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通州城裏。


    午時前,鋪子還開著門,城裏還有不少急匆匆最後采買的人,等過了午時,鋪子關門,街上幾乎空無一人,滿城飄溢著油香肉香,以及香燭的味兒。


    大街小巷空無一人,卻又熱鬧非凡。


    通州府衙各個門上,也貼上了通紅的對聯,換了桃符。


    府衙後宅的偏門開著,一個老仆在前,後麵跟著十來個長隨,提著提盒,抬著酒甕,出了府衙後宅,先往幾處城門,再往通州府大牢,各留了幾個提盒,幾甕酒。


    他們府尹是個講究人,大過年的,當值的守軍和牢頭們辛苦了,送點菜送點酒,是個心意。


    通州府監獄的地牢裏,一個個戴著枷,腳上鎖著粗鐵鏈的海匪們,聞著飄進來的肉香酒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屏著氣提著心,盯著地牢入口。


    祭灶那天,馬大嫂進來探監,留了話兒,說打算趁著年三十,救他們出去。


    馬大嫂走了之後,他們懷著滿腔的期待,卻又不敢相信。


    馬大嫂說侯老大已經死了,侯家幫被侯老大的女婿殺的殺,吞的吞,已經煙消雲散,馬大嫂身邊,就她妹妹一個人。


    兩個娘兒們!


    可再怎麽不可能,他們還是一顆心旺炭一樣,盼著萬一成真。


    上頭的文書已經給他們宣讀過了,正月裏,就要殺了他們,據說是為了祈福,真他娘的!


    一陣濃過一陣的酒香,不停的飄過來,海匪們那顆旺炭一般的心,隨著酒香,騰出了火苗!


    地牢門口,火把的光猛的搖動了一下,海匪們幾乎同時,撲向牢門。


    兩個瘦小的人影,貼著石頭牆,飛快的溜了進來。


    “大嫂?”一個年青的海匪試探著喊了一聲。


    “閉嘴!”馬大娘子一聲厲嗬。


    年青海匪趕緊緊緊抿住嘴。


    馬大娘子和馬二娘子,一人一大串鑰匙,挨個開牢門,開木枷,開鎖鏈。


    最早脫身的海匪,奔著地牢門口就要衝出來。


    “站住!你知道往哪兒跑?”馬大娘子一個轉身,揚手給了海匪一記耳光。


    被甩了一記耳光的海匪定定站住,沒敢吭,也沒再動。


    馬二娘子悶著頭,一聲不響隻管一個一個的開鎖。


    將近三十個海匪全部脫出身來,在地牢裏站成一團兒。


    “牛大疤呢?還有曹三丁。”馬大娘子掃了一遍,問道。


    “死了。”一個五短三粗的海匪答道。


    馬大娘子嗯了一聲,再一次掃過眾人,壓著聲音,厲聲道:“都給老娘聽好了!這一迴,是逃命!不是殺人劫貨!一路上不準多事兒,不準惹事兒!聽清楚了?”


    “是。”離馬大娘子最近的一個海匪欠身點頭,其餘諸人,或是點頭,或是應是。


    先借著她逃出去再說。


    “跟著我,走吧。”馬大娘子轉身往外。


    馬二娘子跟著馬大娘子,走到地牢門口,站住,示意眾人快走。


    地牢門口,兩個獄卒爛醉如泥,一個靠著牆角,一個趴在桌子上,唿唿大睡。


    五短三粗的海匪走到趴在桌子上的獄卒旁邊,揚起胳膊,就要往獄卒脖子砸下去,馬二娘子抽出短刀,手起刀落,斬斷了海匪揚起的手。


    海匪一聲慘叫叫了半聲,就被後麵的高個海匪一把抱住,緊緊捂住了嘴,馬二娘子上前一步,一刀捅進了五短三粗的海匪胸口。


    馬二娘子抽出刀,看向後麵的海匪,麵無表情道:“誰耽誤了大家夥兒逃命,死!”


    高個海匪丟了已經氣絕的海匪,急步往外。


    地牢外麵,天已經黑透了。


    馬大娘子貓著腰,一路小跑走在最前。


    馬二娘子提著刀,看著諸人,跟在最後。


    諸海匪是被頭套黑布袋,車外又罩著黑布送進通州府大牢的,根本不認識路,又是漆黑的天,隻能一個緊跟一個,亦步亦趨跟隨在馬大娘子身後逃命。


    馬大娘子帶著諸人,到了水門前,馬大娘子沒有半刻停頓,一頭紮進了河裏。


    後麵的海匪一個接一個,跳進河裏。


    到了水門前,馬大娘子抬手招了招,一頭紮進水下。


    海匪們一個接一個,跟在馬大娘子後麵,從水門下麵一處縫隙裏,鑽了出去。


    馬大娘子遊出十來丈,上了岸,趴在地上,飛快的爬進了十來丈外的一棵大樹下。


    大樹下麵,放著兩個巨大的包袱。


    “換上!快!”馬大娘子伸手掏出一身棉衣棉襖,閃到包袱另一邊,飛快的換衣裳。


    諸人換好衣裳,濕衣裳扔的滿地都是,跟著馬大娘子,接著奔跑。


    離這棵大樹一射之地的另一棵樹上,李桑柔坐在樹枝上,眯眼看著倉皇逃命的海匪。


    她對馬家姐妹安排的這場逃獄,十分滿意。


    馬家姐妹這份安排,要是沒有她的放水和幫助,把灌醉獄卒改為殺了獄卒,大約也能逃出來。


    這姐妹倆,非常好!


    李桑柔看著海匪跑的幾乎看不見了,從樹上跳下來,吩咐從灌木叢中跳出來的黑馬,“通知城裏,可以追出來了。”


    “好!”黑馬一聲脆應,吹了幾聲鳥叫。


    沒多大會兒,城頭上燈籠晃動,守軍奔跑,接著城門大開,輕騎步卒,衝出四門,散開搜尋。


    天色泛起絲絲曙光時,馬大娘子一頭紮進了座還挺新的小廟裏,一隻手抓著門框,示意跑的精疲力竭的諸海匪,“快!躲進去!快!”


    馬二娘子最後衝進小廟,和馬大娘子一起,關上了廟門。


    “沒人。”一個年青海匪支撐著,往後麵看了一遍。


    “當然沒人!這是老娘清理過的!”馬大娘子鄙夷的斜了眼年青海匪。


    “這是哪兒?”累的癱軟在地上的一個海匪轉頭打量著,問了一句。


    “這是你該問的?”馬二娘子冷眼橫過去。


    “信得過我,跟著我走,信不過,門在那兒,請便。”馬大娘子冷冷道。


    “大嫂這脾氣,我就問問。”海匪沒敢倔強,逃命要緊。


    “把吃的拿出來。”馬大娘子冷哼了一聲,示意馬二娘子。


    “你,還有你!”馬二娘子點了兩個海匪,摸出鑰匙,開了大殿旁邊一間小門,示意兩個人進去。


    兩個海匪一人提了兩隻竹籃子出來,先在馬大娘子麵前放了一個竹籃子,再進去,來迴幾趟,提了七八個大竹籃子出來,接著又抱出來三四隻水袋,同樣先給了馬大娘子一隻水袋。


    馬大娘子和馬二娘子對著堆著滿滿的熟肉熟雞大饅頭的籃子,提著水袋,吃著喝著。


    其餘諸人,分吃著餘下的幾隻大竹籃裏的吃食,輪流喝著水袋裏的水。


    吃飽喝足,馬二娘子將她和姐姐那隻籃子遞給旁邊的海匪,“賞給你們了。”


    “外麵肯定在搜索咱們了,好好睡一覺,天黑了再走。”馬大娘子吩咐。


    “這是哪兒?我是說,這裏,能藏得住不?”一個海匪問了句,又趕緊解釋。


    “這是城裏統領家的家廟,放心睡吧。”馬大娘子冷冷答了句。


    海匪們各找地方躺下,坐在眾人中間,一直斜瞥著馬大娘子的一個中年海匪,站起來,晃著肩膀,走到馬大娘子旁邊,居高臨下看著她,嘿笑了一聲。


    “老大已經死了,大嫂以後怎麽辦哪?要不,跟著我算了,就算你生不了孩子,我也指定不能虧待你。”


    馬大娘子慢慢抬頭,看著中年海匪,片刻,彎起眼,笑容嫵媚,抬手招了招,柔聲道:“你坐這兒,挨著我,咱們說話。”


    中年海匪咯的一聲笑,緊挨著馬大娘子坐下,臉往前,貼到馬大娘子臉邊,正要說話,馬大娘子抽出刀,狠狠的捅進了中年海匪胸口。


    “老娘拚著性命救你出來,難道就是為了讓你騎到老娘身上?”


    中年海匪兩眼圓瞪。


    馬大娘子猛的轉動刀柄,血從中年海匪嘴裏湧出來。


    “把他拖到後麵。”馬二娘子淡然吩咐道。


    “我們姐妹,拚了性命救你們出來,一是咱們好歹有份香火情,我馬老大不是見死不救的人。”


    馬大娘子慢慢擦著刀上的鮮血。


    “其二,也不用瞞大家,我馬老大,要自立山頭了!


    “侯強父子,一對兒蠢貨,老娘瞧了幾年,就惡心了幾年,侯家幫要是在老娘手裏,早就是海上霸主了!”


    馬大娘子說著,猛啐了一口。


    “諸位可以在這兒安心歇到天黑,想到天黑。


    “天黑之後,願意跟著我馬老大,揚名立萬打江山的,就當著神明的麵兒,歃血效忠。


    “不願意跟著我的,請就此自便,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後會有期。”


    馬大娘子拱了拱手。


    “大姐先睡吧。”馬二娘子伸手,從架在屋角的大鼓裏,掏出一床薄被,遞給馬大娘子。


    馬大娘子裹著薄被,靠牆躺下,馬二娘子握著刀,坐在馬大娘子身邊。


    提心吊膽狂奔了一夜,諸人都累了,吃飽喝足,一覺好睡,醒來時,夜幕已經開始垂落。


    馬二娘子開了另一間小門,幾個海匪進去,提了籃子水袋出來。


    諸人吃過,馬大娘子看著眾人,“都想好了吧,願意跟著我馬老大的,站到這邊,不願意的,門在那裏,天已經黑了,請便。”


    有十來個海匪極其幹脆的站了過去,還有七八個,猶豫片刻,也站了過去,餘下的七八個人,站著沒動。


    “大嫂總要把我們帶到海邊,反正,也是順便。”站著沒動的七八個人中間,有一個年紀略大的海匪,一臉幹笑道。


    “你們全都逃了,這事兒有多大?隻怕滿通州的兵,都在外麵找你們呢。


    “要是就我們姐妹兩個,怎麽樣都不怕,沒人能找得著我們姐妹,也沒人能抓得住我們姐妹,帶著他們,就難了,再帶上你們?”


    馬大娘子一聲冷笑,斜睨那七八個人。


    “這會兒,可是人越少越好,我們憑什麽替你們擔風險?


    “門在那裏,這些吃的,許你們帶上,走吧。”


    七八個海匪你爭我搶,瓜分了餘下的吃食,剛才那個海匪,再次笑道:“大嫂總要指個路。”


    “往東是海,往南是江。”馬大娘子答的幹脆。


    “大嫂這就算指路了?”問話的海匪一聲冷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若是後會有期,大嫂這份指路之情,必當厚報。”


    “想要忘恩負義,你得先能逃出命,別忘了,離地三尺有神靈。”馬大娘子冷笑道。


    “借大嫂吉言,別過!”海匪冷笑著,拱了拱手,轉身往外。


    其餘幾個人,跟在後麵,出了小廟。


    餘下的人看著馬大娘子。


    “外麵有棵樹,鐵簽爬樹上看著他們往哪裏走了,多看一會兒。”馬大娘子吩咐道。


    “是。”被點了名的海匪幾步出去,竄到樹上張望。


    兩刻鍾的功夫,鐵簽急步竄進來,“大……老大!他們往東邊去了,剛剛,東邊有火把!”


    “再看!”馬大娘子厲聲吩咐


    “是!”鐵簽轉身奔出去。


    片刻功夫,鐵簽再次衝進來,“老大,火把,從四麵,都往東邊去了!得有幾百支火把!”


    “咱們走吧。”馬大娘子站了起來。


    諸海匪跟著馬大娘子和馬二娘子,出了小廟,直奔往南。


    李桑柔站在小廟旁邊一棵大樹上,一個個數著馬大娘子身邊的海匪。


    分道揚鑣的沒過半數,嗯,很不錯,咦!還少了一個!


    “廟裏應該還有一個,去看看,小心。”李桑柔往樹下吩咐。


    “老董去,多跟去幾個人。”孟彥清壓著聲音接著吩咐。


    董超帶了四五個人,往小廟摸進去。


    片刻,董超出來,看著已經跳下樹的李桑柔,笑道:“死了,是那條船上的頭目,看起來是馬大娘子殺的。”


    李桑柔嗯了一聲,舒了口氣。


    遠處,一隊火把疾奔而來。


    一隊輕騎衝到孟彥清麵前,最前的統領勒停馬,“稟上官,那八個人已經亂箭射死。”


    “沿著先前劃定的兩條線搜索,把他們趕到黑石灘。”孟彥清緊繃著臉。


    “是!”統領應聲,勒馬奔馳迴去。


    “走吧,咱們到黑石灘等著。”李桑柔吩咐了句,和眾人一起繞到小廟後麵,上了馬,直奔黑石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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