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灃因為去看布防,所以很晚才迴到行轅。老房子光線晦暗,雖然廳中點了電燈,白琉璃罩子下,光是暈黃的一團,朦朦朧朧地照著,家具都是舊式的花梨木,雕花的陰影凹凸不平,燈下看去更有一種古靜之意。屋子裏寂無人聲,外麵餐桌正中放著一隻菊花火鍋,已經燒得快幹了,湯在鍋底嗞嗞地響著,下麵銅爐中悼火,也已經快熄掉。慕容灃見火鍋旁的四樣小菜都已經冰冷,連一絲熱氣都沒有了,於是徑往裏去,雕花隔扇上的紅綾帳幔在燈下泛出黯黯的紫光,襯出裏麵床上珍珠羅的帳子,也隱約透出一種粉紫的光來。

    靜琬等得太久,已經合衣睡著了,慕容灃悄悄將被子展開,想要替她蓋上,她卻驚醒了,見到他微笑道:“我怎麽睡著了,你吃了飯沒有?”慕容灃說:“我吃過了,下次不要等我了,仔細餓傷了胃。”靜琬說:“反正我也不想吃。”一邊說,一邊就坐起來,因為發髻微鬆,兩鬢的散發紛紛垂下來,正要伸手去捋,他已經無限愛憐地替她捋上去:“飯菜都涼了,你想吃什麽,我叫他們去弄。”

    靜琬說:“我想吃薔薇木的榛子漿蛋糕。”薔薇木是承州的一間西菜館子,清平鎮與承州相距二百餘裏,她說要吃這個,就是和他開玩笑了,慕容灃卻略一沉吟,將掛衣架上她的一件玫瑰紫的嗶嘰鬥篷取下來:“來,我們去買蛋糕。”靜琬笑道:“別鬧了,已經快九點鍾了,不早一點休息,明天你又半晌不樂意起床。”慕容灃說:“我明天上午沒有事。”將那鬥篷替她穿上,靜琬被他拉扯著往外走,說:“深更半夜的,到底要去哪裏啊?”

    慕容灃“噓”了一聲:“別吵嚷,咱們溜出去。”雖然說是溜出去,一出二門頂頭就遇上巡邏的侍衛,見著他們兩個,忙不迭“啪”一聲地行禮。慕容灃也不理睬他們,攜著靜琬徑往外走,等侍衛去報告沈家平,他們已經到了車庫之外了。司機見著他們也十分詫異,慕容灃要了車鑰匙,靜琬不肯上車,說:“別鬧了,待會驚動起人來,又興師動眾。”慕容灃並不答話,突然將她打橫抱起,不等她反應過來,已經被他抱入車內。她又好氣又好笑,他已經關上車門,自己坐到司機的位置上,將車子發動了。

    車子駛出來,清平鎮上還有幾家店鋪猶未打烊,暈黃的燈光映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因為天氣冷,那光線也像是涼的。一方一方的淡黃色,仿佛她素日愛吃的檸檬凍子,又像是茶裏的冰,漸漸地融了開,一絲絲地滲到夜色中去。汽車從燈光中穿梭過去,不久就將整個鎮子拋在後頭。她迴過頭去隻能看到

    稀稀落落的燈火,越落越遠,不由驚訝:“我們去哪裏?”

    他笑著說:“不是說去買蛋糕嗎?”

    靜琬以為他是說笑,因為日常他也愛自己開了汽車帶她出來兜風,於是微笑:“轉一圈就迴去吧。”汽車順著路一直往北去,兩條孤單的燈柱射在路上,前方隻是漆黑一片,過了一會兒走上了公路,川流不息的汽車往來,原來都是運輸軍需的車輛,十分的熱鬧。靜琬因為白日心力交瘁,此時車子又一直在顛簸,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她睡了一覺醒來,車子仍在向前駛著,車窗外仍舊是漆黑一片,偶然有軍車與他們相錯而過,雪亮的車燈一閃,轉瞬即過。她心中詫異,叫了一聲:“沛林。”他因為開著車,沒有迴過頭來,隻問她:“醒了?冷不冷?”她說:“不冷。這是在哪裏?”他溫言道:“已經過了季安城,再有兩個鍾頭,就可以到承州了。”

    靜琬大吃一驚,半晌說不出話來,他終於迴頭瞥了她一眼:“夫人,我開了這麽大半夜汽車,應該有賞吧?”她心中柔情萬千,傾過身子去吻在他臉上,他緩緩將汽車停在路畔,將車子熄了火,扶過她的臉溫柔地吻下去,許久許久才放開,她的唿吸略有些急促,雙頰滾燙,手仍緊緊攥著他的衣襟,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亦是熠熠生輝。

    她的臉依偎在他胸前,他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動著,溫柔得如同世上最好聽的聲音。她的聲音低低的,如同夢囈:“沛林,我隻有你了。”他吻著她的發,他的唿吸溫暖地拂著她的臉。他說:“我也隻要你。”

    路兩側都是一望無垠的野地,暗沉沉並無半分人家燈火,滿天碎的星子,像是一把銀釘隨意撒落,直要撒到人頭頂上來一樣。遠遠聽到汽車駛近,叭叭地鳴著,最後車燈一閃,嗚一聲從他們汽車旁駛過去了。聽著那汽車漸去漸遠的聲音,滿天的星光似乎都漸漸遠去,惟有一種地老天荒的錯覺,仿佛整個世界隻餘了他們這一部汽車,隻餘了他與她。

    天未明他們就到了承州,因為城門還沒有開,他將汽車停在城牆下避風處,靜琬見他神色疲憊,說:“你睡一覺吧。”將自己的鬥篷給他,他開了這麽久的車,也實在是累了,幾乎是頭一歪就睡著了。靜琬替他蓋好鬥篷,自己在車上靜靜守著。東方漸漸泛起魚肚白,有鄉下人架了車子預備進城去賣菜,吱扭吱扭的獨輪車,馱著滿滿的瓜菜,南瓜上帶著粉霜,圓滾滾的果子洗得極幹淨,高高地堆了一筐,她遠遠望去還以為是蘋果,後來一想才知道是紅皮蘿卜。一個四五歲的小女

    孩坐在那獨輪車的前架子上,因為天氣冷,已經穿上了花布棉襖,一張小臉凍得通紅,烏溜溜的眼睛隻管望著她。她衝著那孩子微微一笑,那孩子也不由對著她笑起來,扭過頭去指給自己的父親看:“汽車。”

    太陽快要升起來了,城外稀稀落落都是趕早市進城的人,趕車的、推車的、挑擔子的,與她隻隔著一層車窗玻璃,遙遙就能望見市井平凡的喜悅。慕容灃睡得極沉,雖然這樣子在車上並不舒服,可是他眉宇舒展而坦然,她想伸手去撫摸他濃濃的眉頭,就像每天早上叫他起床前一樣,可是今天不行,外麵的人也許會看見,車內隻有他唿吸的聲音,平穩漫長,這聲音如此令人覺得安逸,她幾乎也要睡著了。

    城門緩慢而沉重地發出軋軋的聲音,獨輪車吱呀吱呀地從他們汽車旁推過去了,那小女孩遠遠迴頭衝著她笑。太陽也已經升起來了,透過擋風玻璃照在他臉上,秋天裏的日頭,淡薄得若有若無,經過玻璃那麽一濾,更隻餘了一抹暖意。他睡著時總有點稚氣,嘴角彎彎地上揚,像小孩子夢見了糖。她有點不忍心,輕輕叫了他一聲:“沛林。”見他不應又叫了一聲,他才“嗯”了一聲,含糊地咕噥道:“叫他們先等一等。”

    她心中隱約好笑,伸手推他:“醒醒,這不是在家裏呢。”他這才欠身坐起來,先伸了伸懶腰,才迴過頭來對她笑道:“誰說這不是在家裏,我們這不就要迴家去了?”話雖然這樣說,他們去薔薇木吃了早餐,又將蛋糕打包了兩份,因為時間緊急,來不及迴大帥府去,隻給汽車加了油,就趕迴清平去。

    慕容灃對她說笑:“咱們這也算是過家門而不入吧。”她自從與他結發之後,並未曾過門成禮,聽到他這樣說,心中微微一動,說不清是喜悅還是感歎。他說:“等仗打完了,我們就可以迴家了。”她心中隻有一種悵然,說:“這麽遠趕迴來隻為吃榛子漿蛋糕,真是傻氣。”他騰出一隻手來握她的手:“和你在一塊兒,我就喜歡做這樣的傻事。”

    這句話這樣耳熟,她臉上恍惚地笑著,想不起來曾在哪裏聽過,含笑抽出手來:“專心開車吧,將車開得這樣快,還隻用一隻手去扶。”早晨路上車輛稀疏,惟有軍需的車隊轟隆隆不時駛過。遠處沃野千裏,晨靄漠漠,秋天的早晨有薄霧,車窗外偶然閃過村莊農家,房前屋後的棗樹已經在星星點點地泛起紅光。大堆的麥草堆在地頭,高粱秸稈堆得小山似的。偶然有村裏的孩子牽了牛,怔怔地站在田間看路上的汽車。

    這一路風光看下來,雖然都是很

    尋常的景色,但因為兩個人都知道是難得的偷閑,所以心裏有一種犯法的快樂。她說:“清平行轅那邊準已經亂了套。”他笑著說:“管它呢,反正已經盡力趕迴去了,大不了聽他們囉嗦幾句。”

    結果他們剛出了季安城不久,老遠就看見前麵設了路卡,大隊的衛兵持槍直立,正在盤查過往的車輛,那衛兵的製服是藏青色的呢料,遠遠就認出是衛戍近侍。慕容灃笑道:“好大的陣仗,不知是不是在收買路錢。”靜琬斜睨了他一眼:“虧你還笑得出來,準是找我們的。”慕容灃哈哈大笑,將車子減慢了速度停下來。

    果然是沈家平親自率人在這裏等候,因為他們一路追尋過來,知道是往承州方向去了,但沒想到他們竟然走得這樣遠,所以隻在這裏設卡。慕容灃見朱舉綸也來了,不由對靜琬說:“真糟糕,朱老夫子也來了,準得受他一番教訓。”原來那朱舉綸雖是掛著秘書的職名,其實慕容灃自幼跟著他學習軍事謀略,雖未正式授業,亦有半師之分。一直以來他為幕僚之首,說話極有分量,慕容灃對他也頗為敬畏,所以慕容灃嘴上稱唿他為老夫子,其實心裏已經老大過意不去,沈家平早已打開了車門,慕容灃下車來,笑著對朱舉綸說:“朱先生也來了。”心裏想他定然會有長篇大論要講,自己此番行事確實衝動,隻好硬著頭皮聽著罷了。誰知朱舉綸神色凝重,隻趨前一步道:“六少,出事了。”

    慕容灃心裏一沉,因為前線大局已定,幾乎已經是十拿九穩,不會有多大的變局,所以他才一時放心地陪靜琬去了承州。不想一夜未歸,朱舉綸這樣劈麵一句,他不由脫口就問:“出了什麽事?穎軍克複了阜順?還是護國軍失了德勝關?”他雖然這樣問,但知道戰局已定,這兩樁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但除了這兩樁之外,旁的事又都不能關乎到大局。

    果然朱舉綸搖一搖頭,神色間大有隱憂:“不是穎軍——請六少上車,我再向六少報告。”靜琬也已經下車來,見慕容灃眉頭微皺,不由十分擔心。他迴頭也望見了她,對她說:“你坐後麵的車子,我和朱先生有事。”

    她點了點頭,司機早就開了車過來,她望著慕容灃與朱舉綸上了車,自己也就上了後麵的汽車。衛兵們的車子前唿後擁,簇擁著他們迴去。

    他們在中午時分就趕迴到清平鎮,靜琬路上勞頓,隻覺得累極了,洗過澡隻說晾頭發,誰知坐在沙發上,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醒來時天色已晚,屋子裏漆黑一片,她摸索著開了燈,看了看鍾,原來已經是晚上十點鍾了。她走

    出去問了孫敬儀,才知道慕容灃迴來後一直在開會,孫敬儀道:“夫人還沒有吃晚飯,我叫廚房做點清淡的菜吧。”

    她本來身體一直很好,這兩天卻總是聽見吃飯就覺得沒胃口,隻得打起精神說:“就叫廚房下點麵條吧。”孫敬儀答應著去了,過不一會兒,就送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條,一海碗黑沉沉道汁,另外還有四碟醬菜。她坐下來才看出那湯汁是鹵汁,北方所謂的打鹵麵,就是將麵條下好了,另外預備鹵汁澆上去。那鹵汁裏麵除了雞脯絲、裏脊肉絲、鱔絲、雲腿,還有蟄皮海參之類,那海味的腥氣撲鼻,她隻覺得胸口堵住一樣,一口氣透不過來,隻是要反胃,連忙將勺子撂下,將那鹵汁海碗推得遠遠的,起身走過去開了窗子,夜風清涼地吹進來,才覺得好受了些。

    這麽一折騰,最後隻就著醬菜吃下半碗麵條去,草草收拾了上床睡覺去。她惦記著慕容灃,所以睡得並不踏實,總是迷迷糊糊剛睡著就又驚醒,最後到天亮時分,才沉沉地睡去了。

    慕容灃到第二天下午才迴來,因為前一夜沒有睡,這一夜又熬了通宵,眼睛裏淨是血絲。那樣子像是疲倦到了極點,迴來後飯也沒有吃,往床上一倒就睡著了,靜琬聽著他微微的鼾聲,隻是雄,彎腰替他脫了鞋,又替他蓋好了被子,自己在窗下替他熨著襯衣。

    她幾件襯衣還未熨完,孫敬儀就在外麵輕輕叫道:“夫人。”她連忙走出去,原來是何敘安來了,他日常對她總是很禮貌,行了禮才說:“麻煩夫人去叫醒六少。”自然是有緊急的軍事,她略一遲疑,他已經主動向她解釋:“我們一個友邦大選中出了意外,現在上台執政的一方對我們相當不利。隻怕今後北線的戰局,會十分艱難。如果從南線撤軍,那麽實在是功虧一簣,現在他們的通電已經到了……”

    她心下奇怪,正欲發問,內間慕容灃已經醒了,問:“外頭是誰?”她答:“是何先生來了。”他本來就是合衣睡的,趿了拖鞋就走出來,他們說話,她一般並不打擾,所以退迴裏麵去。不曉得為什麽,她隻是心神不寧,想著何敘安的話,怔怔地出了好一會的神,突然聞到一陣焦糊味,才想起來自己還熨著衣服。手忙腳亂地收拾,那熨鬥燒得燙熱,她本來就不慣做這樣的事,急切想要拎開去,反倒燙到了手,失聲“哎喲”了一聲,熨鬥早就滾翻在地上,慕容灃在外麵聽見她驚叫,幾步就衝了進來,見她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連聲問:“怎麽了?”

    她手上劇痛,強忍著說:“沒事,就是燙了一下。”他捧起她的

    手來看,已經鼓起一溜晶亮的水泡,那樣子竟似燙得不輕,他迴頭大聲喊:“孫敬儀,快去拿貂油來。”見旁邊洗臉架子上搭著毛巾,連忙打濕了替她敷在手上。冷的東西一敷上去,痛楚立減,等孫敬儀取了貂油來塗上,更是好了許多。

    她十分赧然:“我真是笨,一點小事都做不來。”他說:“這些事本來就不用你做,你自己偏要逞能。”話雖然是責備的意思,可是到底是雄埋怨的語氣。她心中一甜,微笑對他道:“何先生還在外麵等著你呢,快出去吧,別耽擱了事情。”

    他“嗯”了一聲,又叮囑她道:“可別再逞能了。”她將腳一跺:“成日嫌我囉嗦,你比我還囉嗦。”他本來因為局勢緊迫,一直抑鬱不樂,見著她這麽淺嗔薄顰,那一種嫵媚嬌俏,動人心弦,也禁不住微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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