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朱標告別,迴到自己的住所,陳景恪說道:


    “想不通是嗎?”


    朱雄英點點頭,又搖頭道:“隱隱約約似乎明白了點什麽,但又說不上來明白了什麽。”


    陳景恪說道:“那是你還年輕……”


    “君主並不一定就能獲得敬畏,曆史上被臣子當做傀儡的皇帝,並不在少數……”


    “尤其是軍中大將,多桀驁不馴之輩,想要讓他們聽話,更是難上加難。”


    “所以才有功高震主這個說法。”


    朱雄英不禁點頭,確實如此。


    陳景恪繼續說道:“……君主想要服眾,靠的不僅僅是大義和權力,個人威信也同樣很重要。”


    “現在的你隻有儲君的名義,手中沒有權力,也沒有樹立起威信……”


    “莫說是軍中大將,文官對你也隻是尊敬,而不會真的聽伱的命令。”


    “永昌侯今日,就是在幫你立威,告訴天下人你是太孫是儲君。”


    “他這麽做的原因隻有一個,你們是血親。”


    他將藍玉為何會當眾參拜太孫,又在宴會上退縮,詳細的講了一遍。


    “今天頂撞陛下的若不是永昌侯,我是絕對不會讓你站出來的。”


    “其實也不用你站出來,太子早就下令將人攆出去了。”


    “我敢讓你站出來,也是算準了,永昌侯一定會維護你的威嚴。”


    “果如我所料,他退了。”


    “明日‘太孫斥退永昌侯’的故事,就會傳遍應天府,很快天下人都會知道此事。”


    “從此之後,所有人都要正視你……”


    “對於你的命令,不敢再有任何怠慢。”


    朱雄英恍然大悟,有些失落,有些感激,又有些羞愧的道:


    “原來是這樣嗎……那我豈不是更應該去感謝永昌侯?”


    陳景恪嚴肅的道:“不,你是去安撫他的,不是道謝。”


    見朱雄英一臉懵懂,他解釋道:


    “你是君,他是臣。臣子維護君主的威嚴,天經地義。”


    “所以你無需道謝。”


    “若真去道謝了,就是在害他。”


    朱雄英不解的道:“為何會是害他?”


    陳景恪說道:“他會認為你的一切都是他給的,然後變得更加狂妄自大。”


    “長此以往,會失去對你的敬畏之心。”


    “到那個時候,你將再也無法指揮的動他。”


    “所以你不能去感謝他,就算心裏很感激,也不要輕易表達出來。”


    “你要讓他知道,他做的都是他應該做的。”


    朱雄英思考了許久,才鄭重的道:“我明白了。”


    “這就是你常說的,君有君道,臣有臣道。”


    “隻有大家恪守其道,方得長久。”


    陳景恪笑道:“對,就是這個道理。”


    朱雄英點點頭,但眉頭卻緊緊鎖住,似乎有什麽心事。


    陳景恪隻是看著,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朱雄英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


    “可我總覺得,他如此幫我,我什麽都不做心中有點過意不去。”


    陳景恪欣慰的笑了,等的就是你這句話。


    你小子要是真認為,一切都是應該的,那以後就別怪我留一手了。


    “所以殿下才說,讓你去永昌侯府安撫他,而不是讓你不要去。”


    朱雄英再次點頭,原來如此。


    父親一下就想到的事情,我還要在景恪的解釋下才知道,我要學的還很多啊。


    然後苦惱的道:“可是我該如何做,才能讓他知道是安撫他,而不是道謝呢?”


    陳景恪沒有迴答,起身來到書架前,找到《唐書》(新),將列傳十四取出。


    翻開將其中一頁折起,又重新將書合上。


    “將此書給永昌侯送去,看他作何反應。”


    朱雄英疑惑的將書接過,翻到折起的那一頁,隻見上麵寫著:


    “然婞直,頗以功自負,又廷質大臣得失,與宰相不平。”


    “嚐侍宴慶善宮,有班其上者,敬德曰:“爾何功,坐我上?””


    “任城王道宗解喻之,敬德勃然,擊道宗目幾眇……”


    “太宗不懌,罷,召讓曰:


    “朕觀漢史,嚐怪高祖時功臣少全者。


    今視卿所為,乃知韓、彭夷戮,非高祖過。


    國之大事,惟賞與罰,橫恩不可數得,勉自脩飭,悔可及乎!”


    “敬德頓首謝。”


    這是尉遲敬德傳。


    說他居功自傲誰都不服,還差點一拳將任城王李道宗的眼睛打瞎了。


    李世民很生氣,就將他叫過來說,我以前也認為漢高祖屠戮功臣太過了。


    可看到你的所作所為,我才知道,殺韓信、彭越不是漢高祖做錯了。


    而是韓信等人太過驕縱,不得不殺。


    一番話說的尉遲敬德汗流浹背,幡然悔悟。


    朱雄英哪還不知道是什麽意思,敬佩的道:


    “景恪你真是太聰明了,竟然能想到這種辦法。”


    陳景恪笑道:“這就是多讀書的好處……”


    “你將書給他送去,若他承認錯誤,就去寬慰他,表彰他的功績。”


    “若他沒有任何表示,你就去訓斥他。”


    朱雄英連連點頭,但又遲疑的道:


    “你說他這能改嗎?”


    “嗬……”陳景恪嗤笑道:“江山易改秉性難移,他都快五十了,幾無改變的可能。”


    “不過我們要的隻是他的態度,隻要他能收斂一些就好。”


    “而且送這本書過去,主要目的也是讓他知道,你斥責他是在保護他。”


    “至於教育意義,反倒在其次。”


    朱雄英連連點頭:“我知道了,這就讓人將書給他送去。”


    陳景恪本想說,宮門都快落了,明天送也不遲。


    但想想還是別拖了,萬一讓藍玉誤會就不好了。


    ——


    宴會散場之後,藍玉在宮門口與一眾部下分別。


    他本人並未離去,而是在門口徘徊。


    他在等,等著宮裏有人來見他,或者召他進宮。


    太孫的嗬斥讓他坐立不安。


    他雖然桀驁不馴,卻也不是傻子。


    很清楚常藍兩家的未來,與其說寄托在太子身上,不如說寄托在太孫身上。


    這也是為何他把自己當墊腳石,為太孫樹立威信的原因。


    本來一切都好好的,可宴會上太孫的表現,卻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之前他雖然幫太孫樹立威信,可內心依然把太孫當小孩子看的。


    說白了,他和別人沒區別。


    隻是因為太孫是他外孫,所以他才表演的很尊重。


    但朱雄英那一巴掌以及嗬斥,讓他陡然明白,太孫就是太孫。


    就算沒有自己幫襯,太孫依然是儲君。


    隻需給他一段時間成長,他依然能樹立起屬於自己的威信。


    就如現在的太子。


    這個真相,一時間讓他有些恍惚。


    他開始擔心,太孫會不會因為自己的表現,心生厭惡。


    若真如此,對他們家來說,將是滅頂之災。


    越想他就越是懊惱,不是因為頂撞了朱元璋,而是為何要在太孫麵前這麽做。


    他期望宮裏能傳出消息,哪怕是一聲斥責都行。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宮裏卻沒有絲毫消息傳出。


    把守宮門的人自然都認識他,但也隻敢遠遠看著,不敢上前搭話。


    進出皇宮的人見到他,上前行禮問候。


    他哪有心思應酬,隻是擺擺手讓人離開。


    那些人顯然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麽,也怕觸了黴頭,趕緊離開。


    一直等了快半個時辰,太陽已經西斜,宮門就快要落鎖。


    他的心裏就更慌了。


    沒消息才是最可怕的,那意味著在太孫心裏,自己毫無存在感。


    沒多久,把守宮門的人開始做準備,這也意味著宮門就要落下了。


    藍玉滿臉失落,懊惱,又為自己感到不值。


    自己縱使有錯,可也一心為太孫著想,沒想到皆是一廂情願。


    罷了,罷了。


    就在他準備離開的時候,一個小宦官急匆匆的從宮裏出來。


    見到他眼前一亮,連忙喊道:


    “永昌侯,永昌侯請留步。”


    藍玉抬起的腳步陡然停住,看著奔向自己的小宦官,眼睛裏浮出一抹喜色。


    “這位小公公,不知你找我何事?”


    他自己都沒發現,他的聲音是多麽的溫和,還帶著點顫抖。


    小宦官受寵若驚,連忙行禮道:


    “不敢當不敢當,小的是伺候太孫的奴婢。”


    “奉太孫之命,給永昌侯送一樣禮物。”


    說著,就遞過來一本書。


    “太孫說,他讀此書偶有所感,希望永昌侯也用心學習,必能有所得。”


    藍玉恭敬的雙手接過書,大聲說道:


    “謝太孫殿下,藍玉必用心研讀,不辜負殿下期望。”


    小宦官點點頭,正想說什麽,發現禁軍已經開始落門,連忙說道:


    “永昌侯知道便好……我還要向太孫複命,就先告辭了。”


    說完行了一禮,朝宮內狂奔而去。


    藍玉罕有的拱手道謝,盡管小太監已經看不到了。


    然後看著手中的書籍,臉上露出了喜悅的笑容。


    太孫心裏有我的位置。


    至於為何要送一本書過來,他心中也很奇怪。


    不過不重要,肯送東西出來就說明重視。


    這才是最重要的。


    就算他生氣,將我臭罵一頓,問題都不大。


    就在他準備翻看一下,這本書有何玄機的時候,更鼓的聲音響起。


    第一聲更鼓響,是告訴大家,宵禁快要開始了。


    還沒迴家的,趕緊迴家。


    等到第二通更鼓響起,代表著宵禁正式開始。


    還在大街上溜達的,被抓住至少一頓胖揍,再關個十天半月。


    嚴重的甚至有可能被當街打死。


    跋扈如藍玉,也不敢擅闖宵禁。


    要是被當場打死了,那可就真白死了。


    所以,聽到更鼓響起他也不敢耽擱,連忙把手下叫過來,騎馬往家趕。


    他家離皇宮近,很快就到了。


    算算時間,離宵禁至少還有一刻多鍾。


    他家中此刻是喜氣洋洋,他女兒藍燕敏帶著家中上下所有人,早已等著了。


    嗯,他正妻前幾年亡故,隻有兩個妾室。


    家中事務,由一個受寵的妾室打理。


    不過妾室始終是妾室,遇到大事還是要把藍燕敏推出來的。


    今天迎接藍玉凱旋,更是沒人敢搶她的風頭。


    迴到家,藍玉自然恢複成一家之主的姿態,幾句話就將眾人給打發了。


    自己迴到大堂,拿出那本書翻了一下。


    很容易就找到了折起來的那一頁。


    等看完裏麵的內容,他又驚又喜。


    驚的是太孫果然生氣了,喜的是太孫很重視自己。


    送這本書過來的用意,自然也明白了。


    勸他收斂脾氣。


    別人這麽勸,他肯定不屑一顧,你算老幾也配勸老子?


    但太孫勸,他卻很高興,決定以後一定要改一改。


    不能讓太孫厭惡。


    至於能不能改,或者改多少,就隻有天知道了。


    本來想將書扔一邊去,但想了想又珍之又珍的收好。


    這可是太孫送給我的,一定要放好。


    哎呀,太孫真是聰明啊,竟然能想到這種法子來勸我。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眼他都這麽大了。


    是個小大人了。


    今天宴會上訓斥我的時候,和小老虎一樣。


    以後不能再將他當小孩子看了……


    就在這時,藍燕敏端著一杯茶進來:


    “爹,喝點熱水壓壓酒。”


    藍玉端起杯子一飲而盡,暢快的道:


    “啊……舒坦。”


    藍燕敏很是不解,問道:“爹,您沒事兒吧?”


    宴會上丟那麽大的臉,您竟和沒事兒人一樣?


    照以往,你這會兒應該很生氣才對,為何很高興的樣子?


    藍玉心中正得意,拍了拍桌子上的書,冷哼道:


    “你懂什麽,看到這本書了嗎,太孫送給我的。”


    “挨兩句罵怎麽了,別人想被罵,太孫還不樂意呢。”


    藍燕敏疑惑的道:“唐書?太孫送您唐書做什麽?”


    藍玉解釋了一下道:“……太孫在借古喻今,勸我莫要居功自傲。”


    藍燕敏一臉無語,您也知道自己的脾氣啊?


    而且,這有什麽可得意的嗎?


    不過想想,值得太孫如此花費心思勸說,也確實說明對自己父親很重視。


    而且太孫能想到這種辦法,果然聰慧啊。


    想到這裏,她說道:“那您準備怎麽迴複太孫呢?”


    “迴複?”藍玉先是一愣,然後才明白過來:


    “是啊,我怎麽將這麽重要的事情給忘了。”


    “明日我就給太孫……不對,給陛下上一道奏疏請罪。”


    然後又看著自家女兒,滿意的道:


    “不錯,你也長大了。哎,你要是男兒該多好啊。”


    這也是他的遺憾了,之前有過兩個兒子,全都夭折了。


    隻養大了這一個女兒。


    現在年齡越來越大,身體一天比一天差,也不知道能不能生出兒子來。


    實在不行,就隻能從兄弟那裏過繼一個了。


    不過還不急,咱還能再‘征戰’幾年,不信生不出兒子。


    將這些雜亂的情緒甩出去,他又說道:


    “將我從雲南帶迴的寶貝整理一下,給太孫送去一批。”


    “再給那個伴讀陳景恪家裏也送一份。”


    藍燕敏表情有些不自然,道:“區區伴讀而已,應該他給您送禮才對。”


    藍玉聽出了她話裏的異常,臉色一黑,說道:


    “你不會是得罪他了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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