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屋子裏太暖,窗子玻璃上霜花融了水,一道道無聲地淌下去。靜琬睡在那裏,身子都是僵的,她知道天是亮了,窗簾沒有拉上,玻璃上都是水汽,朦朦朧朧看不清楚外麵。

    她模糊記得進來的路,房子前麵都是花園,第二天才知道房子後麵也是花園,西洋式修剪齊整的草坪,碎石小徑兩旁皆是整齊的行道樹,雪在夜裏就停了,天陰陰沉沉,風聲濕而重。蘭琴看她凝望窗外,連忙將窗簾放下來,說:“小姐當心受涼,這窗縫裏有風進來。”又賠笑說:“這樣枯坐著怪悶的,我開話匣子給小姐聽好不好?”靜琬並不理睬,她自從被軟禁於此後,總是懶怠說話,蘭琴見她形容懶懶的,也是司空見慣,於是走過去開了無線電。

    本來外國的音樂台,就是很熱鬧的一種氣氛,可是因為這屋子裏太安靜,無線電裏又正在播放歌劇,隻叫人覺得嘈雜不堪。靜琬一句也沒聽進去,沙發上放著沈家平特意找來給她解悶的幾本英文雜誌,她隨手翻開一本。封底是洋酒的廣告,一個潔白羽翼的安琪爾正浮在酒瓶上方,黯藍的底色上,清晰地顯出稚氣無邪的臉龐。靜琬看了這幅廣告,不知為何心中一慟,眼淚又要湧出來。蘭琴怕她生氣,也不敢說話,恰好這個時候號房通報進來說:“雙太來瞧小姐了。”

    蘭琴聽了,真如遇上救星。雙太倒不是一個人來的,還有丫頭在後麵捧著些東西,一進來就笑道:“外麵可真是冷,你這裏倒暖和。”一邊說,一邊脫下藏獺皮大衣,蘭琴忙上前幫忙接過大衣去。雙太裏麵不過穿了件煙藍色織錦緞旗袍,越發顯得那腰身不盈一握。她笑盈盈地說:“昨天才聽說你迴來了,所以我趕緊過來瞧瞧,若是少了什麽,我叫人從家裏拿來。”見靜琬坐在那裏,隻是沉靜不語,於是撫著她的頭發說:“好孩子,我知道你是受了委屈,六少在氣頭上,所以行事不甚周全。你也得體諒他,他在外頭有他的難處。”靜琬將臉一扭,並不理睬她,雙太笑道:“瞧你,又耍小孩子脾氣了不是?”叫過蘭琴來,問起靜琬的飲食起居,又絮絮地說了許多話,才告辭而去。

    雙太因為靜琬這樣冷淡憚度,無從勸起,所以又過了幾天,就和慕容三小姐一道來。這幾日來,靜琬情緒像是漸漸穩定了一些。而且當時在陶府裏頗住了一段日子,三小姐從來待她很客氣,所以看到三小姐來,還是出於禮貌站起來,不卑不亢稱唿了一句“陶太太”。三小姐“哎喲”了一聲,笑道:“怎麽這樣見外?還是和原先一樣,叫我一聲三姐吧。”執著她的手說:“早想著來看你,聽說

    你一直病著,又怕你不耐煩,近來可好了些?”

    靜琬勉強含糊了一聲,三小姐說:“說你總不愛吃飯,這怎麽行?有身子的人,飲食最要緊了。我記得你最愛吃我們廚子做的清蒸鰣魚,所以今天特意帶了他來,早早已經到廚房去做蒸鰣魚了。”雙太問:“冰天雪地的,上哪兒弄的鰣魚?”三小姐笑道:“這就是有人癡心了,一聽見我說靜琬愛吃蒸鰣魚,馬上派了專機空運迴來。”雙太嘖嘖了兩聲,說:“那這條魚何止千金,簡直要價值萬金了。”正說著話,外麵已經收拾了餐桌,廚房送上數樣精致的菜肴,其中果然有熱氣騰騰的蒸鰣魚。

    三小姐不由分說,牽了靜琬的手,硬是讓她在餐桌前坐下來。那鰣魚上本蓋著鱗,早就用線細細地穿好了的。一見她們坐定,侍立一側的下手廚子迅速地將線一拎,將魚鱗全部揭去了。雙太說:“你們聞聞,真是香,連我都覺得餓了。”靜琬淡淡笑了一聲:“來是鰣魚去是鯗,這個時節的鰣魚,還有什麽吃頭。”雙太笑道:“現在吃鰣魚自然不是時節,可是這魚來得不易,有人巴巴地動了專機,多少給他點麵子,嚐上一筷子罷。”一麵說,一麵拿了象牙箸,挾了一塊放到靜琬碗中。

    就算不視她為長輩,她到底也年長,靜琬不便給她臉色瞧,隻得勉強將魚肉吃下去。蘭琴早盛了一碗米飯來,雙太與三小姐陪著說些閑話,靜琬不知不覺,就將一碗飯吃完了。喝過茶又講了一會兒話,三小姐就說:“就咱們也怪悶的,不如來打牌吧。”雙太笑道:“可真正是三缺一,就打電話叫六少來吧,咱們三個人做頂轎子抬他,贏個東道也好。”靜琬將臉色一沉,說:“我累了,要休息了。”

    雙太笑道:“床頭吵架床尾和,你真正氣他一輩子不成?再過幾個月,他也是當父親的人了,你也給他點麵子嘛。”靜琬淡淡地說:“他若來了,我是絕不會坐在這裏的。”三小姐哧地一笑,說:“你呀,淨說這樣的氣話。”她們兩個人盡管這樣說,可是不敢勉強她,雙太就說:“不如叫姝凝來吧。”見靜琬並不做聲,於是打電話叫趙姝凝來。

    靜琬雖然淡淡的,可是一個人在屋子裏,時光最難打發,和她們打了四圈牌,很快就到吃晚飯的時候了。雙太最會察言觀色,見靜琬雖然略有倦色,並無厭憎之意,才略放下心來。她們一起吃了晚飯,因為換了廚子,又有幾樣地道的南方菜,靜琬也有了一點胃口。靜琬本來與姝凝就談得來,吃過飯後,又坐了好一會兒,她們才走。

    就這樣隔不了幾天,她們總是

    過來陪著靜琬,有時是雙太來,有時是三小姐來,有時是趙姝凝來,有時兩人一塊兒,有時三人都來,打上幾圈牌,說些家常閑話。靜琬神色間仍是淡淡的,但較之以前的不理不睬已經要好上許多。

    一轉眼就到了臘月裏,這天下著大雪,雙太忙於年下瑣事,隻有姝凝獨個兒來看靜琬。靜琬因見姝凝穿著一件玄狐皮大衣,問:“又下雪了嗎?”姝凝說:“剛開始下,瞧這樣子,隻怕幾天都不會停。”靜琬說:“昨天風刮了一夜,我聽著嗚嗚咽咽的,總也睡不著。”姝凝說:“我瞧你一天也隻好睡六七個鍾頭,這麽下去怎麽好?”靜琬恍惚地一笑,說:“還能怎麽樣呢,最壞不過是個死罷了。”姝凝說:“怎麽又說這樣的話,叫六哥聽到,又要難受半晌。”

    她一提到慕容灃,靜琬就不再答話,姝凝自悔失言,於是岔開話:“姨娘叫我來問,這幾天想吃什麽,想要什麽,隻管說了,姨娘打發人去安排。”靜琬輕輕地搖一搖頭,問:“你失眠的毛病,是怎麽治的?”姝凝道:“我是吃西藥,大夫給開的一種安神助眠的丸子。”靜琬說:“我這幾天實在睡不好,你給我一顆試試好不好?”姝凝遲疑了一下,說:“你現在不能亂吃藥吧。”靜琬說:“那你替我問問大夫,看我能吃什麽藥。”又說:“別告訴六少,省得他興師動眾,生出許多事來。”姝凝聽了這句話,不曉得為什麽,抬起眼來凝望著她。靜琬眼裏隻有一種坦然,仿佛了然於胸,又仿佛淡定自若,眼眸晶瑩而分明,瞳仁裏惟有她的倒影。

    姝凝迴去之後,輾轉不安了好幾天,幾次見到慕容灃,想要告訴他,最後不知為何,終究將話咽了下去。她打電話問過了醫生,最後去看靜琬時,還是隻給了她半顆藥,說:“醫生說雖然沒有什麽危害,但最好不要吃,就算吃,也隻用一半的劑量。”靜琬“嗯”了一聲,隨手將那裹著半顆藥的紙包收在妝台抽屜裏,說:“如果實在睡不著,我再吃它。”

    姝凝雖然問過大夫,因為隱約猜到一兩分,心裏害怕,一直惴惴不安。陪她坐了一會兒,慕容灃就來了。靜琬見到他向來沒有好臉色,臉色一沉,就說:“我要睡了。”姝凝忙道:“那我胳再來看你吧。”她走了之後,靜琬徑直就迴房間去,隨手就關門,慕容灃搶上一步,差點卡住了手,到底還是將門推開了。笑著問:“怎麽今天這麽早睡覺?”

    靜琬見沒能將他關在外頭,於是不理不睬,自顧自上床躺下,慕容灃坐在床邊,說:“生氣對孩子不好,難道你不知道嗎?”靜琬哼了一聲,轉過身

    去。慕容灃說:“你看你瘦的,這背上都能見著骨頭了。”伸出手去,便欲摸她的肩,她早有防備,身子向裏一縮,冷冷地道:“走開。”慕容灃見她聲氣像是又動了怒,笑道:“好,好,我走,你別生氣,好好休息要緊。”

    他話雖然這樣說,人卻並沒有動彈。靜琬許久聽不到動靜,以為他已經走了,翻身迴頭一看,他正凝視著自己。她的眼中浮起薄冰樣的寒意,他說:“我知道你惱我,事已至此,就算是我不對,你總不能惱我一輩子。”靜琬一直不肯答理他,迴過頭去,繼續拿脊背對著他。她最近消瘦許多,窄窄的肩頭,更叫人憐意頓生。他說:“你想不想見見家裏人,我叫人去接你母親來陪你,好不好?”

    她恍若未聞,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眼淚順著眼角滑下去,枕頭是月白緞子,並不吸水,眼淚冰冷地貼在臉頰上。母親……她哪裏還有半分顏麵見母親,小孩子的時候,在外麵稍稍受了一點委屈,就可以撲迴母親懷中放聲大哭。如今她哪裏有臉去見母親?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忍住不哭出聲來。她的肩頭微微,他的手終於落下來:“靜琬?”

    她的身子在發著抖,極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隻用力甩脫他的手,他膽子大了一些:“靜琬……”她舉手一揚,想要格開他的手臂,終究敵不過他的力氣,她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臉上猶有淚痕,眼裏卻隻有決然的恨意。他的眼裏有一絲恍惚,情不自禁地以手指撫上她的唇。她推攘不動,急促地唿吸著,他用力攬她入懷,她情急之下又張口欲往他手臂上咬去。他牢牢扶住了她的臉,不讓她咬到自己,哈哈大笑:“你如今怎麽像小狗一樣,動輒就咬人?”

    她掙紮著拳打腳踢,他也並不閃避,她重重一拳擊在他下巴上,反將自己的手撞得生疼,他捉住她的雙手,說:“好了好了,出氣了就算了,當心傷著咱們的孩子。”靜琬怒目相向:“誰跟你生孩子!”慕容灃笑逐顏開:“當然是你啊。”靜琬精疲力竭,隻是狠狠地瞪著他:“不要臉!”

    慕容灃收斂了笑容,慢慢地說:“靜琬,我對不住你。無論你怎麽樣罵我,惱我,我都認了。”靜琬本來眉頭蹙在一起,滿臉都是狼藉的淚痕,她胡亂用手去拭了一下,他要替她去拭,她不許。他執意扶牢了她的臉,她用盡力氣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剛掰開一根,另一根又重新牢牢地握住。怎麽樣都是徒勞,她真的要哭出來了。他說:“靜琬,你就看在孩子麵子上,原諒我這一迴,好不好?”

    她咬著,踢著,打著,所有的

    方式並不能令他放開她,唇齒間他的氣息,熟悉又陌生到了頂點。她曾經惟一擁有,而後永遠失去的一切……這樣濃烈,初次的相遇,他就是這樣吻著她。直到最後她唿吸窘迫,雙頰都泛起潮紅,他終於放開她。他們兩個人唿吸都是紊亂的,她的眼睛因為淚光而晶瑩,她本來是抗拒地抵著他的胸口,現在隻是緊緊揪著他衣襟。他竟然不敢動彈,隻怕自己最細微的動作,也會令她突然放手。他竟然害怕起來,台燈的紗罩是粉紅色的,電燈的光映出來就是淡淡的粉色,她臉色本來是蒼白的,在這樣的燈光下,仿佛有了一點血色……她像是突然打了個寒噤,一下子撒開手去。

    他心中一搐,最深處有一種絕望樣的害怕,他竟然不敢去握她的手。她像隻受傷的小獸,蜷在床最裏麵的角落裏,聲音低而微:“你走。”他欲語又止,她疲倦地合上眼睛:“我累了,我要睡了。”

    四下裏都很安靜,靜得連窗外的風聲都聽得到,她自己的一顆心也在那裏跳著,又快又急,每一次收縮,都是一陣,仿佛那裏堵著什麽東西一樣難過。每一次續,就能牽起隱隱的痛。

    外麵有拘謹的敲門聲,沈家平的聲音傳了進來:“六少。”他問:“什麽事?”沈家平隔著門說:“外麵雪下大了,路上又開始在結冰,六少若是不迴大帥府,就在這邊休息的話,我就先叫司機將車停到車庫去。”

    他下意識轉過臉去看靜琬,她已經閉上眼睛,濃而密的睫毛像是蝴蝶的一雙翅,在燈下投下微影。幾縷亂發垂在臉畔,那臉頰上的淚痕仍清晰可見。他心中百味陳雜,一時也說不出是憐是愛,還是一種歉疚與隱憂。最後隻是長長歎了口氣,走過去開了門,對沈家平說:“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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