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這一日聽完戲,靜琬迴到陶府去,已經是晚上十一點鍾光景。她睡得晚,但是心裏有事,早早就醒了。她雖然醒了,可是知道陶府裏的規矩,除了陶司令要出去辦公事,其餘的人都是起碼睡到十點鍾才會起床的。所以她躺在那裏,隻將心事想了一遍又一遍,覺得一切都像過電影似的,在眼前從頭細放了一遍,思前想後,總是覺得難安,好容易挨到十點鍾,才起床梳洗。她寄居在陶府,自然對待上下都十分客氣,下人因為她出手闊綽,又知道她是三小姐與六少的貴客,所以十分巴結。蘭琴一見她起來了,忙笑著問:“尹小姐想吃點什麽呢?我們太太昨天打了通宵的牌,剛才才睡去了,所以廚房裏預備了牛乳和蛋糕。”靜琬說:“隨便吃一點吧,反正這樣早,我也沒胃口。”

    蘭琴就去叫廚房送了牛乳與蛋糕進來,靜琬方將那熱牛乳喝了兩口,隻聽屋子裏電話響起來,她心裏正奇怪是誰打電話來,蘭琴已經去接了,迴頭告訴她說:“尹小姐,是六少。”她去接了電話,慕容灃還是很客氣,說:“今天天氣很好,我想請尹小姐出城去打獵,不知道尹小姐肯不肯賞光?”

    她倒不防他一大早打電話來是為這個,想了一想,還是答應了下來。慕容灃親自來接她,並沒有進來,就在外麵汽車裏等著。蘭琴送她直接從小門裏出來,他遠遠就見著她穿了一件窄小的鵝黃春縐衫子,底下竟是細灰格子褲,那樣嬌豔的顏色,也讓她穿得英氣爽朗,一種別樣的嫵媚風流,如一枝迎春花俏麗迎風。他雖是脂粉場中見慣姹紫嫣紅千嬌百媚,也不由覺得眼前一亮。她上了車子,見他目光下垂,望著自己一雙羊皮小靴,不由含笑解釋道:“我想迴頭或許得走路,所以穿了皮鞋。”他這才迴過神來,輕輕咳嗽了一聲,說:“尹小姐若是不介意,我們到城外再騎馬。”

    節氣正是草長鶯飛、馬蹄輕疾的時候。慕容灃本來有幾分擔心,親自替靜琬拉住轡頭,伸出手來扶她,誰知她身輕如燕,轉眼便已翻身上馬,慕容灃自幼在軍中,長於馬背,見著也不禁覺得難得,見她姿勢端正,便將韁繩遞到她手中,道:“沒想到你會騎馬。”她迴過頭來嫣然一笑,說道:“在聖彼得堡時有騎術課,我也隻是學了一點花架子。”本來替她挑選的坐騎很溫馴,那馬一身雪白的毛皮,上頭都是銅錢大的胭脂點子,十分的漂亮,她見那馬神駿,心裏歡喜,先遠遠兜了個圈子,慕容灃與近侍才紛紛上了馬。

    她一口氣縱馬跑出三四裏地,覺得吃力才拉住了韁繩,那些侍從都遠遠跟

    著,隻有慕容灃追上來,見她放慢速度,便也勒住了馬,與她並駕齊驅,慢慢由著那馬緩步向前。她頸中本圍著一條鵝黃雪紡紗巾,係的結子鬆了,恰好風過,那紗巾最是輕軟薄綃,竟然被風吹得飛去了,她“哎呀”了一聲,慕容灃正縱馬走在她馬後,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那紗巾,隻覺觸手溫軟,幽幽的香氣襲來,也不知是什麽香水,那風吹得紗巾飄飄拂拂揚到他臉上,那香氣更是透骨入髓一般。

    靜琬見他的神色,不由心裏一驚,旋即笑吟吟伸手接過紗巾去,道:“六少,多謝啦。”她既然這樣大方,慕容灃連忙收斂了心神,說:“尹小姐客氣。”迴頭向侍從們打個唿哨,那些近侍們都打馬追上前來,騰得煙塵滾滾,簇擁著兩人縱馬往前奔去。

    他們出城,直到黃昏時分才返迴承州城裏,靜琬騎了一天的馬,後來又學著開槍,那俄國製的毛瑟槍最是沉重,她偏逞強好勝,一直不肯落在人後,這一日下來,著實累著了。本來他們三四部汽車,護兵站在踏板上,前唿後擁,車子一直開到陶府那小門前的街上,才停了下來。沈家平本來坐在後麵一部汽車上,先下來替慕容灃開車門,剛剛一伸出手去,隔著車窗玻璃就見著慕容灃遞了一個眼色,沈家平眼尖,已經瞧見靜琬低著頭半倚在慕容灃肩上,他不敢多看,連忙後退了兩步,轉過身去就吩咐所有的近侍,四麵散開布出崗哨去。

    暮色正漸漸如幕布低垂,四麵一片蒼茫。這條街上因為兩側都是深院高牆,所以並沒有多少人車走動,沈家平叫人將兩邊的街口都把住了,四下裏越發安靜下來,遠遠聽見大街上有黃包車跑過,叮當叮當的銅鈴響著,漸漸去得遠了。煤氣燈驟然亮了,暈黃的一點光透進車子裏來,慕容灃不敢動彈,似乎是屏息靜氣一樣地小心翼翼,隻覺得她發間香氣隱約,過了許久,才發現她鬢畔原來簪著一排茉莉花插,小小的白花,像是一朵朵銀的紐扣,在那烏黑如玉的發上綻出香氣來。

    他從來沒有這樣紋絲不動地坐著,右邊手臂漸漸泛起麻痹,本來應當是極難受的,可是卻像是幾隻螞蟻在那裏爬著,一種異樣的**。車窗搖下了一半,風吹進來,她的發絲拂在他臉上,更是一種微癢,仿佛一直癢到人心裏去。她在夢裏猶自蹙著眉,嘴角微微下沉,那唇上用了一點蜜絲陀佛,在車窗透進來隱約的光線裏,泛著蜜一樣的潤澤。他不敢再看,轉過臉去瞧著車窗外,陶府的牆上爬滿了青藤,他認了許久,才辨出原來是淩霄花,有幾枝開得早的,豔麗的黃色,凝臘樣的一盞,像是他書案上的那隻凍石

    杯,隱隱剔透。聽得到四下裏風吹過花枝搖曳和崗哨踮著足尖輕輕走動的聲音,春天的晚上,雖然沒有月亮,他亦是不想動彈,仿佛天長地久,都情願這樣坐下去一樣。

    陶府裏還沒有開晚飯,三小姐和幾位太太下午開始打十六圈,到了晚上七八點鍾的光景,上房裏的李媽走過來問三小姐:“太太,廚房問什麽時候吃飯呢。”三小姐抬頭看牆上掛的那隻鍾,不由“哎呀”了一聲,說:“原來已經這樣晚了,打牌都不覺得餓。”另一位何太太就笑道:“陶太太贏了錢,當然不覺得餓。”大家都笑起來,三小姐就笑著迴過頭去吩咐李媽:“去看看,若是尹小姐迴來了,就請她過來吃飯。”

    李媽答應著去了,上房裏依舊打著牌,三小姐下手坐著的是徐統製的夫人,徐太太就問:“這位尹小姐,是不是就是昨天和六少一塊兒聽戲的那位小姐?”三小姐笑了一笑,並沒有答話。何太太就說:“聽說很美麗的。”另一位翟太太笑道:“六少的女朋友,哪一位不美麗了?”三小姐抿嘴笑道:“反正我們家老六還沒有少,所以他交什麽女朋友,也是很尋常的事。”正在說話間李媽已經迴來了,三小姐隨口問:“尹小姐迴來了嗎?”李媽答:“迴來了。”又說:“我去時尹小姐上樓去換衣裳了,倒是六少在樓下,說叫太太不要等尹小姐吃飯了,他請尹小姐吃晚飯呢。”

    三小姐聽見慕容灃來了,不由問:“六少還說什麽了?”李媽答:“六少並沒有說別的。”三小姐想了一想,覺得還是不要去打擾那兩個人,於是就叫廚房先開飯了。本來女人的心理,是最好奇不過的,在席間徐太太就忍不住問:“看來這位尹小姐,到底是不同尋常。”三小姐笑道:“尋常不尋常,哪裏說得清楚呢?”她越是這樣含糊其辭,幾位太太倒覺得越發肯定,在心裏揣測著。

    這種事情本來傳聞得最快,而且慕容灃連日裏請靜琬看電影、跳舞、吃飯,兩個人形影不離老在一塊兒,他的行動本來就有很多人矚目,更是瞞不住人。靜琬因為有事相求,何況慕容灃一直待她極為客氣,所以並不敢十分推辭。她為著許建彰的事牽腸掛肚,憂心如焚,所以總是打不起精神來玩樂,慕容灃於是想著法子想博她一笑。為著她想學槍法,這日特意帶她去大校場上打靶。

    徐治平本來因為駐防的事來見慕容灃,在督軍行轅等了許久,才知道慕容灃到校場上來了,隻得又坐了汽車到大校場來。那校場是慕容宸在世時所建,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平整白條石鋪地,原為檢閱時用,平常也用作衛戍的射擊

    練習場地。因著慕容灃在這裏,四麵都放出崗哨,隔不多遠,就有衛兵持槍佇立。

    徐治平老遠看見城牆根下立了靶子。沈家平在一旁,替慕容灃裝好子彈,慕容灃接過槍,對靜琬說:“這種槍後坐力要小些,但是手也得穩。”他自幼在軍中,從小就把玩槍械,一揚起手來,隻聽“砰”一聲,那邊負責看靶的人已經歡唿了一聲,嚷:“紅心!紅心!”他將槍遞給靜琬:“你試試吧。”見她用一雙手握住了槍,低頭替她看著準星:“低一點,再低一點,好,開槍。”

    靜琬雖然有預備,可是扳機扣動,後坐力極大,手裏的槍幾乎就要拿捏不住,慕容灃伸手替她拿住了槍,迴頭來見著徐治平,方打了個招唿:“徐叔來了。”徐治平倒是規規矩矩行了禮:“六少。”慕容灃問:“徐叔是有事?”徐治平說:“從去年冬天起,俄國人派在鐵路沿線的駐軍越來越多,前天俄國人又說要增加駐防,依我看,這幫俄國佬沒安好心,咱們得有個防備。”慕容灃“嗯”了一聲,說:“那徐叔是什麽打算?”

    徐治平道:“應該增兵望承鐵路沿線,防著俄國佬玩花樣。”慕容灃說:“承州的駐軍集結在餘家口至平陽,若是調兵北上,對穎軍的防守可就要減了。”徐治平道:“穎軍正跟薑雙喜的安國軍打得不可開交,南線一時無虞,眼下正好抽兵北上。”慕容灃想了一想,說:“不,還是從你的望州駐防抽調三個旅,布防到寧昌至桂安碟路沿線。”他們說著話,靜琬已經自己開了四五槍了,槍槍都是脫靶,最後一槍好容易打到了靶上,擦過靶邊又飛了出去。慕容灃瞧著,忍不住哈哈大笑,靜琬迴過頭來,瞧了他一眼,他便說:“你瞪我做什麽,我可替你記著呢,這子彈要六毛錢一粒,你已經浪費了好幾塊錢了。”靜琬哼了一聲,說:“做九省巡閱使的人,原來也這樣小氣。”

    他說:“對著你,就是要小氣一點,誰叫你對我小氣呢。”靜琬將腳一跺,斜睨了他一眼,似是要埋怨他卻又忍住的樣子。徐治平瞧著這情形,於是欠身告辭道:“六少,那我就按你的意思,先去調兵。”

    慕容灃接過槍去,交給沈家平重新裝子彈,隨口隻答應了一聲。徐治平離了校場,並沒有直接迴望州去,而是去到常德貴府裏。常德貴本來有大煙癮,下午無事,看幾位姨太太打麻將,他自己抽了兩個煙泡,方起身替七姨太太打牌,三姨太太就嚷:“這人可太偏心了,咱們姐妹幾個玩得好好的,偏他要來插上一手。”另幾位姨太太也不肯幹了,正是鶯聲笑語,吵嚷得熱鬧之極,隻

    聽門外有人笑道:“貴兄好福氣啊。”

    常德貴見是徐治平進來,他們是通家之好,忙起身相迎,先讓至煙榻上敘了幾句閑話,幾位姨太太另去花廳裏打麻將,隻留下一個丫頭燒煙,常德貴方問:“你來見六少?”徐治平本來不抽煙,隻將那茶吃了半碗,慢吞吞地說:“還不是為駐防的事。”常德貴問:“那六少怎麽說?”徐治平撚了撚唇上的兩撇菱角胡子,微微一笑:“他叫我調三個旅,到寧昌至桂安之間。”常德貴又驚又喜,放下了煙槍,抱拳道:“老弟,還是你有法子。”

    徐治平說:“自從打完了仗,我看他的心思就不在正道上。前幾個月為了個女人,竟然花了那麽多的錢去辦什麽學校,後來又捧女戲子,日日隻知聽戲,聽說這兩天又迷上一個,今天看他在校場裏教那女人打槍呢,我跟他說話,他也是心不在焉。大帥若是地下有靈……”他說到這裏,不禁歎了口氣。常德貴將大腿一拍,說:“反正這小子是個扶不起的劉阿鬥。”

    徐治平說:“說他是劉阿鬥,那也還不至於。你瞧打仗的時候,他比起大帥用兵也毫不遜色。就是為著這幾分聰明勁,所以才驕橫,不把咱們這群老家夥放在眼裏。我瞧他就是走了歧路,遲早得出事。”常德貴拿起茶碗,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將嘴一抹,說:“大帥臨死前雖沒有留下一句話,但咱們幾個老人是瞧著六少長大的,說句大話,他要是犯了錯,咱們就應該指出來。樹長彎了得扶正過來,那人走了歪路,就得將他拉迴來。”

    徐治平用碗蓋撇著那茶葉,說:“我倒聽見說——六少有意要跟穎軍議和。”常德貴一聽,砰的一掌就拍在那炕幾上,炕幾上的茶碗、點心碟子、煙燈、煙槍、煙釺……一應家什全都被他這一掌拍得跳了起來,他整個人也跳了起來,張口大罵:“小兔崽子!沒出息,老子跟著大帥流血流汗打下來的江山,他一句話就想拱手送人!他要議和,先來問問我這杆槍答應不答應!”說完抽出腰間的佩槍,“啪”一聲就拍在炕幾上。

    徐治平忙拉住他,說:“老哥,小心,小心。”常德貴氣得七竅生煙:“該小心的是那小子,自打他掌事,什麽時候將咱們哥幾個放在眼裏?咱們明裏暗裏,吃過多少虧了?他聽著劉子山那幫不成器的東西挑唆,一味地偏袒他們,跟他一分辯,他就擺出巡閱使的架子來壓著老子,老子看在大帥的麵子上,不跟他計較,他倒還越發登鼻子上臉來了。咱們跟著大帥槍林彈雨的時候,他小六子還躲在他娘懷裏吃呢。如今大帥眼睛一閉,他就欺負到咱們頭上

    來,就算他是大帥的兒子,老子也跟他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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