發生過大型的山體滑坡以及泥石流的地方,一定會有極其高的幾率發生二次滑坡甚至是更大的災難的。


    所以,此地不宜久留。


    就算是扛,就算是背,他顧崢也要將陳慶之給弄迴到梁國的土地之上。


    因為他陳慶之答應過的,要帶將士們迴家。


    大雨之中的顧崢,已經看不清楚前路。


    他滿臉混合著的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的物質,模糊了他的雙眼,讓他步履蹣跚。


    前方的景色越來越模糊,但是腳底下的道路卻是逐漸的開闊了起來。


    隨著山路的一個巨大的迴轉,一個青幽幽的堡壘,就出現在了顧崢的眼前。


    “什麽人!站住!”


    久違了的鄉音,讓顧崢感覺到,他眼前的雨水仿佛是下的更大了。


    “別放箭!自己人!我乃朝廷白衣甲衛帳下的軍醫官,我姓顧!”


    “什麽白衣甲衛?沒聽過這個編製啊?”


    站在關隘之上的守城士兵聽到了顧崢所報出來的名號之後就麵麵相覷了起來。


    一個個的竟是不相信似得,更加警惕了起來。


    最近北魏那邊打生打死的很是熱鬧,上官們都說了,讓他們加緊巡邏,增派兵員,仔細的盤查巡邏,莫要讓北魏的探子給混了進來。


    這兩個人這麽可疑,一定不是好人。


    但是底下的那個被他們懷疑的人,又說了另外一句話,卻是讓駐守的士兵們瞬間就推翻了剛才的懷疑。


    “我乃就將徐顧山莊的莊主!我叫顧崢!”


    “若是還不相信,北魏北海王親封的左將軍陳慶之陳將軍!你們總是認識的吧!”


    “什麽!”


    一聽這句話,隘口上的駐守士兵們就炸了!


    “真的是名醫徐大夫?還有陳將軍?”


    “反正他們就兩個人,放進來一查驗不就知道了?”


    “那就先放進來再說,你看他們身上都濕成這樣了,另外一人好像已經昏過去了吧?”


    “成,幹瞪眼幹嘛啊,下籮筐啊!”


    “哦!”


    幾個人七手八腳的就將關隘上運送單兵的籮筐給送了下去,顧崢隻是將陳慶之送到了上邊,連同他包裹之中的一並行李憑證,整理妥當,塞在了依然昏迷不醒的好友的懷中,一拍籮筐的邊緣,示意頭頂上的士兵,可以朝著上邊拉拽了。


    這南梁的邊軍訓練還算是有序,不過三兩下的工夫就將陳慶之給拉了上去。


    但是等到他們剛剛將陳慶之抬到一邊,想要將底下的顧崢一並給拉上來的時候,那個已經看不出原本模樣的男人,卻已經背對著他們的關隘走出去了很遠了。


    “先生!顧大夫?你不進關?”


    見到顧崢這番的表現,所有的將士都相信這底下的人說的應該是真話了。


    否則哪個那麽傻的,往這邊丟一個生死不知的人就獨自離開了啊?


    而底下那個遠去的人放慢了腳步,最後告別的話語,卻是讓他們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斷。


    “不了!我還有大仇未報,而有些事情我還沒有想明白,暫時先不迴去了。”


    “你們身旁的陳將軍若是醒過來了,就替我多照顧點吧。”


    “陳將軍有病,方子等一應需要注意的事項,我全部放在他的行李之中了。”


    “就跟他說,就此別過吧。”


    有些事,他陳慶之做不得,但是他顧崢卻是做的。


    最後的一句話說的太輕,關隘上的士兵沒有聽分明,卻是從哪個蕭瑟的背影之中,感受到了衝天的孤寂。


    莫名的就傷感了的小兵,指揮著同伴,抬著這個有故事的人留下的同樣的有故事的朋友,朝著他們軍營的醫帳的方向趕了過去。


    將他救醒,想來就能夠聽到很生動的故事了吧。


    其實那個最會講故事的男人,此時卻是牽著道路上唯一的馬匹,一腳深一腳淺的就趕迴到了最讓他悲傷莫名的山崖底下。


    因為顧崢知道,待到天色大好的時候,北魏的軍隊,前來追擊的那群人,一定會到這裏前來查看。


    見到了此情此景之後,他們欣喜若狂之下,一定會露出巨大的破綻。


    這是顧崢的複仇之路上最容易下手的機會。


    若不是那個倒黴蛋北海王一並被埋在了這裏,他一定會將這個罪魁禍首給挖出來,再一次的毒死。


    不這般的做……都難解他的心頭之恨!


    大雨之中的顧崢,安安靜靜的在叢林之中拽下碩大的葉子,用隨處可見的樹枝,搭建成了一個簡易的擋雨的帽子,在山勢的另外一端寬闊的草叢之中,緩緩的坐了下來,等待著他的目標出現。


    ‘嘩啦啦’


    這一場雨,一下就是一整天,直到傍晚來臨,遲到的太陽才從厚厚的雲層中如同恩賜一般的灑下一道最後的餘韻,結束了這糟透了的天氣。


    顧崢也能趁著這會的功夫,將身上早已經濕透的外袍,架在樹杈上自然的風幹。


    就在衣衫幹了八成,迎著小風的顧崢打了他的第三個噴嚏的時候,那遠遠望去的小土坡後,就出現了噠噠噠的馬蹄聲。


    這是早已經知道了這裏發生的慘劇,待到天好了之後再確認一遍的北魏的大部隊。


    為首的那一隊的斥候,走到這一片的山崖的時候,還是十分的小心翼翼,恨不得將手中的盾牌頂在頭頂上不放下來了。


    待到他們其中的一人被腳底下的什麽雜物絆了一跤,在看清楚了泥地之中絆住腳步的障礙物到底是什麽的時候,這個小兵的臉上就露出了興奮的表情。


    “找到了,是陳慶之的白甲衛!”


    “在哪?”


    周圍的人聽到招唿,紛紛的就湊上前來,在看到了那小兵腳下的一條慘白的露出了骨頭茬子的胳膊之後,大家就露出了恍然的模樣。


    “哦!真的是啊!趕緊迴稟將軍!說陳慶之部隊,全殲於南梁礙口十裏外的赤炎坡之上!”


    “為首將領,生死不明。”


    若是要確認死沒死全乎了,那是要花大工程開挖的啊。


    所以,跟在發布命令的隊長身後的小兵,又多問了一句:“頭兒,這些人不會派咱們挖吧?”


    “挖?為什麽要挖?”


    那隊長眼睛瞪得溜圓,一臉的看弱智的表情:“這麽大的工程,半個山頭都塌下來了。”


    “你給錢讓人挖啊!”


    “再說了,七千甲衛啊,白衣陳慶之的所有的親衛,在北魏三十萬大軍的圍堵之下順利的突圍的最牛的衛隊,就在這赤炎坡之中被老天爺給收走了。”


    “你說,這對梁國的士兵和朝廷們是不是一個震懾?”


    “你說,每次邊軍打仗的時候都能看到這白甲衛的埋骨之地,對於我們的軍心是不是一個最大的鼓動?”


    “這個赤炎坡裏的屍骨,是挖還是不挖,還用我多解釋嗎?”


    聽到這裏的小兵搖了搖頭,自然是不挖更劃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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