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許建彰在那間會客室裏坐了片刻,心中思潮起伏,隻是不安,轉過無數個念頭,總是想,不要想了罷,可是偏偏腦中就如中了魔一樣,那些個疑惑,隻是盤旋不去。前頭的樂隊演奏聲、戲台上的鑼鼓聲、喧嘩笑聲,隱約傳來,更使心頭添了一種煩亂。他坐下來不過幾分鍾,又站起來走了幾步,自言自語道:“這府上是在辦喜事吧,可真熱鬧。”

    何敘安笑了一笑,並沒有答話。許建彰來迴走了幾趟,又在沙發上坐下來,隻聽那座鍾,滴答滴答地走著。其實何敘安心裏的焦急,更在許建彰之上,眼睜睜瞧著已經十二點半鍾了,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後而來,他立刻知道不是陶府的人,必是帥府來人從小門裏直接進來,因為不知事態已經如何,心裏不免忐忑難安。

    許建彰聽到腳步聲,也站了起來,他在承州往來多次,一見服裝便知是慕容灃的衛戍近侍。他心中驚疑不定,隻見那人徑直向何敘安耳語數句。何敘安瞧了一眼許建彰,向他笑道:“許先生請寬坐,六少有點小事囑我去辦,我去去就迴。”許建彰道:“何先生請自便。”何敘安似乎有些著急,也未與他客氣,隻吩咐一名侍衛留下來陪著他,自己帶了人就匆匆離去。

    何敘安迴到帥府,隻見一部汽車疾馳而入,一直到樓前才停了下來。何敘安認得下車的是米勒醫生,這位德國醫生本是外科的聖手,在承州的教會醫院裏最有名望。他一見到米勒大夫,不由心裏一驚,急忙快步跟上去,和那米勒大夫一起進了樓中。沈家平正在樓下大廳裏焦急地踱著步子,一見到米勒,如同見著救星一樣,說:“六少在樓上。”他親自在前麵引了路,領著米勒上樓去。樓上走廊裏,真正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站滿了衛戍近侍。順著走廊向左一轉,便是極大底間,他們穿過起居室一直走到裏麵。

    屋子裏已經有一位英國的斯賓賽大夫在那裏,他本是慕容家的家庭醫生,醫術也是頗有名氣的,正與護士在低聲說什麽,見著米勒醫生進來,兩位大夫匆忙握了手,便開始用德文交談。何敘安見著慕容灃一動不動地坐在軟榻上,護士正替他清洗手上的血跡,連忙過去。他見那傷口其實隻是被子彈擦傷了一道,傷口雖長,但傷得極淺,並沒有傷到筋骨,這才鬆了口氣。他正欲說話,隻聽慕容灃十分簡單地說了兩個字:“讓開!”他忙側身一讓,迴過頭去這才瞧見那大床之上,兩個護士正忙著替靜琬止血,那許多的藥棉紗布不停地換下來,她蓋著的那床呢子被上,斑斑點點全是血跡,她一張臉上

    並無半分血色。何敘安瞧見慕容灃直直地盯著靜琬蒼白的麵孔,心裏不知為何就擔心起來。

    兩名醫生商量了幾句,一致同意病人不宜移動,馬上動手術。他們立刻準備起來,慕容灃這才出來到起居室,米勒醫生親自走出來向他解釋:“尹小姐的情況並不容樂觀,那顆子彈很深,隻怕已經傷到了肺部,不容易取出來。”沈家平見慕容灃久久不做聲,叫了聲:“六少。”慕容灃沉默良久,終於對醫生慢慢點了點頭。

    何敘安出去辦妥相關事宜,迴來時起居室裏卻沒有人,裏麵的手術仍舊在進行。他正要離開,忽然見著沈家平從露台上進來,於是問:“六少呢?”沈家平將嘴一努,何敘安這才瞧見慕容灃獨自在露台上吸煙。露台上本來放著一把藤椅,藤椅前已經扔了一地的煙蒂,慕容灃靜靜地坐在那裏,隻是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那些青白淡嫋的輕煙四散開去,拂在人臉上,微微有一點嗆人。樓前的槐樹一樹淺嫩的綠蔭,陽光一縷縷從那枝葉間漏下來,慕容灃坐在那裏,望著那樹間斑駁的日光。他走過去叫了聲“六少”,慕容灃見是他,似是猛然迴過神來,“哦”了一聲,問:“都辦好了?”何敘安說:“通電的內容已經擬好了,六少要不要過目?”慕容灃說:“你念吧。”

    何敘安於是將稿紙拿出來念給他聽:“灃受事以來,對於先人舊有僚佐,無不推心置腹,虛衷延納,其中尤以望州省統製徐治平、承穎鐵路駐防師長常德貴二人共事最久,倚畀尤殷。然徐、常朋比,操縱把持,致使一切政務受其牽製,各事無從進行。臚其罪狀,厥有數端。屢次戰禍均由彼二人慫恿撥弄而成。跡其陰謀私計,世或未知……”

    電文本來由素以高才著稱的幕僚精心措辭,寫得是情文並茂,夾敘夾釋,無限痛心疾首地惋惜。何敘安見慕容灃心不在焉,於是匆匆念完,問:“六少,是否就按這個稿子通電全國?”慕容灃這才接過去看了一遍,又問:“北邊有沒有消息來?”何敘安答:“還沒有,但我們的兩個師已經布防在哲平至望城,鐵路沿線的俄國人雖虎視眈眈,倒成了牽製,諒徐、常二部不敢輕舉妄動。”慕容灃哼了一聲,說:“眼下留著他們四兩撥千金,等騰出功夫來,看我怎麽收拾那幫俄國人。”

    何敘安乍聞他欲對俄用兵,並不立刻答話。慕容灃望著那樹蔭出了一會神,又說:“北邊一有消息,你就來告訴我。”

    陶府裏正是熱鬧,三小姐陪了徐、常兩位太太聽戲,盧玉雙碟鏡公主,正唱《坐宮》這一折,徐太太本來是愛

    聽戲的人,如癡如醉,常太太卻像是忽然想起來:“怎麽沒見著尹小姐?”三小姐笑道:“說是換衣裳去了。”一轉臉見著女客紛紛起立,原來是四姨太韓氏來了。

    雙太滿麵春風,未語先笑:“我可來遲了。”又對三小姐道:“原以為開席了呢。”常太太道:“雙太還沒來,怎麽能夠開席呢?”雙太便笑道:“既然我來了,那就開席吧。”徐太太笑道:“還有那位正經的壽星,這會子不知到哪裏去了,丟下咱們這些個人,她倒失了蹤。”雙太“哧”地一笑,說道:“我從家裏出來,倒瞧見壽星往咱們家裏去了。依我說,咱們邊吃邊等,也不算不恭。”

    三小姐遲疑道:“還是等等他們兩個吧,靜琬說去催請六少。”雙太又是嫣然一笑,說:“難道說隻許他們撇下這滿屋子的客人,不許咱們也撇下他們?咱們今兒偏讓他們餓著。”三小姐本來不是什麽蠢笨的人,猛然就悟過來,笑道:“那咱們就先不等了。”徐、常二人也不覺意味深長地一笑,三小姐於是吩咐管事開席。

    許建彰在那會客室裏,正是百般焦急的時候,卻見剛才來的那個下人周媽走進來,說:“我們太太聽說尹小姐的表少爺來了,很是歡迎,前麵已經預備開席了,請表少爺去入席。”許建彰望了眼陪護自己的侍衛,問:“府上這樣熱鬧,是在辦什麽喜事?”周媽不由笑了,說:“表少爺,今天是替尹小姐做生日呢。”許建彰不由一呆,重複了一遍:“替尹小姐做生日?”周媽笑道:“我們太太說,表少爺是尹小姐的親戚,那就和一家人一樣,請表少爺不要客氣。”許建彰心中一個念頭一閃而過,脫口問:“這裏是陶府——難道是陶司令的府上?”周媽答:“是啊。”許建彰聽見她說什麽一家人,如鯁在喉,心中別提多憋悶了。想了想又問:“尹小姐迴來了嗎?”周媽笑道:“尹小姐過會子自然就迴來了。”

    許建彰又問:“那尹老爺呢,是不是在前麵?”倒將周媽問得一怔,說:“尹小姐是獨個兒住在這裏的,表少爺是問哪個尹老爺?”許建彰心中亂成一團,過了好一陣子,才搖頭道:“替我謝謝你家太太,我不便前去,還請陶太太諒解。”

    周媽答應著就去了,過了一會兒,卻帶著一個聽差提著提盒來了,話仍舊說得很客氣:“我們太太說,既然表少爺不願到前麵去,就叫廚房做了幾個小菜送過來,請表少爺將就著用些。”那聽差將食盒打開,裏麵是海米珍珠筍、清蒸鰣魚、炒豌豆尖,外有一大碗熱氣騰騰的櫻桃釀鴨湯。許建彰哪裏有心思吃飯,那聽差替他裝了

    一大碗米飯,他對陪著自己的侍衛說:“你先吃吧。”慕容灃的軍法十分嚴明,那侍衛答:“許先生請自便。”仍舊侍立一旁,許建彰勉強接過碗吃了兩口就擱下了。隻聽前麵笑語喧嘩,夾著十分熱鬧的絲竹之聲,那一種褥設芙蓉、筵開錦繡的繁華,隔著這無數重的院落,也可以遙遙想見。

    過了許久,廚房才派了兩個聽差過來收拾了碗筷。許建彰本是有心事的人,無意間踱到窗下,卻聽見一個聽差在抱怨:“無事也尋點事給咱們做,今天忙成這樣,還單獨侍候這個,侍候那個。”另一個聽差就笑道:“趕明兒尹小姐真嫁了六少,那時候你就算想侍候表舅爺,還挨不上光呢。”兩個人一麵說,一麵去得遠了。許建彰如同五雷轟頂一般,心中直想,連下人都這樣說,可見靜琬與慕容灃行為親密,不問而知。心中如沸油煎滾,手中本來拿著一支卷煙,不知不覺就被他擰得碎了,那些細碎的煙草絲,零零碎碎都落在地毯上。

    何敘安寸步不離地守在電報房裏,一直接到那封密電,這才覺得鬆了口氣。親自攥了電報,到後麵去向慕容灃報告。慕容灃仍舊坐在露台上抽著香煙,身邊一張小藤幾上放著幾樣飯菜,何敘安瞧那樣子,像是一筷子也沒動過。他輕輕咳嗽了一聲,說:“六少,張其雲的電報到了。”

    慕容灃輕輕彈落煙灰,問:“怎麽說?”

    何敘安道:“已經順利接掌徐部的兵權,第四師營團以上軍官也已經全部交接完畢。”慕容灃這才說:“那麽再過幾個鍾頭就通電全國吧,另外替我擬一份給大總統的親筆信,用密電馬上發出去,對此事件詳加說明。徐、常二人意圖謀逆,事跡敗露後又陰謀行刺,此事雖然是家醜,可是越是遮著掩著,人家的閑話就越多。”何敘安答應了一聲,慕容灃又問:“陶府裏情形怎麽樣?”何敘安答:“眼下還好。”慕容灃道:“再過一會消息公布,絕不能出亂子。”何敘安道:“六少放心,外麵有陶軍長親自布置,裏麵有雙太。”忽聽屋內“哢嚓”一聲,像是臥室的門打開了。慕容灃騰地站起來,轉身就往屋裏走,果然米勒大夫已經走了出來,身後跟著的護士端著小小一隻搪瓷盤子,慕容灃見著盤子裏鮮血裹著的一顆彈頭,才覺得鬆了口氣。米勒大夫說:“這一個禮拜是危險期,因為子彈創口太深,可能容易感染。希望主能保佑這位姑娘。”

    慕容灃一直走進去,看見護士已經替靜琬將血跡清洗幹淨了,她依舊昏睡在那裏。他本來還有很多事情要去辦,可是總不忍就這樣走開,直到沈家平過來,輕聲道

    :“六少,他們都已經來了。”才下樓去開會。

    他這個會議一直開到深夜,各處的密電都陸續地傳來,那些承軍的將領經過了這樣驚心動魄的事件,神色語氣之間,與往日自又是一番不同。等接到南方最後一封迴電,差不多已經是淩晨兩三點鍾光景,夜闌人靜,慕容灃才真正覺得局勢控製下來,這才打了個哈欠,說:“天就要亮了,都迴去睡覺吧。”

    那些將領皆“啪”一聲起立行禮,其中一位老將特別的恭敬,說:“六少要保重,此後任重道遠。”慕容灃點了點頭,說:“今後還得仰仗諸位。”欲起身相送,那些部屬都連聲道:“不敢。”魚貫退出。

    沈家平這才上前一步,低聲問:“六少午飯晚飯都沒有吃,叫廚房預備一點消夜吧。”慕容灃這才覺得胃裏有一種微微的灼痛,可是一點胃口也沒有,隻是搖一搖頭,說:“我去睡一覺,九點鍾叫我起來。”

    他嘴裏雖然這樣說,腳下卻不知不覺往後走去,沈家平才知道是去看靜琬,他連忙跟上去:“尹小姐現在還不能移動,叫他們另外收拾一間屋子給六少休息吧。”慕容灃說:“我去書房裏睡,叫他們取鋪蓋過去就是了。”沈家平答應著去了,慕容灃順著長廊走到後麵樓中,樓上卻是靜悄悄的,米勒醫生和兩個護士都守在那裏,見著他進去,都站了起來。

    他放輕了腳步走過去看靜琬,她仍舊昏睡不醒,烏黑的長發鋪瀉在枕畔,襯得一張臉上半點血色也沒有,米勒醫生輕聲道:“要等麻醉藥的效力過去,她才能夠蘇醒。”她蓋著一床西洋的羽絨被,因為被子很輕,越發顯得她身形很嬌小,睡在那麽大的一張床中央,小小的如同嬰兒一樣柔弱。床對麵的窗下放著一張軟榻,他在榻上一坐下來,隨手就摸出煙盒來。米勒醫生連忙製止他:“對不起,六少,病人的肺部受過傷害,絕對不能刺激她咳嗽。”他“哦”了一聲,將煙盒放下。他坐在那裏隻說休息一下,可是這一整天辛苦勞累,身心俱疲,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他是軍旅出身,隻不過打了個盹,睡了一個鍾頭的樣子就醒了。身上十分暖和,蓋著一床絨毯,他看窗欞裏透出一線青白灰色的光線,瞧那樣子天已經快亮了。忽聽床上的靜琬了一聲,護士連忙趨前去看,他也掀開毯子下了軟榻。靜琬並沒有真正蘇醒,護士拿棉簽沾了些水在她唇上,又給她量著體溫,慕容灃見她臉上略微有了些血色,伸手在她額頭上按了按,看她靛溫如何,她十分含糊地叫了一聲:“媽媽……”他不由低聲道:“是我,疼得厲害嗎

    ?”她昏昏沉沉的,護士悄聲說:“現在她還沒有清醒,讓她睡吧。”他將被角掖了一掖,忽聽她呢喃:“建彰……”他本來彎腰弓著身子在那裏,清清楚楚地聽見這兩個字,心裏說不清是什麽滋味,過了半晌,才慢慢地直起腰來,去到外麵起居室裏。

    沈家平本來在起居室裏,見他出來馬上站起來,他吩咐沈家平:“去找許建彰來。”沈家平遲疑了一下,說:“這個時候不太方便吧,要不要等到天亮再派人去?”慕容灃怒道:“有什麽不方便的,馬上叫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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