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像顧晞說的那樣,堪輿的幾位先生看過第二座莊子,就表示一定得把皇莊全部看過一遍,才能說出哪一座皇莊最好最合適。


    挖冰窖的幾位行家連聲讚同,他們也覺得必須全部看過一遍,隻有看過一遍兒,才能把最好的挑出來。


    道理確實是這麽個道理。


    可這麽看,顧晞肯定沒空,從第二天起,顧晞和李桑柔就不再跟著去看莊子了,顧晞要忙顧瑾大婚的事兒,李桑柔就是不忙,也不願意一處處看莊子,她既不懂風水,也不懂挖坑。


    喬先生再心急,也知道急不得,隻好把這份心急,用在了催促堪輿先生和冰窖行家們早出晚歸上,每天天不亮就出發,挨個皇莊堪看,一直看到天近黑。


    七月中,又是一個酷暑天。


    天色大亮時,李桑柔進了順風總號後院。


    後院臨河的蘆棚已重新搭過,高了些,寬闊了不少,頂上蓋上了厚厚一層麥秸,再大的陽光也曬不透,蘆棚下十分陰涼。


    蘆棚對著角樓,正好是護城河拐彎的地方,不管哪邊來風,都能吹過蘆棚,這座臨水蘆棚,算是處避暑的上好地方。


    李桑柔極少用冰,一個夏天,也就是最熱的那半個月,實在是熱的睡不著覺,才在睡覺前,往屋裏放上兩條冰。


    她要讓自己時時刻刻適應於周圍,不能時時在冰塊之中,由涼爽驟入炎熱,那一瞬間的窒息不適,很可能就是致命的一瞬。


    大常從新打的井裏汲了水,灌進隻扁平的皮袋裏,將皮袋放到蘆棚下,胖兒愉快的汪了一聲,立刻撲上去,攤開四爪趴在上麵。


    這隻皮袋是黑馬特意給它訂製的消夏水床。


    黑馬蹲在水床旁邊,撓了撓胖兒,起來砸了兩條冰,放進木頭冰鑒裏,將從炒米巷帶來的綠豆百合湯等吃食放進去。


    李桑柔用銅壺灌了山泉水,放到紅泥爐上,洗茶壺放茶包,沏好一大壺茶,坐在風口,翹著腳看當天的朝報和晚報。


    大常拖著兩條冰,往庫房收拾東西,黑馬捏了撮茶葉,去西瓦子聽書。


    西瓦子新來的一個說書先兒,說的是什麽封神,黑馬最喜歡聽了,正好最近也閑。


    李桑柔剛剛翻了一半朝報,就聽到竹杖亂敲的聲音,放下朝報,看向院門口。


    果然,米瞎子一隻手揮著瞎杖,一路亂敲,從地上的青磚敲到門框,奔著李桑柔,直衝過來。


    米瞎子後麵跟著付娘子。


    李桑柔沒理會米瞎子,先仔仔細細打量付娘子。


    付娘子又黑又瘦,不過看起來精神還不錯。


    “什麽時候迴來的?”李桑柔站起來,拖了把椅子,示意付娘子坐。


    “昨晚上,這胖兒毛怎麽沒了,黑馬給剪的?沒毛的胖兒可真醜,都是一樣的醜貨!”米瞎子打量著趴在水床上的胖兒,胖兒時不時衝他汪嗚一聲,一幅熱壞了,懶得多叫的模樣。


    “天兒太熱,剪了毛涼快。”李桑柔隨口答了句,看著付娘子笑問道:“早飯吃了沒有?”


    “吃了,大當家這兒真涼快。”付娘子坐下,從桌子上拿起蒲扇扇著。


    李桑柔從井裏拽出隻西瓜,一隻手托著,飛快的削去瓜皮,對著隻大碗,將西瓜切成大小合適的塊兒,拿了兩隻銀叉放上去,將在井裏冰了一夜的西瓜塊放到桌子上。


    米瞎子顧不上嫌棄胖兒醜了,拎過把椅子,一屁股坐下,拿起銀叉,一口一塊。


    付娘子也吃了幾塊,放下叉子,和李桑柔笑道:“我不敢多吃涼瓜。”


    李桑柔嗯了一聲,站起來,拿了碗,從木頭冰鑒裏拿了七八個酥螺放到碗裏,又拿勺子盛了些綠豆百合,澆在酥螺上,遞給付娘子。


    “給我也來一碗!”米瞎子指著李桑柔手裏的碗,急忙叫道。


    “那兒有碗,自己去盛,想吃多少盛多少。”李桑柔將碗遞給付娘子,坐到付娘子旁邊。


    米瞎子哼了一聲,飛快的吃了三四塊西瓜,站起來,拿了隻碗,揀了滿滿一碗酥螺,再撈了兩勺子綠豆百合澆上去,嚐了嚐,拿起旁邊的蜂蜜,厚厚澆了一層。


    “我和米先生……”付娘子吃了兩口酥螺,剛開口要說話,李桑柔笑著示意她,“不急,先吃完再說話。”


    付娘子嗯了一聲,吃完了酥螺綠豆百合湯,長長舒了口氣,笑道:“大當家真是會過日子,酥螺這麽吃,不甜不膩,還真是好吃。”


    “她活著就是為了吃!”米瞎子接了句。


    李桑柔沒理他,隻看著付娘子。


    “啞巴那案子,一趟一趟,過了十七迴堂,從本朝律法,說到前朝,前前朝,又說到先賢經義。


    “經義我不擅長,陸先生就帶我去見了尉四太太,還有另一位年青的尉奶奶,多虧了她們,特別是那位尉奶奶,真是厲害。”


    付娘子語速略慢,一字一句,說的極其清晰。


    這大約是一趟趟過堂,練習出來的,隻要這樣說話,才能讓台上堂下的人,不至於錯聽漏聽了她的話。


    “到上個月初,京府衙門從大理寺、刑部,還有禦史台,得了迴複:證詞乃用以查證事實,當兼聽推理,以勘明真相。


    “到這裏,證詞這一條,算是有了鬆動。”付娘子露出笑意,舒了口氣。


    “水到渠成而已。”米瞎子唿唿嚕嚕吃了一大碗酥螺湯,長長打了個嗝,“晚報上天天你辯我論,到上上月底,已經論出個一二三了。”米瞎子衝角樓努了努嘴,“那上頭,雞賊著呢,必定是瞧著晚報的論辯一邊倒了,才下的定論。”


    “本該如此。”付娘子看著米瞎子道。


    李桑柔一臉笑,斜橫了米瞎子一眼。


    “到弑父這一條上,案子更加艱難。”付娘子歎了口氣,“剛好,鄭縣有個案子,是林大姐從鄭縣迴來,說給我聽的。


    “也是樁弑父案。


    “鄭縣大葉鎮上,有一家人家,姓陳,陳家家主陳當,是個牙人,媳婦馬氏,是個媒婆,家境殷實。


    “陳當兩個兒子,都娶了媳婦了。


    “端午前一天,陳當二兒媳婦孫氏在家裏洗澡,陳當喝了些酒,迴到家,進廚房找水喝,撞見孫氏洗澡,摟著就要強上。


    “孫氏唿救,正好,孫氏的丈夫陳二郎迴來,說是天黑,沒看清楚是誰,陳二郎抄起挑水的扁擔,摟頭一扁擔,把陳當砸死了。


    “事後,馬媒婆哄騙孫氏,說要是說陳二郎打死了陳當,那就是十惡不赦,要是孫氏認下了,有陳當想強她這事兒在前,孫氏打死陳當,就有情可原,算不上十惡不赦。


    “馬媒婆還說,如今天下一統,和皇上大婚兩件大喜的事兒,必定要大赦的,到時候必定就跟著赦了,孫氏要是認了,也就是進去牢裏呆上一陣子,她再花點兒錢打點打點,孫氏也不用多受罪。


    “孫氏就答應了。


    “可馬媒婆心急了點兒,沒等到孫氏秋後問斬,聽說有個嫁妝豐厚、沒生沒養的寡婦在找人家,立刻就替陳二郎上門求娶。


    “陳二郎和孫氏隻生了一個女兒,今年七歲,陳大郎生了兩個兒子,陳大郎的媳婦王氏,就悄悄兒的,把陳二郎定親寡婦這事兒,告訴了孫氏。


    “孫氏就托王氏叫了娘家兄弟過來,說了實話,打死陳當的不是她,是陳二郎。


    “孫氏的兄弟,就替孫氏遞狀子喊冤屈。


    “遞狀子喊冤那天,正好林大姐路過鄭縣,在縣衙對麵吃飯,打聽了原委,迴來就告訴了我。


    “米先生說過,我要做的事,隻啞巴這一樁案子不行,這樣的案子越多越好,我和米先生,當天就啟程趕往鄭縣。”


    付娘子歎了口氣,李桑柔倒了杯茶推給付娘子,等著她往下說。


    “馬媒婆是個厲害的,聽說孫家兄弟遞了狀子,當天就趕到縣城,和孫家兄弟說,隻要他們撤狀子,就把孫氏的嫁妝,退給孫家。”


    付娘子的話頓住,片刻,一聲長歎。


    “我和米先生趕到時,孫家兄弟已經撤了狀子了。


    “我假說是孫氏的表姐,拿了點兒錢打點,見到了孫氏,把事兒都跟她說了,包括她殺了陳當,跟她丈夫殺陳當一樣,都是弑父,十惡不赦,秋後必定問斬的。


    “我跟孫氏說,我願意替她打官司,替她討還公道。孫氏答應了,隔天,我就替孫氏遞了狀子。”


    付娘子的話頓住,端起茶,垂頭垂眼的抿。


    李桑柔看著她,暗暗歎了口氣。


    看付娘子這樣子,事情必定不如她所預想。


    “遞了狀子當天,馬媒婆和她二兒子陳二郎就趕到了縣城大牢。


    “後來,孫氏跟我說,馬媒婆說,隻要孫氏不再翻案,她就給孫氏的女兒定下了孫氏早就看中的人家,再把她死後,陳二郎該得的家產,全數給孫氏的女兒做嫁妝,孫氏要是覺得行,她立刻就迴去下草貼子細帖子,把嫁妝單子仔仔細細寫在草貼子細貼子裏。


    “孫氏就答應了。”


    付娘子沉沉一聲歎息。


    “我勸了她,說你女兒還小,你秋後問了斬,萬一有個萬一,怎麽辦?


    “孫氏說,要是她死咬著不放,咬死了陳二郎,她帶著女兒,留在陳家,過的得是什麽日子?要是帶著女兒迴娘家,她娘家兄弟,和陳家有什麽兩樣?


    “倒不如她死了,她的閨女,再怎麽也姓陳,也是陳二郎的閨女,是馬媒婆的親孫女兒。”


    付娘子沉默片刻,才接著道:“我沒再多勸,她這案子,照律法,就算翻了案子,陳二郎斬,她也要流放,確實,她死了最好。”


    “我告訴過她,看著陳家那一家子,別讓他們見著孫氏,她不肯,說什麽道什麽道什麽道!”米瞎子一臉煩惱的揮著手。


    “米先生說,馬媒婆能對孫家兄弟使出還嫁妝的手段,就知道是個不簡單的,去之前,他就說了,我是沒答應。”


    付娘子看著李桑柔,“我要做的事,你是知道的,我覺得,這事兒,隻能堂堂正正,光明正大,不該使手段,不能使手段。


    “再說,孫氏,確實走投無路,我使了手段,把她拖入走投無路,把她的女兒也拖入走投無路的境地,隻為了我要做的事,為了達到我所思所想,不顧別人意願,我覺得這不應該。”


    “嗯,你照你的心意做,他是幫你的,不是替你當家作主的。”李桑柔點頭。


    “嗯。”付娘子低低嗯了一聲,看起來有幾分消沉,垂著眼抿了半杯茶,抬頭看向李桑柔道:“聽說一統天下,和皇上大婚的大赦,但凡不是極惡之案之人,都能赦免,不知道啞巴,是不是也能進到大赦之中?”


    “我讓大常去問問。”李桑柔沉默片刻,揚聲叫大常。


    大常過來,李桑柔看著他吩咐道:“你去找一趟七公子,問他大赦天下這事兒歸誰管,再讓他帶著你,找管這事兒的人問問,京府衙門啞巴的案子,在不在赦免之列。”


    大常點頭應了,大步往外。


    “十有八九要赦免,晚報上替她求情的,這建樂城裏替她求情的,多得很。那位聖君,最會順應民意。”米瞎子連聲歎氣,“這案子要是赦了,再要找這樣的案子,可就不容易了。”


    付娘子看著李桑柔,“啞巴這案子,證詞兼聽這一件,已經十分艱難,後一條,我沒有把握,連一成的把握都沒有,要是能赦免最好,要是為了我的想法,把啞巴置於死地,我心不安,不該這樣。”


    “我瞧那啞巴,是個狠人兒,你最好問問她。”米瞎子翹起二郎腿。


    付娘子沒說話。


    大常迴來的很快,帶迴來的信兒簡單明了:啞巴的案子,於理雖說列於十惡,可於情,應該赦免,可赦可不赦。


    李桑柔看向付娘子。


    “你去問問啞巴,這是她的事。”米瞎子晃著腿,看著付娘子道,“我陪你去,勸勸她!”


    “不用你去!”付娘子立刻拒絕,看向李桑柔道:“大當家要是得空兒……”


    “嗯,我陪你去,現在嗎?”李桑柔站起來。


    “嗯。”付娘子跟著站起來,和李桑柔一前一後,出了順風總號,往府衙大牢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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