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燼的靈魂散入同悲道中。


    蘇蘇也朝著蒼穹之上的裂痕飛進去。


    娰嬰見了這一幕,顧不得自己被燒傷的軀體,瘋了般撲過去:“不,不可以!”


    妖魔被鎮壓數萬年,世間氣息守恆,六界靈氣濃鬱,魔氣便淺淡。


    她再也不要沉眠在冰冷的海底,也不要旱魃的子孫成為不容於世的怪物。


    妖魔憑什麽不能存活於世間!


    她嬌美的麵容褪去,頭發枯槁,變成青麵獠牙一張臉,飛到蘇蘇麵前。


    驚滅見了,也咬牙一並阻攔,魔君大人死了,可是同悲道已開,隻要蘇蘇不殉道,再等片刻,六界就是他們的六界。


    興許所有妖魔都這樣想,凡是有修為的,都拚盡性命阻止蘇蘇。


    蘇蘇眸中映出這一幕。


    無數妖魔含著淚,明知不可能與上古之神對抗,依舊前赴後繼朝她而來。


    鳳凰業火之下,他們有的被焚盡,其他妖魔見了,依舊悍不畏死,化作黑霧飛過來。


    蘇蘇心中悲憫。


    上古妖魔生於蠻荒之地,神明降生在靈氣充沛的神域。現世妖魔被困荒淵萬年,修士受人間香火誠心供奉。


    妖魔們的魔域寸草不生,於是想要這秀麗天下為他們所有,讓他們自由。


    可即便要想生存,並不能用趕盡殺絕的殺戮來造就。


    蘇蘇沒有迴頭,她帶著幾樣魔器,徑自飛入同悲道,鳳凰眸中,看見裏麵永遠的黑暗。


    這一次心中卻很平靜。


    然而當靠近同悲道,裏麵光芒大盛,把蘇蘇推了出去。


    鳳凰轉變成紅衣神女,她感知到了什麽,看著眼前這一幕。


    妖魔們怔怔看去,道:“魔君!”


    “是魔君的力量!”


    “同悲道”徹底被打開,澹台燼身死道消並沒有阻止“同悲道”的開啟。


    然而眼前“同悲道”和所有人想的都不一樣。


    ——浩蕩仙靈之氣與混沌妖魔之氣傾湧而出,流向山川大地。


    同悲道原本貪婪吸收世間靈氣,此刻如同一個漏鬥,盡數還予六界。


    同悲道自上古留存,吸收了數萬年的靈氣啊!此刻靈氣傾湧而出,是從未有過的震撼力量。


    這一幕倒映在蘇蘇眼睛裏,整個世界流光溢彩。


    萬物開始生長,溪水流動,百鳥迴歸。


    蘇蘇看著眼前這一幕熟悉的山河畫卷,頗為失神。


    五百年前,她在澹台燼麵前祭出蒼生符,帶他看世間最祥和美麗的畫卷。


    畫卷映入少年怔然的黑眸中,那一年她笑看他,願他懂得六界之美好。


    今日他把這幅秀麗畫卷盡數奉還。


    四枚消散的神珠化作流螢,落滿塵世。


    幻顏珠借由“同悲道”的靈氣模擬出一具局身體,聚生珠凝聚同悲道中湧出的靈魂,貪狼珠引靈魂迴歸軀體,開陽珠賦予他們生氣與記憶。


    娰嬰跌坐在地上,喃喃道:“這不可能,不可能……”


    怎麽會有人能改動上古另一種道?


    她終於明白過來澹台燼在做什麽,他知道同悲道無法毀去,即便這次封印了,再過萬年新的魔神誕生,依舊會開啟同悲道。


    於是他入魔域,墮魔道,收集神珠,引萬物之靈。


    他曾經可以吸取別人的力量為自己所用,便以此辦法掌握同悲道,徹底放出這些年被同悲道吞噬的靈魂。


    地麵上,藏海睜開眼睛,逍遙宗弟子們也有了意識。


    死在九轉玄迴陣的人全部迴到世間。


    這五百年來因為妖魔降世,被殺死用來祭奠同悲道的凡人,在街道上醒來,疑惑地看著彼此:“發生了什麽?”


    屋門被打開,有小孩歡喜的聲音:“爹爹,娘親,爹爹迴來了!”


    白發蒼蒼的老人抱住歸來的孩子失聲痛哭。


    混沌妖魔之氣流向破碎的魔域,強行引著妖魔迴歸,驚滅扶著娰嬰,他們轉眸看著這片開滿夜曇花的土地,廣袤的山川,橫生而出的魔脈,久久失語。


    驚滅不可置信地低聲道:“這是,屬於我們的地方?”


    一切安靜下來,紅衣神女依舊站在原地。


    重羽輕聲道:“蘇蘇。”


    別看了,你已經看了許久。


    蒼穹的裂痕漸漸消失,這些年所有該迴來的人都迴來了。


    隻除了一個人。


    蘇蘇望著閉合的裂痕。


    他呢?為什麽不迴來?


    她望著日暮黃昏,依稀見到初遇時澹台燼的樣子。


    少年披著玄色大氅,他眼尾低垂著,瘦弱,蒼白,涼薄。


    這一次他沒有朝著她而來,而是漸漸消失在天地間。


    就在重羽以為蘇蘇會一直看下去的時候,蘇蘇轉身,走向那片開滿曇花的魔域。


    蘇蘇知道,等不到他。今日即便她不來,澹台燼依舊會選擇殉同悲道。


    稷澤守荒淵萬年。


    黎蘇蘇此生守著魔域,護六界無恙。


    直到她也消散那一日。


    可是神的生命,多麽漫長啊。


    花開花謝,人間又是一年。


    大雪紛飛的冬日,白衣仙君背著劍,叫住前麵的人:“扶崖,別再往前了,前麵是妖魔界的界碑,你過不去。”


    月扶崖迴頭,露出一張輪廓分明的臉,他低聲說:“已經快一百年了,我想要師姐迴來。”


    公冶寂無垂眸:“蘇蘇鎮守妖魔界,不會輕易離開。”


    月扶崖咬牙:“你當然不會惦記她,你有了搖光,就不會再在意她。世上最後一個神,就活該萬年歲月,鎮守在冰冷的魔殿嗎?”


    公冶寂無靜靜看著他,偏灰色的瞳落滿悲哀。


    月扶崖握拳,低聲道:“抱歉,師兄,我……有些失控。”


    一百年了,他年年來此,可是魔域的門從來不曾為他而開。其實月扶崖知道,公冶寂無也年年來。


    隻是這些年師尊無力再打理衡陽宗之事,一切隻能由公冶寂無打理。


    人人都知道,公冶寂無是下一任衡陽宗掌門。同悲道打開,放迴了所有因他而死的靈魂,饒是如此,公冶寂無依舊日日去做善事,師尊說,千件善事,可重迴內心寧靜。


    搖光陪著他,從衡陽仙山到人間。


    公冶寂無並不會比月扶崖好過多少。


    月扶崖閉了閉眼:“師兄,對不起。”


    公冶寂無抿唇搖了搖頭,他抬眸看著眼前的界碑。這百年來,凡間再無妖魔橫行,隻有些開了靈識,才修成人性的小妖。


    仙門百廢待興,總會恢複成昔日的模樣,人間一片和樂。


    什麽都好,隻有一點不好。


    從同悲道匯入世間那日,他們誰也沒有見過蘇蘇。


    世人都知道,有位毓靈神女守護著他們,可對於月扶崖來說,他失去了對他來說最重要的人。


    “她不該留在魔域。”月扶崖說,“神女飛升,該去神域。”


    公冶寂無說:“她留在魔域,會安心些。畢竟這是那個人留下的一切。”


    提起澹台燼,月扶崖沉默下來,他衝公冶寂無頷首,轉身消失在人間大雪之中。


    公冶寂無看著眼前屬於妖魔界的碑界。


    “蘇蘇。”他淡淡一笑,說,“這些年我去人間,聽了不少故事。夜裏常常做夢,夢到一個叫做蕭凜的男人。前些日,我迴到六百年前人間夏國和周國舊地。萬般都變成了陌生的模樣,隻有兩處沒多少變化。”


    “一為夏國將軍府。百姓們說,那處府邸,曾住過葉氏幾代上陣殺敵的將軍,是永久的榮光,百姓們會記得英烈。”


    “另一處,為曾經周國皇陵。”他輕輕歎息,“據說史書上無名的瘋皇把最愛的人葬在了那個地方,他不許所有人打擾她的安息。”


    人間積雪已堆積厚厚一層,幾乎沒過他的靴子,公冶寂無頷首,離開妖魔界碑界前。


    他走了許久,一個披著白色大氅的女子撐傘走入風雪中。


    她腳步輕盈,肩上落著一隻藍蝶。


    “蘇蘇,你要去哪裏?咱們出來了,阿宓(mi,音同蜜)會不會怕?”小鳳凰才出生,弱唧唧一小隻,引得重羽母愛爆棚。


    “去看看故人,驚滅會照顧好阿宓。”她聲音平和溫柔。


    “六百年前的故人?”


    “嗯。”她笑笑,“也是過去的自己。”


    重羽不再問,與她一同進入皇陵。六百年前澹台皇室的皇陵,空蕩蕩得荒蕪。


    周國都沒了,自然無人駐守皇陵。


    皇陵中煞氣很重,凡人和除妖師都進不來這種地方。


    蘇蘇白色衣裙迤邐在地,看見幾隻血鴉的枯骨停在一旁。它們不知死去多少年了,她久久注目,曾經竟是它們在鎮守皇陵。


    蘇蘇走過的地方,皇陵的冰冷被驅散,四周變得溫暖起來。


    她踏入最裏麵,看見一塊灰色墓碑。


    墓碑上落了灰,蘇蘇沒有動用法術,用手輕輕拭去上麵的灰。


    上麵雕刻的字跡清晰起來,重羽飛過去,盈盈藍光照亮墓碑上的字。


    蘇蘇彎了彎唇,啟唇低聲念:“澹台燼之愛妻,葉氏夕霧墓。景和二年,仲冬十五。”


    藍色的蝶飛向另一端,重羽驚訝道:“蘇蘇來看,這裏還有一個墓碑!”


    兩個墓碑緊緊挨著,像是合葬。


    蘇蘇轉眸看過去。


    那墓碑比起葉夕霧的墓要新許多,她的手撫上墓碑,緩緩蹲下來。


    一層灰落下去。


    她看清上麵的字,手指頓住。


    怎麽會?


    ——“葉夕霧之夫,澹台燼墓。”


    連重羽都愣住了:“時間是……一百年前,上麵寫著是你親手刻的。”


    蘇蘇垂眸,心念一動,皇陵驟然亮起了光。


    她神瞳看見墓碑之後,有一個妥帖安放的玉盒。


    不知為何,她突然不敢觸碰這個玉盒。


    澹台燼離開已經一百年了,這些年,她作為一個盡職的神在活著。


    她打開玉盒。


    看見裏麵臥著一條金色的情絲,情絲旁邊,是蘇蘇當年親手串好珠串,一條劍穗,還有六百年前她贈予澹台燼的玉佩。


    原來這些東西,全部在這裏。


    她伸出手,輕輕握住那條情絲,蘇蘇很早以前就知道,情絲會承載一個人所有的愛意。


    因次得到父親情絲的葉冰裳,便擁有讓人愛上她的力量。


    她手指觸碰到情絲那一刻,一副畫麵在腦海中漸漸清晰。


    一百年前,玄衣魔君孤身一人進入皇陵。


    他換上白色的衣裳,把眉心的魔印蓋住,背著一把劍,幹淨得完全不像入了魔的模樣,靠在她的墓碑旁為自己刻墓碑。


    署名的時候,他寫下由蘇蘇所刻。


    他抬手,幻顏珠模擬出一個女子的形態。


    “蘇蘇”笑著說:“劍穗我織好了,你要貼身戴著,這次一定要記得迴來。”


    澹台燼望著她笑,眼睛裏很溫柔:“好。”


    “凡人們說,相思珠串誠心織就,我們就可以在一起生生世世,等你歸來了,我們永久相伴,可好?”


    少年墨發垂下,膚色近乎蒼白到病態,輕聲說:“好。”


    蘇蘇抱住他,笑著說:“夫君,我相信你,你不是魔,你不是隻會屠戮的怪物,蘇蘇在皇陵等著你,世人都不信你,我信你。”


    他癡癡看著她,卻不去觸碰,隻點頭。


    女子身形慢慢消散,澹台燼撫著墓碑,眼尾帶著桃花色般的紅暈,低聲道:“我知道,你會愛我,你說相信我,你會等我歸來。”


    他饜足地笑,滿足地像個孩子。


    “我答應你,很快就迴來。”


    過了許久,他起身,離開皇陵。


    人間的天幕是灰色。


    幹淨的白衣少年重新變迴玄衣魔君。


    他溫柔的眼睛冷酷下來,眉心魔印出現。


    原來很早以前,他就知道他注定會死在同悲道裏,他為自己刻下墓碑,假裝是蘇蘇刻下的。


    他親手編織好蘇蘇沒有完成的劍穗,假裝是蘇蘇送給他的。


    他沉浸在蘇蘇對他很好的世界裏,從容赴死。


    原來這一生,蘇蘇對他的好這樣少,少到他連欺騙自己,都需要這般努力。


    可是現實中,他沒能等來她的信任和保護,魂飛魄散。她愛眾生,他曾用極端的方式想留住她,後來漸漸明白,什麽才是愛她的方式。


    這場戰役,眾生皆有了歸屬,隻有一個人,永遠消散在了天地間。


    一個沒有得到過感情的人,敏感而脆弱,親手刻下墓碑之時,已經服輸,他接受了世上無人會愛他。他知曉蘇蘇是妖王之女,把蘇蘇推入死門,讓她斬斷過往成神。


    澹台燼把過往埋藏在皇陵中,他以為神是沒有愛的,也不會為他這樣的人落淚。


    可這一刻,蘇蘇握著情絲。


    本不該有淚的神女,望著昔日贈他的所有東西。


    一百年了,她終於忍不住,在他墓碑前慟哭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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