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臘月二十九,大常和孟彥清的年貨工程,總算功德圓滿。


    大常拎著根兩尺來長的硬木棍,從五間廂房打通的廚房開始,巡視年貨,孟彥清和董超兩個,一前一後,都是背著手,跟在大常後麵,一起巡視。


    三個人從廚房裏巡視出來,董超抬手拍了拍掛在廊下的兩扇豬肉。


    這是今天早上剛殺出來的,是年夜飯用的。


    “今年這年夜飯,怎麽吃?”董超拍著兩扇豬肉,問了句。


    “嗯?什麽怎麽吃?”大常沒聽明白。


    “老董的意思,是一起吃,還是……”孟彥清的手這邊一揮,那邊一揮。


    “年夜飯是團圓飯,哪能不起吃!”大常從董超瞄到孟彥清。


    “老董的意思,咱們這上百的人,聚在一起,是不是?”孟彥清搓著手指。


    “怎麽啦?”大常還是沒明白。


    從前他們在江都城的時候,年年過年都是上百的人。


    “我這個人一向想得多,老孟知道。”董超看著孟彥清。


    “你是說,你們,從前那身份?”大常有點兒明白了。


    “聚在一起過年,人太多,太熱鬧,大當家如今不比從前,就是怕吧,別萬一,招忌諱什麽的,犯不著。”孟彥清見大常明白些了,靠近過去,低低道。


    “嗯,那就跟往年一樣,你們在你們那大院裏吃年夜飯,我跟黑馬他們,跟老大在這兒吃年夜飯。”大常幹脆的揮著手。


    “要不要跟老大說一聲,聽聽老大的意思?”董超問道。


    “不用,老大從來不在意這些,迴頭跟她說一聲就行,那要是這樣,年初一也別過來拜年了,反正老大挺怕人家給她磕頭拜年的。


    “從前我們在江都城,年年排好了隊,要給老大磕頭拜年了,就找不到她了。”大常擺手道。


    “那行,那就這樣。”孟彥清一語定音。


    “這兩扇豬你們抬走,我切一兩斤肋條留著就夠了。其餘的,得用車。”大常環顧著滿院子的年貨。


    “等傍晚,明兒我們就不過來了,等老大迴來,我跟老董代表大家夥兒,先給老大拜個早年。”孟彥清笑道。


    ………………………………


    炒米巷的年夜飯,還跟往年一樣,李桑柔抱著胖兒,坐上首,大常端了最後一個鍋子上來,小陸子拍開了兩三壇子酒,並排放好,大頭拿杯子,竄條一杯杯倒滿,螞蚱拿筷子拿碗。


    黑馬先往旁邊廂房給金毛擺好年夜飯,上了香,出來關了門,入了座,掂起筷子,伸進那盆燉肉裏,挑了半天,挑了塊堅硬的長腿骨出來,唿唿吹著晾涼了,托給胖兒。


    “等等等等!墊塊布,老大這一身衣裳剛上身。”大常急忙攔過黑馬那塊骨頭。


    “汪!”胖兒氣的衝著大常大叫。


    “你叫什麽叫?老大這一身是新衣裳你沒看到啊?”黑馬手指點著胖兒。


    “汪!”胖兒一迴頭,衝黑馬一聲怒汪。


    “咦!你還不得了!說錯你啦!再叫就不給你吃了,你再叫個試試!”黑馬瞪著胖兒。


    “汪汪!”胖兒兩隻前爪按在李桑柔腿上,衝黑馬大叫。


    大常拿了兩塊大棉帕子過來,李桑柔雙手托起胖兒,大常將帕子鋪在李桑柔腿上,黑馬趕緊將骨頭遞給急的四隻爪兒亂撓的胖兒。


    胖兒撲在骨頭上,兩隻前爪抱著骨頭,用力的啃。


    李桑柔慢慢抿著酒,聽著黑馬點著胖兒,一句接一句的教訓,胖兒隻忙著啃骨頭。


    天交子時,大常煮了韭菜雞蛋餡兒的素餃子,李桑柔吃了半碗,將抱著骨頭,累睡著的胖兒放進窩裏。


    大常跟過來,拎起骨頭,扔進大頭端著的垃圾盆裏,翻著胖兒看了看它油乎乎的嘴爪和肚皮,擰了隻熱帕子,拎起胖兒開始擦。


    胖兒打了個嗝兒,耷拉著四隻腳爪,由著大常從頭到腳的擦。


    大常給胖兒擦幹淨,把它放迴窩裏,蓋上小棉被。黑馬和小陸子幾個也收拾好了。


    黑馬和小陸子、螞蚱跟著李桑柔,出了院門,往順風總號,以及城裏幾家派送鋪查看。


    順風今年出的拜年貼子,晚報上一篇文章之後,各處派送鋪都收到了很多預訂錢。


    這一年新年,就是秋闈之年,接著就是春闈,新年的這一個秋闈,肯定是天下一統後的頭一個秋闈。


    一統天下,新朝確立這樣的天大的喜事,加恩科是必定的,逢上正科,這恩科,照規矩,就是錄取的名額加倍,新年的秋闈,各地名額加倍,接著的春闈,名額必定也要加倍,這可是百年不遇的機遇。


    滿天下的士子,都滿懷期待,前一年三鼎甲親書親畫的這份可以沾文氣、蹭旺運的拜貼,那是無論如何都要買一套的,要是往有士子的人家拜年,不送上這份三鼎甲套餐,簡直就有了成心不想讓人家高中的居心。


    再說,三張拜年貼子也不值幾個錢,惠而不費的事兒,何樂而不為呢。


    順風今年這份三鼎甲的拜年套貼,賣出了有拜貼以來的最高記錄。


    順風總號門口,鋪門兩邊,高高立著十幾盞明角燈籠,照的總號前的一片空地亮如白晝。


    左掌櫃和總號所有的管事夥計,都是一身嶄新,正忙著搬拜貼,堆拜貼,在鋪門兩邊擺上長桌子上,往桌子上鋪紅氈,照李桑柔的吩咐,在桌子頭上放上落地大花瓶,瓶裏插滿了喜慶的絹花。


    李桑柔走到一大瓶絹花前,仔細看了看,伸手撚了撚。


    這些絹花都是建樂城宮花趙家的,她頭一迴在宮花趙家的鋪子看到這種要用手撚才能分出真假的絹花,就歎為觀止。


    這一批絹花,看起來更加鮮活逼直,花裏還熏了香,湊到最近看,聞到花兒的馥鬱清香,隻覺得更像是真花兒了。


    左掌櫃忙得隻和李桑柔揚了揚手,李桑柔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退後幾步,轉身往幾家派送鋪看過去。


    看到最後一家,街上跑來跑去,已經到處都是賣懵懂的小孩子們了,順風總號和各家派送鋪的拜貼,也已經開賣,等李桑柔再迴到順風總號時,鋪著大紅墊氈的幾張桌子前,已經排起了七八支隊伍。


    一圈兒看下來,李桑柔和黑馬、小陸子、螞蚱迴到炒米巷,打著嗬欠,進屋補覺。


    大常和竄條、大頭三個,黎明即起,三個人輪流守著院門,收拜貼,收年酒的請柬,一遍又一遍的解釋:老大不在家,等老大迴來,必定稟報。


    李桑柔一覺睡到午時前後,起來洗漱,裹著羊皮襖,略過已經半人高的一摞拜貼,一張張翻看年酒的請柬。


    翻了沒幾張,翻到長沙王府的請柬,李桑柔打開請柬,仔細看起來。


    長沙王府的年酒,安排在初七日。


    李桑柔眉梢微挑。


    建樂城各家的年酒,一向座次分明。


    初一日大朝會,皇家的年酒,初二日是睿親王府。


    今年睿親王府逢遇喪事,這初二日,貌似空下來了,她翻到現在,沒看到哪家把年酒安排在初二日。


    初三是伍相府上,初四日是杜相府上,初五日是潘相府上,之後,就一天好些家了。


    長沙王府,把自家的年酒,安排在了初七了。


    李桑柔歎了口氣。


    這是石阿彩的謹慎,也是眼下的世情人情。


    在戰事沒有完全結束,天下沒有穩定平順之前,長沙王府就是一棵飄搖在風雨之中的大樹,也許被連根撥除,也許風雨之後更加青翠。


    在風住雨停之前,建樂城諸家,對長沙王府,敬而遠之,冷眼觀望。


    顧暃說石阿彩很不容易,石阿彩確實很不容易。


    李桑柔慢慢合上長沙王府的請柬,放到旁邊桌子上,接著看其餘的請柬。


    仔細看過一遍,李桑柔挑出了三張請柬,叫過蹲在台階上看胖兒連跑帶摔追球的小陸子,吩咐他走一趟,和其中兩家說一聲,年酒那天,她就叨擾了。


    看著小陸子一溜小跑出去,李桑柔想了想,吩咐黑馬走一趟兵部,問一問有沒有潘定邦的信兒,他什麽時候能迴到建樂城。


    初二半晚,潘定邦一路緊趕慢趕,迴到了建樂城。


    初三日,往兵部交接了差使,潘定邦走到半路,掉頭往順風總號過去。


    李桑柔坐在護城河邊,嗑著瓜子,看著竄條和螞蚱釣魚。


    “你可真悠閑!”潘定邦站到李桑柔身後,叉著腰,撇嘴道。


    “大過年的,還能幹嘛?”李桑柔用腳踢了隻凳子給潘定邦。


    潘定邦一臉嫌棄,抬腳勾起凳子放到一邊,拖了把竹椅子過來,放到李桑柔旁邊。


    “吃不吃?”李桑柔將裝著瓜子的錦袋遞給潘定邦。


    “不吃,上火。”潘定邦咧著嘴,“都起泡了,疼得很,哪還能吃瓜子。”


    “怎麽急成這樣?都燒出泡了?”李桑柔伸頭看了看。


    “大過年的,能不急麽。


    “你吃個瓜子,還用這麽好的袋子裝,這瓜子值不值這袋子錢?”潘定邦說著不吃,伸手撚了撚錦袋,順手摸了把瓜子。


    “不知道,這袋子是皇上賞的,這瓜子也是皇上賞的。”李桑柔拿迴錦袋,放到腿上。


    “皇上賞的?賞你瓜子?皇上也喜歡吃瓜子?”潘定邦一臉震驚。


    李桑柔無語的看著潘定邦。


    他的思路之清奇,迴迴都能讓她驚歎無語。


    “聽說今天伍相家請年酒,你阿娘你二嫂都去了?”李桑柔轉了話題。


    “我阿娘帶著阿甜去的,我二嫂在家呢,我家後天請年酒,一堆的事兒,我二嫂哪能走得開?”潘定邦吐著瓜子皮,說一句歎一口氣。


    “你二嫂走不開,你歎什麽氣?你去不去?”李桑柔不吃瓜子了,看著潘定邦笑問道。


    “我昨天半夜迴來的!今天一大早交差使又交了半天,我哪有功夫去?再說,算了不說了沒什麽。”潘定邦吃著瓜子,“這瓜子真不錯,比外麵的瓜子強。”


    “為什麽不說了?那明天杜相家年酒呢?你去不去?”李桑柔笑看著潘定邦。


    “不去。”


    不去兩個字,潘定邦吐的又快又堅定。


    “為什麽?你阿爹不讓你去?”李桑柔帶著幾分驚訝。


    “我阿爹想讓我去,我不想去。伍相家年會上,全是俊才,說的不是文章,就是政務,要麽就是這個該如何那個該如何,好像跑到首相家了,就個個是首相了。


    “煩!


    “杜相家年酒上不是學問,就是文章,你知道吧?他們家,年年要賽詩評詩!


    “多煩人哪!大過年的。”潘定邦又差啐上一口了。


    “是挺煩人!大過年的,就該輕鬆輕鬆,不是政務就是文章,這哪是年酒,這簡直是廷議!”李桑柔十分讚同。“那你們家年酒呢?沒這些事兒吧?”


    “我家年酒,我二嫂迴來前,是我三嫂張羅,你說呢?”潘定邦橫了李桑柔一眼。


    “我怎麽說?我又不知道。”李桑柔攤手。


    “一樣的清雅!


    “有一年玩射覆,彩頭是一串兒小金錁子。我一聽,射覆,對吧,這我會啊,我猜這個猜的準得很!我就搶了個先兒。


    “誰知道,我三嫂這射覆,是要考六爻!打出卦相來,解卦相猜東西,你說說,這不是故意難為人麽!


    “那盆子底下扣了個東西,直接猜多簡單多容易,非得怎麽麻煩怎麽來,六什麽爻!”


    潘定邦將一粒瓜子殼吐得老遠。


    “我家就這樣!你問這幹什麽?你不是要來我家喝年酒吧?我跟你說你別來!就你那學問,還不如我呢,伍相家,杜相家,我家,三家這年酒,咱們都喝不起!”潘定邦認真鄭重的警告李桑柔。


    “嗯,你們三家,我沒打算去,今年添了家長沙王府,你聽說沒有?要不,咱們去他們家看看?”李桑柔看著潘定邦笑道。


    “他家?他家那兩位,三爺四爺,好像……”潘定邦捏著下巴沉吟,“還真沒聽說他倆有學問,怎麽,你收到請柬了?”


    李桑柔點頭。


    “他家怎麽攀上你了?你真要去?這個,”潘定邦緊擰著眉,“我迴去問問阿甜,看她得不得空兒。”


    “嗯。”李桑柔似是而非嗯了一聲,“這個還早,初五晚上,國子監的文會,你去不去?”


    “國子監的文會,你問我去不去,你說我去不去?”潘定邦撇著嘴,上上下下打量著李桑柔,一臉的你這麽問你什麽意思?


    “黑馬想去,你知道,黑馬的學問不錯。”李桑柔一臉認真。


    潘定邦噗的噴笑出聲,一邊笑一邊跺腳,“敢情!可不是!馬爺那學問!那可不得了!他要去?我陪他去!這可一定得去!我陪他去!”


    “那咱們一起去。”李桑柔笑眯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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