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少年魔王為什麽會被罰跪,蘇蘇接收到的記憶是這樣的——

    半月前,原主葉夕霧和庶姐葉冰裳,一同掉入湖中。

    結果,六皇子跳下去救庶姐,狀元郎也跳下去救庶姐。不但如此,連原主才成婚不久的夫君,澹台燼,跳下湖也是遊向庶姐。

    最後還是原主的一個暗衛,見勢不對,把原主撈了上來。

    原主險些淹死,迴來以後大發雷霆,她沒法衝著六王爺和狀元郎撒氣,隻好逮著澹台燼發火。

    她讓澹台燼去跪結冰的湖麵,她什麽時候原諒他,他什麽時候才能起來。

    懲罰還沒實施,原主就受涼病倒,祖母帶她和澹台燼去寺廟上香祈福。

    誰知路上出了意外,原主被山賊捉走了。

    現在迴來,自然續上了懲罰。

    蘇蘇揉揉心口,想出去看少年魔王罰跪。

    這一定是她穿梭五百年時空的福利!

    要是有聚影珠,她一定留一個影像帶迴去給師叔師伯們看看,他們修仙界揚眉吐氣了啊!

    澹台燼跪在冰麵上。

    前兩日他迴來,將軍府管家笑吟吟道:“希望質子殿下,沒有忘記三小姐的話。”

    他一言不發,低眸斂目,過去跪在了結冰的湖麵。

    沒一會兒,寒氣讓他的臉變得蒼白無比。

    今年冬天比以往都要冷,幾個丫鬟從湖邊走過去,竊竊私語道:“三小姐又在懲罰質子了呀?”

    “怎麽才從天華寺迴來,三小姐又讓質子罰跪,質子太可憐了。”

    “噓,小聲些,你不怕三小姐啊。”

    自從三小姐和質子殿下成親以後,三小姐總是罰他。

    誰都知道,三小姐心儀六皇子,厭惡極了質子殿下。

    三小姐是葉大將軍最疼愛的女兒,而質子澹台燼,是周國皇帝最討厭的兒子。

    質子在大夏國這麽多年,連奴仆都可以欺辱他,更遑論最受寵的三小姐葉夕霧。

    不待見一個人,不就隨著心情,任意磋磨?

    婢女們看澹台燼的目光,同情居多。

    漂亮的少年平日裏十分寬和懂禮,也沒有半點架子。他身世本就可憐,如今還常常被這樣折磨。

    葉大將軍哪怕知道了這些事,頂多教訓愛女兩句,就不了了之。

    大雪覆蓋了遠處的青鬆,澹台燼咳嗽一聲,寒氣入肺,刺得唿吸帶痛。

    膝蓋下的冰,凍得骨頭生疼。

    少年烏黑的發絲上,已然結出一層寒霜。

    澹台燼跪了太久,膝蓋幾乎要失去知覺,他悶哼一聲,撐住冰麵,堪堪穩住身體。

    冰上倒映出他的麵容。

    一張羸弱無害的少年臉孔。

    他想起兩日前,他把三小姐從山賊窩裏抱迴來的時候,葉家老夫人的臉都青了。

    “這件事誰也不許傳出去,如果讓我知道誰的口中走漏了風聲,葉家定不饒他!”

    老夫人神色淩厲,眸中透露出濃濃的威脅。

    隨後老夫人又安撫地看向他:“府中嬤嬤檢查過,夕霧身上衣物完好,定沒有發生對不起你之事。”

    “祖母多慮了,我自然相信夕霧。”

    老夫人看他一眼,滿意地點頭。

    葉三小姐被山賊擄走的事情,就這樣隱秘地瞞了下來,老夫人卻依舊在查。

    畢竟葉家衛隊隨行保護,多少年來從未出過這樣的意外。

    山賊為何會盯上他們家三小姐?這件事怎樣想,都不太對勁。

    憑那群烏合之眾,完全不可能輕易將葉夕霧帶走。

    然而不管老夫人怎樣查,都沒有個結果,這件事隻能歸咎於意外。

    蘇蘇來到湖邊,一眼就看見了五百年後的罪魁禍首。

    少年跪在結冰的湖麵上,已經快撐不住了。

    他臉色蒼白,唇色不再鮮紅,開始發烏。

    覺察到有人在看自己,少年抬起眸,正好對上蘇蘇的目光。

    少女披著雪白柔軟的大氅,歪頭打量他。

    兩人隔著湖麵遙遙相望,澹台燼看見,她突然彎起眼睛笑了。

    他從未見過葉夕霧露出這樣純粹幹淨的笑容。

    不知道是滿意府中冬日雪景,還是滿意冰湖上他的狼狽。

    蘇蘇身邊的春桃,看得不忍心,用盡畢生勇氣求情道:“小姐,質子殿下已經跪了兩日,再跪下去,恐怕身子骨要壞了。需要叫質子起來嗎?”

    蘇蘇搖搖頭,看戲看得正上頭,隻可惜沒有聚影珠,她認真地說:“顯然他堅強著,看起來還可以再跪幾天幾夜。”

    春桃:“……”

    三小姐認真的嗎?

    蘇蘇當然是認真的,她摸摸春桃的頭。

    你不懂,像你這樣的小姑娘,要是出生在未來,聽到他名字,都得嚇暈過去,才不會同情他呢。

    跪得半身不遂才好,看這邪物以後怎麽變魔王!

    她看澹台燼一眼,什麽也沒說,轉身拂袖走了。

    見少女的背影消失在屋簷長廊下,澹台燼抿緊嘴唇,收迴目光。

    蘇蘇去了老夫人的院子。

    老夫人才午睡起來,因著信佛,屋子裏檀香嫋嫋。

    蘇蘇進去的時候,屋裏還站了一個豆蔻年華的青衫姑娘。

    青衫姑娘原本在給老夫人捏肩膀,見蘇蘇進來,便停了手。

    蘇蘇認不得人,沒有做聲,那姑娘倒是主動衝她點了點頭,輕聲喊:“三妹妹。”

    原來是葉家庶出的二小姐,葉嵐音。

    蘇蘇頷首,打招唿道:“二姐姐。”

    葉嵐音沒想到蘇蘇會迴應自己,她心中驚訝,局促地看蘇蘇一眼,衝老夫人福了福身:“祖母,嵐音明日再來陪你禮佛。”

    老夫人拍拍她的手,點點頭。

    蘇蘇算是看明白了,原身在葉家是個小霸王一樣的存在。

    她來了,葉嵐音就得給她讓位。

    自己喊葉嵐音一聲二姐姐,都讓人家誠惶誠恐,忐忑不安。

    所以原主平時是有多恐怖?

    葉嵐音一走,老夫人刻板的臉上,顯得寬和了不少:“三丫頭,過來讓祖母看看,身體好了沒?”

    蘇蘇走過去,說道:“多謝祖母關心,夕霧的身體沒事了。這些天,讓祖母擔心了。”

    老夫人親昵地點點她額頭:“祖母年紀大了,沒幾年好活,你這丫頭,就讓祖母省點心吧。”

    蘇蘇替老夫人捏著肩膀,道:“祖母身體康健,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娘呢,要一輩子護著夕霧。”

    “嘴上沒個把門,胡說八道什麽。”老夫人佯裝訓斥道,但眼裏的笑意蓋都蓋不住。

    葉將軍的嫡妻,生下原主就去世了,葉將軍沒有娶續弦,老夫人便親自把原主抱到身邊養大。

    自己養大的孩子,真是含在嘴裏怕壞了,偏心偏得厲害。

    原主這樣跋扈,祖母的寵愛占了很大的因素。原主也精明,平日裏歹毒歸歹毒,討

    好長輩很有一套。

    大夏國推行孝道,葉將軍是出了名的孝子,葉老夫人把葉夕霧看得和眼珠子似的,連帶著葉將軍也十分疼愛這個唯一的嫡女。

    “寺廟的事,祖母已經封了下人的口,你自己也不要到處說。姑娘家名節為重。”

    蘇蘇點頭:“我知道了,祖母。”

    在葉家,老夫人是真的疼愛原主。

    想起原主的願望,蘇蘇以後也會努力對老夫人好。

    老夫人又道,“你也要懂點事,去寬一寬質子的心。妻子發生這種事,他心裏難免有芥蒂。”

    蘇蘇想起冰湖上罰跪的少年。

    她又不會真的和少年魔王做夫妻,吃飽了沒事幹才去安慰他。

    但是麵對老夫人,她不能這樣講,隻能點頭:“夕霧知道。”

    老夫人點頭。

    “祖母,銀翹找到了嗎?”

    老夫人眼神閃了閃,笑著說:“那丫頭啊,找迴來了,沒有受傷,祖母把她送去莊子了。銀翹早就到了婚配的年齡,這次她勇敢護主,總不能再讓她在府裏耽擱。”

    老夫人心裏歎了口氣,這些醃臢事,夕霧最好一輩子不要知道。

    蘇蘇在老夫人背後,看不見老太太神情。聞言鬆了口氣:“那就好。”

    “前段時間,宮宴上的事,祖母一直沒說你。你大姐姐都出嫁了,你去為難她作甚?還和她一同落下了水,把自己也弄生病了。”

    “祖母知道,你以前心悅六皇子,可你大姐姐現在是六皇子側妃,你也嫁給了澹台燼,聽祖母的話,以後離六皇子遠些!”

    蘇蘇差點被口水嗆到。

    對,原主除了性格有問題,最嚴重的問題是,她喜歡自己姐姐的男人六皇子。

    哪怕彼此成了婚都不死心,刁難陷害庶姐,一樣不落下。

    而澹台燼,則喜歡她庶姐。

    多麽厲害的關係,他們兩夫妻,分別對人家兩夫妻求而不得。

    老夫人見她沒吭聲,以為她還想不通,恨鐵不成鋼地拍她的手背:“迴答祖母的話。”

    “是,夕霧知道了。以後一定離六皇子遠遠的。”老夫人即便不說,蘇蘇也不可能和庶姐搶什麽六皇子啊。

    蘇蘇答應得太幹脆,老夫人反倒起了疑。夕霧喜歡六皇子,就差到肝腸寸斷的地步,怎麽舍得放棄?

    “你這丫頭,不會是哄祖母的吧?”

    蘇蘇頰邊抿出兩個淺淺的笑渦:“當然不會。”

    老夫人說:“證明給祖母看,不要再懲罰質子了,祖母聽說,你讓他去冰湖上跪著。外麵這麽冷的天,這是個小姑娘能做出來的事嗎?傳出去對你名聲有損。”

    “他身份是不好,可到底成了你夫君,怎能往死裏磋磨?以後收了心,好好過日子,才是正經事。”

    蘇蘇看老夫人堅持地看著自己,非要她點頭不可。

    她歎了口氣。

    “是。”

    葉嵐音走出老夫人屋子。

    她的丫鬟巧兒連忙迎上來:“二小姐,今日怎麽出來得怎麽早?”

    “三妹妹來了。”

    巧兒心中了然,酸道:“老夫人也太偏心了。”

    見葉嵐音沒有阻止,巧兒繼續說:“三小姐當著六皇子的麵,推大小姐下水,老夫人都把這件事壓了下來。”

    “以前都以為,三小姐會是六皇子正妃,沒想到轉眼六皇子納了大小姐作側妃。”

    葉嵐音眸色動了動。

    是啊,誰都沒想到,六皇子提親,求娶的竟然是葉家庶長女葉冰裳。

    葉冰裳到底是個庶女,不能做皇子正妃,隻能做個側妃。

    可當時葉嵐音遠遠看見,六皇子的眼裏,全是對大姐姐的愛意。

    想到此,葉嵐音狠狠攥緊了帕子。

    都是庶女,葉冰裳能被皇子這樣愛重,自己卻隻能討好老夫人,寄希望她將來給自己許一個好些的人家。

    葉嵐音心口堵得慌,直到看見冰麵上的澹台燼,她神色終於緩和些。

    連巧兒臉上,都露出了一抹幸災樂禍的笑意。

    三小姐是將軍府唯一的嫡女又如何,嫁給一個低賤如斯的質子,後半輩子,還有什麽榮寵可言?

    都知道,澹台燼六歲到大夏國為質,一直被囚困於宮裏。

    聽說他給太監洗過腳,連狗食都吃過。

    這樣卑賤的人,或許連大字都不認得一個,哪裏比得上文韜武略的六皇子半分。

    嫁給他的第一個月,三小姐哭了許久,又發脾氣又謾罵。

    這兩個月才稍微好了些,但也不把澹台燼當人看。

    葉嵐音用帕子捂唇,掩蓋住嘴邊的笑意。

    大夏國推行武道,聽說那個澹台燼,小時候根骨被毀,現在手無縛雞之力。

    孱弱不堪的少年郎,放在以前,她不可一世的三妹妹,怕是看都不會看一眼。

    祖母總有作古的時候,一個連宮殿都沒有的質子,到時候能給葉夕霧什麽?葉夕霧這輩子還不是任人磋磨的命。

    巧兒道:“聽說質子都在冰上跪兩天了,奴婢看他臉色,恐怕快要堅持不住。二小姐,需要給他一件披風嗎?”

    平日裏,葉嵐音十分喜歡施舍下人,在府中口碑很好。

    溫柔善良的名聲,可比三姑娘葉夕霧得人心多了。

    葉嵐音有幾分意動,她看向澹台燼。

    質子的身份上不得台麵,那張臉卻著實長得不錯,比她一個女子都精致好看。

    葉嵐音頷首,默認巧兒去做這件事。

    她自己則站在涼亭之上,衝質子溫柔頷首。

    澹台燼也看見了府上的二姑娘。

    巧兒拿了一件雪白的披風,小心踩上冰麵,朝他走過去。

    蘇蘇陪完祖母迴來,就看見這一幕。

    她二姐姐,正在對少年魔王獻殷勤。

    她踱步走過去。

    “二姐姐,你做什麽?”

    葉嵐音嚇一跳,沒想到蘇蘇出來這麽快,自己被當場抓包。

    她連忙說:“三妹妹,你別誤會,我是想著天氣這麽冷,又開始下雪了,質子跪在冰天雪地裏,萬一出人命不太好,於是讓巧兒給他一件披風。”

    蘇蘇問冰麵上的澹台燼:“你還能撐住嗎?二姐姐給你披風,你要不要?”

    蘇蘇作為正道曙光,實在討厭這個未來造成三界動蕩的壞蛋。

    澹台燼看蘇蘇一眼,迴葉嵐音道:“多謝二小姐好意,在下不冷。”

    這就是迴絕了。

    葉嵐音心中有幾分尷尬。

    “既如此,不打擾三妹妹和質子了。”她也待不下去,帶巧兒離開。

    蘇蘇攏緊柔軟的披風。

    她低眸看著跪著腳邊的魔王,殺了他可能是全修真界,上至數千歲、下至稚童,共有的願望。

    這也是蘇蘇從小立下的鴻願。

    他現在看起來不堪一擊,少年時的魔王,脆弱得和嬰兒一樣。

    全身上下都寫著

    ,我很好殺。

    正道少女蠢蠢欲動。

    蘇蘇艱難地壓下了這份心思。

    修真之人有靈根,正如天生魔物有邪骨。

    長老們說過,如果不剔除掉魔王邪骨,即便殺了他,他依舊會吸食天下怨氣而重生。

    也就是說,殺他反而會讓他更強大。

    她要先找到剔除邪骨的辦法。

    澹台燼隱約覺察到殺氣,他抬眸,少女已經轉開了目光。

    從他的目光,隻能看見她半邊臉頰,還有露在外麵雪白的耳朵。

    她的唇微嘟,似乎有種不滿的情緒。粉粉的,小巧可愛。

    這幅模樣,與她的歹毒,倒是半點兒也不沾邊。

    澹台燼冷得沒了知覺,身子轟然倒在冰麵上。

    高貴的少女頓了頓,沒有看他,從他身邊走過去。

    他蜷縮在地上,視線裏。少女粉白色繡鞋上,開了一朵朵粉嫩的桃花。

    生機勃勃。

    葉大將軍晚上沒迴府,老夫人上了年齡,沒什麽精神,讓眾人在自個兒院子用晚膳。

    蘇蘇沐浴後,春桃服侍她睡覺。

    春桃給她散下頭發,見她在燈光下眉眼十分乖巧,忍不住誇讚道:“三小姐的頭發又順又軟。”

    誇完一驚,生怕三小姐發火說她沒規矩。沒想到三小姐笑得眉眼彎彎:“春桃的頭發也好看。”

    另一個叫做喜喜的小丫頭跑進來,衝蘇蘇福了福,聲如蚊蚋道:“老夫人讓人,把質子殿下送迴來了。”

    蘇蘇抬眼,果然看見澹台燼走進屋子裏。

    少年發上寒霜,一觸到室內的溫暖,化成顆顆水珠。

    他帶著外麵風雪的冰冷氣息,抿唇局促地看著蘇蘇。

    現在還不到酉時,但因為天冷,黑得快,外麵已經漆黑一片。

    他一進來,空氣似乎都靜默了。

    春桃和喜喜連忙道:“三小姐,奴婢們告退。”

    春桃和喜喜闔上了門。

    澹台燼嗓音低啞,問道:“三小姐氣消了嗎?”

    蘇蘇毫不猶豫地搖頭:“沒有。”

    他垂眸,漆黑如鴉羽的睫毛,蓋住眼睛。室內的熱度並沒有讓他好受多少,反而讓他被凍傷的手腳,發疼發癢,變得通紅一片。

    蘇蘇

    看了一眼。

    心裏輕輕哼了一聲,魔王才不可憐。

    她治療過折翼的雛鷹,生病的孩童,白發蒼蒼的老人。

    但仙界第一準則,修真的姑娘,絕不可以同情一個邪物。

    即便他看起來再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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