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景恪說道:“士紳是由獲得功名的讀書人形成的,更準確的說,是普通讀書人形成的。”


    “唐朝時期,學問掌握在士族和大族手裏。”


    “那時候的寒門,指的不是窮苦百姓,而是沒有獲得士族身份的地方大族。”


    “真正的普通人,幾乎沒有機會讀書。”


    “科舉錄取的,十有八九也都是大族子弟,鮮有真正的普通人。”


    “等到宋朝建立,書院這種授課模式興起,私學全麵興盛,學問開始普及……普通人才有書可讀。”


    “又因為黃巢和朱溫二人,將士族殺了個七七八八,留下了大片的權力空白。”


    “為科舉大興創造了條件,普通讀書人也能通過科舉做官。”


    “也就是在這個時期,士紳群體開始壯大。”


    “並迅速和地方宗族勢力勾結在一起,掌握了縣以下的大權,讓朝廷的權力無法涉足。”


    “王安石的變法,就有關於保甲製的內容。”


    “我不知道他是否有想過,以此打擊士紳宗族勢力。”


    “但他的改革,在事實上將朝廷的手,伸向了鄉村。”


    “此舉觸犯了士紳宗族的利益,這些人自然不願意,就帶頭抵製變法。”


    “可以說,王安石變法失敗,他們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朱雄英不禁點頭道:“原來如此,沒想到這裏麵的牽扯,竟然如此之深。”


    “那我們該怎麽辦?仿照唐朝時期,將大姓拆散混居?”


    朱元璋搖搖頭,說道:“不行,若用此法,天下立即就會陷入大亂。”


    以前學問掌握在士族手裏,百姓大多都大字不識一個,見識和能力都很有限。


    在朝廷和士族聯合打擊下,根本就沒有反擊的機會。


    現在不一樣,學問普及,民間到處都是讀書人。


    士紳宗族勢力已經形成,再想將他們消滅,已經不可能。


    朱雄英也頭疼不已,說道:“那怎麽辦?難道要重新設立鄉衙門?”


    朱元璋卻笑了,說道:“對,就是重新設立鄉衙,用鄉官去掣肘士紳宗族。”


    朱雄英卻並不看好:“士紳宗族勢力龐大,連朝廷的力量都無法深入。”


    “一個衙門幾個官吏,能做得了什麽。”


    朱元璋笑著反問道:“誰說朝廷的力量無法深入民間?”


    “若無法深入,我們是如何將二十萬軍戶,安插在洛陽民間的?”


    陳景恪解釋道:“朝廷是有實力插手的,但因為缺少支撐點,這種幹涉無法長久維持。”


    “若設立鄉一級的衙門,就有了支撐點,朝廷就可以對鄉村保持持續影響力。”


    朱雄英依然有些疑惑:“若鄉官與地方士紳宗族勾結在一起呢。”


    “哈哈……”陳景恪笑著搖搖頭,說道:


    “你以為縣官就不和士紳勾結了嗎?可不照樣要聽朝廷的?”


    “還記得剛才我說的話嗎,權力來自於誰,就聽誰的。”


    “他們的任免升遷都取決於朝廷,就必須要聽朝廷的。”


    “即便與地方士紳勾結,他們也不敢不聽朝廷的。”


    “而且,有了朝廷的支持,鄉官是處於主動位置的。”


    “如果哪個地方的士紳宗族不聽話,鄉官就可以向上級求援,對他們進行毀滅性打擊。”


    “所以就算是和士紳勾結,那也是以鄉官為主。”


    “在這種情況下,朝廷就能有效保證對地方的掌控。”


    朱雄英眼睛一亮,高興的道:“我懂了,鄉官有朝廷支持,實力更強。”


    “士紳宗族就要巴結他,而他必須聽朝廷的。”


    “否則朝廷將他的官職罷免,他就一無所有了。”


    “士紳宗族以他為首,而他聽朝廷的。”


    “也就意味著,朝廷可以通過鄉官,去管理士紳宗族。”


    朱元璋插話道:“雖然不準確,但也差不多了。”


    “鄉官存在的本身,就是在分士紳宗族的權力。”


    朱雄英點點頭,又提出一個問題:“既然鄉官是在分士紳宗族的權力,會不會遭到他們強烈反對啊。”


    陳景恪攤攤手,道:“無所謂,他們若反對,將直接麵臨整個文官集團的打擊。”


    “都不用朝廷出手,文官和讀書人就能將他們給鎮壓了。”


    朱雄英疑惑的道:“啊,為什麽?”


    陳景恪說道:“你想想大明有多少個鄉鎮,若設立鄉衙門,要增加多少個空缺。”


    “這些空缺將由誰來填補?”


    朱雄英下意識的迴道:“讀書人……”


    “我懂了,一下子增加上萬個空缺,就有上萬讀書人可以做官。”


    “誰敢反對,誰就是他們的生死仇敵。”


    聽到一下子多出上萬官職,再加上配套的吏員,就是數萬人。


    朱元璋的眉頭不禁皺了起來,這是一筆龐大的開銷啊。


    “如果設立鄉衙門,朝廷就要多出幾百萬貫的支出啊。”


    陳景恪說道:“但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朱元璋緩緩點頭,確實很值。


    每年多支出幾百萬貫,就能將手伸向鄉村,怎麽看都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而且一旦這個製度成熟,每年能為朝廷創造的收入,恐怕都不止幾百萬貫。


    一個衙門怎麽為朝廷創造收入?


    別的不說,僅僅是賦稅一項就足夠了。


    以前皇權不下縣,地方上具體有多少畝地都無法統計上來。


    哪些人隱瞞土地不上稅,朝廷也不知道。


    有了鄉衙門,這個問題就可以得到有效解決。


    隨便查出點被隱沒的土地,都夠養活這些鄉官的了。


    陳景恪說道:“其實也可以不用花朝廷一分錢,給鄉衙門劃幾百畝職田。”


    “官吏的俸祿、衙門的經費,全都從職田出。”


    一個鄉劃出來幾百畝地當職田,說起來也確實不多。


    但……


    朱元璋連連搖頭:“太多了太多了,幾百畝田一年的產出,都夠一個縣衙使用了。”


    “鄉衙門豈能給如此多的俸祿。”


    陳景恪很是無語,洪武年間的俸祿,不提也罷。


    他早就想和朱元璋說說這個事兒了,但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


    既然談到這裏了,就好好說道說道吧。


    別管能不能說服他,至少先將自己的意思表達出來。


    一次不行就兩次,實在不行就隻能等,朱標或者朱雄英掌權再說了。


    “陛下,有沒有一種可能,不是鄉衙門的俸祿太高。”


    “而是縣衙府衙布政司衙門,乃至百官的俸祿太低了。”


    朱元璋臉一黑,道:“你想說咱苛待百官?”


    如果是剛進入皇宮那會兒,陳景恪已經嚇的腿發軟了。


    現在嗎,習慣了。


    “陛下,咱們說好的不生氣。”


    朱元璋問道:“咱生氣了?乖孫,伱給咱評評理,咱生氣了嗎?”


    朱雄英重重點頭,道:“沒有,皇爺爺怎麽會生氣呢。”


    “景恪你不要瞎說,皇爺爺就是臉突然變黑了,並沒有生氣。”


    朱元璋氣道:“你個小混蛋,爺爺白疼你了。”


    然後對陳景恪說道:“好,咱就給你一個說服咱的機會,想好了再說。”


    陳景恪正色道:“事情並不複雜,陛下以為百官的俸祿,除了果腹還能做什麽?”


    朱元璋反問道:“難道果腹還不夠嗎?”


    陳景恪肯定的道:“不夠,吃飽穿暖了,想吃的更好穿的華麗,人心如此。”


    “陛下不也喜歡吃肥肘子和燒雞嗎?”


    “我知道陛下能克製自己的欲望,每隔幾天才吃一次。”


    “然而您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和您一樣,這是不可能的。”


    “那麽,他們想吃肉了,卻發現手裏沒錢,該怎麽辦?”


    “隻能向百姓伸手。”


    朱元璋殺氣騰騰的道:“那咱就將他們的全都殺了,就不信殺不盡他們的貪心。”


    陳景恪沒有爭辯,而是說道:“科舉之路難行,考中舉人千難萬難,能考中進士的更是鳳毛麟角。”


    “一個普通人想做官,就需要舉家供應,有時候投入幾十年都不見迴報。”


    “運氣好,蹉跎半生僥幸得中,謀得一官半職。”


    “本以為自此就能改變窘迫的境況,讓家人跟著自己享享福。”


    “然而等朝廷俸祿發下來才知道,連肉都吃不起。”


    (海瑞的真實經曆,非誇張。)


    “麵對家人渴望的眼神,他們會怎麽想?又該怎麽辦?”


    朱元璋默然不語。


    陳景恪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說道:


    “當了官,就難免會有迎來送往。”


    “三節兩壽要不要給恩師送一份禮表表謝意?”


    “同僚家裏有個喜事,要不要隨禮?”


    “可是錢從何來?”


    “總不能當了官,就和所有親人好友斷絕關係吧?”


    “在官場,總不能不顧同僚之情,關起門過自己的日子吧?”


    朱元璋終於忍不住了,說道:“給他們漲了俸祿,他們就能管住自己不貪了?”


    陳景恪搖搖頭,說道:“高薪不能養廉,但俸祿太低必然會促使更多人貪腐。”


    “現在大明存在一種情況,那些貪官汙吏,將自己貪汙的原因,都推到俸祿太低上。”


    “因此,他們貪的肆無忌憚,理直氣壯。”


    “若提高了俸祿,他們將再也不能用這個理由,來為自己洗脫了。”


    “到時候陛下殺貪官汙吏的理由,也更加充分。”


    朱元璋再次沉默,因為事實確實如此。


    甚至有一個縣令,被殺的時候公然說:


    這麽低的俸祿,不貪根本就活不下來。


    說滿朝文武都貪會有一部分人被冤枉,但隔一個殺一個,沒有一個是冤死的。


    當時朱元璋嘴上說,發現一個查處一個,決不姑息養奸。


    可內心比誰都清楚,根本不可能。


    殺的那麽狠,不照樣出了趙瑁案。


    見他依然不說話,陳景恪歎了口氣,決定換一套說辭:


    “陛下,雖然提高俸祿不能減少貪腐,卻能讓心懷正義的官員日子過的好上一些。”


    說完,假裝清嗓子,幹咳了一聲。


    朱雄英立即接話,道:“是啊皇爺爺,您要為好官清官考慮啊。”


    “咱們大明朝,不能讓清官好官流血又流淚啊。”


    陳景恪給了他一個讚許的眼神,繼續說道:


    “軍功爵製,在事實上提高了武將的地位。”


    “武將地位太高,文官太弱,不利於朝廷平衡文武關係。”


    “而且,不相應的提高文官的地位,我怕他們也會反對軍製改革。”


    朱雄英附和道:“是啊是啊,文官可不傻啊。”


    “武將獲得這麽大的好處,他們肯定不樂意。”


    “咱們同時提高他們的俸祿,還有鄉衙門的設立,也是對文官的加強。”


    “若在公布軍功爵製的同時,宣布這些有利於文官的舉措。”


    “我相信,文武雙方都會非常滿意。”


    “到時候不論是軍改還是政改,都將毫無阻力。”


    朱元璋似有所觸動,不過並沒有讚同也沒有反對,而是臉一黑,說道:


    “你們兩個不要一唱一和的忽悠咱,咱可不是藍玉。”


    “哼,想讓咱漲俸祿,沒那麽容易。”


    “此事咱要好好考慮,你們要是沒事兒就趕緊滾吧。”


    陳景恪和朱雄英相視一眼,都知道朱元璋動搖了。


    隻是這麽大的事情,他自然不能輕易就決定。


    所以用這種方式,來結束話題。


    而且他們還能猜到,老朱這是要去尋找他的軍師求援了。


    於是,也就不再說什麽,一溜煙就跑了。


    看著活蹦亂跳的兩人,即便心情有些沉重,朱元璋依然忍不住笑了。


    真是年輕有活力啊。


    不過,這倆家夥竟然想合起夥來說服咱,要不是咱聰明,還真被他們給忽悠住了。


    哼,以後和他們打交道要多留一個心眼,可不能被他們給耍了。


    心裏這樣想著,腳步卻一點都不慢,起身直奔坤寧宮。


    就你倆能互相幫襯,咱就沒有人幫襯了嗎。


    嘿,咱有賢內助。


    見到馬皇後,他就一臉悲憤的道:“妹子,你可要為咱做主啊。”


    馬皇後心中一樂,臉上故作嚴肅的道:“怎麽了這是,誰敢欺負你啊。”


    “當乞丐的時候被人欺負就算了,咱都當皇帝了,還能叫人欺負了不成。”


    “給我說說是誰,我幫你出氣去。”


    這下輪到朱元璋繃不住了,道:“妹子你這話咱不愛聽啊,咱當乞丐的時候那也是丐頭,誰敢欺負咱。”


    馬皇後一本正經的說道:“也是,那下次換成你放牛時候,那時候確實被人欺負過。”


    朱元璋氣道:“咱能不提那時候的事兒不……”


    “哈哈……”馬皇後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邊笑邊感歎道:


    “哎,當年你就是這麽風趣,時常逗的我大笑,後來就變得不苟言笑了。”


    朱元璋在她旁邊坐下,說道:“是啊,物是人非啊……方才我就想起了天德和遇春。”


    馬皇後有些奇怪的道:“好好的,你怎麽想起他們了?”


    朱元璋就將方才發生的事情講了一遍。


    聽到朱雄英和陳景恪配合,將藍玉耍的團團轉,馬皇後笑著說道:


    “這倆孩子,真是調皮。”


    “不過,要真能給藍玉生出兒子來,也不枉被騙這一次。”


    朱元璋點點頭,說道:“乖孫和咱一樣聰明,將來肯定是明君。”


    “景恪的性格,有點像是天德,有才能識進退,不爭不搶。”


    “最讓咱開心的是,他們兩個君臣相得,將來必成一代佳話。”


    馬皇後點點頭,又搖頭道:“天德不如景恪,當初他可是誰都不服,幾經打磨才有了現在的溫潤性格。”


    “景恪好像生就如此,擁有這般驚人的才華,竟一點傲氣都沒有。”


    “他給人的感覺就是,這些才華根本不值一提,沒什麽值得驕傲的。”


    “對所有人都很尊重,即便是宮裏的宦官,路邊的乞丐,也從不歧視。”


    “這種性格,莫說當年的天德,就算是現在的他,都遠遠不如。”


    朱元璋想想,確實如此,說道:


    “還好,他很重視感情,這是他最大的軟肋,否則咱可能真的容不下他。”


    馬皇後白了他一眼,沒好氣的道:“煞風景。”


    “說吧,找我什麽事?”


    朱元璋嘿嘿一笑,就將設置鄉官,提高百官俸祿的事情說了一遍:


    “你說,這個計劃可不可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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