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並沒有拒絕這個邀請,他也想通過對方,多了解一下太孫。


    且陳景恪既然是伴讀,太孫會的東西他應該也會,說不定就對自己有幫助了呢。


    於是兩人就離開皇宮,找了一家酒樓要了一間包廂。


    一開始雙方都沒有談正事,而是假借寒暄了解對方的情況。


    陳景恪這才知道,方孝孺的父親竟然是被空印案牽連被殺。


    這讓他唏噓不已。


    他一直都認為空印案是朱元璋太敏感。


    所謂空印案,起因是一個從元朝時期就存在的製度缺陷。


    具體來說就是:


    按規定,每年省、府、縣都要向戶部呈送錢糧及財政收支、稅款賬目。


    戶部與各省、府、縣的數字須完全相符,分毫不差,才可以結項。


    如果有一項不符,整個賬冊便要被駁迴,重新填報,重新蓋上地方政府的印章。


    可是當時的賦稅多為實物,大部分都是糧食,而糧食在運輸過程中必然會出現縮水等情況。


    所以,按照正常手續,寫好賬冊再往戶部送,這賬永遠都對不上。


    離應天府比較近的地方,大不了再迴去一趟,重新填寫一份賬冊。


    雲貴和四川這些偏遠省份怎麽辦?


    就古代那種交通條件,一來一迴就要幾個月乃至一年。


    搞不好遇到水土不服,小命就沒了。


    於是大家就想到了這個辦法。


    空白賬冊蓋章子。


    等糧食運送到戶部稱重,再填寫數量。


    這種方法從元朝一直沿用到明朝建立,足足用了一百多年。


    朱元璋發現這事之後,根本就不加以甄別,直接將所有涉案人員全殺了。


    有人認為殺的好,也有人認為那些人太冤了。


    陳景恪屬於後者,他確實覺得這事兒太冤了。


    打個比方,你去一家公司應聘,公司製度有缺陷,會導致你的工作沒有辦法進行下去。


    但這個缺陷已經存在了上百年,始終沒有人完善。


    且前人也想到了一個辦法,能讓工作正常進行。


    你的前任,前前任……往前幾十任,都在使用這個辦法。


    你坐上這個位置之後,用不用這個辦法?


    不用?


    那直接換工作吧。


    用?


    忽然有一天,公司說你利用這個漏洞謀私,將你告上法庭送進了監獄。


    伱會怎麽想?


    空印案的情況差不多就是這樣。


    正常來說,發現這個缺陷之後,應該先進行完善,然後警告所有人不許再犯。


    再有人犯,就從重處罰。


    如果心裏實在不舒服,可以抓幾個典型殺了震懾一下其他人。


    朱元璋不一樣,他先把人都殺了,然後再完善製度缺陷。


    關於此事的是非曲直,前世一直存有爭論,陳景恪也在網上和人打過嘴炮。


    不過後來想想,屬實沒必要。


    曆史本來就是任人評說的,每個人所站的角度不一樣,得到的結果自然也不一樣。


    實在沒什麽好爭論的,大家求同存異就好。


    方孝孺的父親被殺之後,他依然苦學不輟,最終獲得郡學訓導舉薦。


    當然了,他‘宋濂學生’的身份也幫了大忙。


    畢竟,宋濂可是江浙派係核心人物,人雖然不在了,關係網還在。


    而方孝孺也確實優秀,有資格借用師父留下的關係網。


    今年參加科舉,他可謂是雄心勃勃。


    然後就遇到了朱雄英,被當頭一棒差點打的道心破碎。


    聽到這裏,陳景恪心中暗笑不已。


    建文三傻,誰見了不想踩一腳。


    當聽方孝孺說,他準備放棄科舉,迴鄉重新學習的時候。


    陳景恪非常的驚訝,發自內心的佩服。


    方孝孺政治上是很幼稚,但也是一個純粹的君子。


    這樣的人,要麽是國家棟梁,要麽……建文三傻。


    隻希望他真的能被打醒,別再搞什麽複周禮,也別重蹈前世覆轍。


    後麵朱元璋召他入宮,陳景恪猜到了。


    但讓他參與編寫《華夏簡史》,著實出人意料。


    可是仔細一想,又不得不承認,這簡直就是最適合他的工作。


    整理史書的同時,也能參悟屬於自己的道。


    朱元璋用人之高明,可見一斑。


    由此也可以看出,老朱對方孝孺還是很重視的。


    當然,這和朱雄英也有直接關係。


    畢竟,他當了朱雄英展示才華的背景板,還是第一塊,老朱多看他一眼也正常。


    陳景恪自己的經曆就簡單多了,自幼學習家傳醫術,揭皇榜救了太孫。


    被陛下器重,成了太孫伴讀。


    這些方孝孺早就知道了,畢竟太孫身份特殊,關於他的一切都被大家所關注。


    陳景恪的經曆也早已為人所熟知。


    互相介紹了身份,又有酒樓那事在,雙方很快就熟絡起來。


    方孝孺終於忍不住,將話題往周禮和朱雄英那番話上引導。


    陳景恪對他印象挺好的,就決定多點一下他。


    “方先生,你一直推崇周禮,可又有誰知道周禮是什麽樣子的?真的有你想的那麽好嗎?”


    方孝孺正色道:“陳伴讀何出此言,周禮就在九經之中。”


    陳景恪笑了笑,沒有直接迴答,而是問道:“方先生如何看待《竹書紀年》。”


    竹書紀年?


    聽到這個名字,方孝孺臉色劇變。


    “此乃晉人杜撰而成,陳伴讀提它作甚。”


    陳景恪並不意外這個迴答。


    因為《竹書紀年》否定了許多儒家讚頌的聖賢,向來被儒家視為洪水猛獸。


    這部書出土於晉朝初期,是盜墓賊在一座戰國古墓挖出。


    晉武帝命人將竹簡收集起來,進行整理抄錄。


    然後就發現,這是一部記錄了從五帝到夏商周,再到戰國時期的史書。


    且上麵的許多記錄,都和史記不同。


    很多事件,更是和儒家宣揚的聖賢思想,完全相違背。


    比如禪讓製,在儒家吹捧裏是聖賢有德者居之。


    然而在竹書紀年裏,卻充滿了血腥味兒。


    還有伊尹和太甲。


    儒家故事裏,太甲無道伊尹將其廢除,太甲洗心革麵,三年後伊尹將王位還給他。


    這是多麽美好的故事,狠狠的吹捧。


    然而在竹書紀年裏,伊尹廢除太甲後自己當了王。


    七年後太甲潛入王都,殺死伊尹奪迴王位。


    類似的案例,不勝枚舉。


    這相當於是把儒家的老底兒給揭了,自然遭到了儒家的抨擊和抵製。


    不過當時儒家並未做到一家獨大,他們的抵製並不影響竹書紀年的傳播。


    後來紙張普及,傳播的範圍更廣。


    其上記載的內容,被許多人所認可。


    唐朝時期認可這本書的人尤為的多,很多人自己寫書的時候,都會因為上麵的記載。


    但宋朝時期,儒家徹底完成了獨尊,《竹書紀年》自然被視為歪理邪說。


    沒多久就散佚了,隻有部分流傳下來。


    陳景恪當著方孝孺的麵提這本書,無異於當麵打他的臉。


    但他今天就是奔著打臉來的。


    所以見方孝孺如此激動,他意味深長的道:


    “如果我說,我看過一本楚國史書,與竹書紀年記載大同小異,方先生作何感想?”


    “或者,對方先生來說,是真相重要,還是儒家需要的真相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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