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桑柔一路急步,從翰林院出來,轉過一條街,才鬆了口氣,放慢腳步,往大相國寺過去。


    李桑柔圍著大相國寺轉了半圈,瞄著四下無人,跑兩步抓住牆外一棵樹的樹枝,翻上樹枝,跳過圍牆。


    圓德大和尚那間方丈小院空關著,李桑柔伸頭探腦,往兩邊寮房找人。


    “這位施主!”正在掃地的一個年青僧人急忙上前,“這位女施主!上香祈福在前麵,請往前麵!”


    “我找可心和尚。”李桑柔站住,陪笑解釋。


    “咦!”年青僧人頓時撇嘴斜起李桑柔來,“女施主請往前麵去!可心小師叔不見外客!請你到前麵去!”


    “我姓李……”


    “姓什麽都不行!請你趕緊出去!“


    ”那我找你們知客僧可宜和尚……“


    ”可宜師叔白天都在前麵!哪有跑這兒找的?請你趕緊出去!請你!“年青僧人都要急眼了。


    ”行行行!我到前麵找。“李桑柔趕緊往外走。


    ”你要找可宜師叔,到藥王殿去找!“年青僧人見李桑柔往外走了,舒了口氣,態度立刻好多了。


    ”多謝多謝。“李桑柔迴頭謝過,直奔藥王殿。


    片刻之後,大相國寺知客僧可宜陪著李桑柔,客氣無比的進了後院。


    還在掃地的年青僧人拄著掃帚,皺眉瞥著李桑柔,李桑柔衝他微笑頷首。


    可宜和尚引著李桑柔,一直走到寮房最後一進一個角落裏,指著兩間小屋笑道:“可心師弟愛靜,大當家稍候。”


    可宜和尚往前兩步,沒等他說話,一個略微削瘦,高而挺拔的年青和尚,從屋裏出來,衝李桑柔合什欠身。


    李桑柔看清楚年青和尚,忍不住噢了一聲,隨即嘖嘖而笑,“怪不得你們寺裏一看到女施主,那麽煩惱。”


    “皮囊而已,讓大當家見笑了。”可心和尚再次欠身。


    “這小一年,滿寺都是女施主,是挺讓人煩惱。”知客僧可宜和尚也笑起來。


    “我確實是有事而來,見麵之前,尚未聞名。”李桑柔衝可心和尚拱了拱手,認真解釋道。


    可宜和尚笑出了聲,“大當家這邊要沒什麽事兒,小僧先告退了。”


    可宜和尚退後幾步,轉身走了,可心和尚已經拿了兩隻小凳子出來,又搬了張白茬雜木桌子,接著捅開廊下的紅泥爐,端出茶盤茶具,準備沏茶。


    李桑柔坐下,看著可心和尚進進出出,搬好茶具,開始沏茶。


    可心和尚沏好茶,推了一杯到李桑柔麵前。


    李桑柔看看茶,再看看可心和尚,歎了口氣,“你這茶,超凡脫俗,毫無煙火氣。”


    “師父也說過,此世既然為人,哪怕出家,也不能沒有煙火氣,小僧修為尚差。”可心和尚微微欠身。


    “我一直以為隨侍在圓德大和尚身邊的那位是你。”李桑柔再次打量可心。


    “那是可安大師兄。”可心和尚欠身微笑。


    李桑柔看著微笑的可心,歎了口氣,“你從小就這麽好看麽?多大出家的?你家人怎麽舍得下的?”


    “我是孤兒,三十年前,師父把我化迴來,度入空門。”


    “你已經三十多歲了?真是,歲月從不敗美人。”李桑柔讚歎了句。


    “謝大當家誇獎。”可心和尚微微頷首,“大當家上午遞過來的信兒,小僧已經寫好,讓人送到晚報報坊了。”


    “今年準備了多少平安符?”李桑柔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比往年少了四成,十月裏,小僧就寫信問過師父,能否主持今年的平安祈福禮。


    “大相國寺的平安符,法力無邊,一半是源於師父的慈悲。”可心和尚緩聲道。


    “嗯,少了,還來得及再添些嗎?”李桑柔笑道。


    可心和尚有些意外,“要問問可宜師兄。”


    “我想請貴寺,請貴寺再請上開寶寺、大佛寺等幾家大寺,替陣亡將士做一場超度法會,把那些平安符放到靈位前,一並祈禱。”


    “要是請上諸家大寺,大相國寺隻怕太小,鋪陣不開。要請可宜師兄一起商量商量。”可心和尚就要站起來。


    “怎麽鋪陣怎麽安排,你們商量,大相國寺太小,你們另挑地方,挑好地方,要是你們出麵不便當,就去找我。


    “還有,抄錄陣亡將士名錄這事兒,得你們承擔下來,這些名錄,最好分路分府分縣抄出來。這一件越快越好,多挑些人,你們挑好了人,讓他們到順風總號找我。


    “銀子的事,讓可宜和尚去找大常。”李桑柔一邊說,一邊站起來。


    “是,大當家放心。”


    可心和尚跟著站起來,送出兩步,李桑柔衝他擺了擺手,“不用送,我走了。”說著,攀上根彎下來的樹枝,再攀上另一根,跳過圍牆。


    可心和尚看的呆了片刻才迴過神,急忙往前麵去找可宜和尚,召集其它諸人,商量這件大事。


    ………………………………


    李桑柔從大相國寺出來,轉過彎,經過長慶樓時,一眼瞥見阿左站在長慶樓歡門一側,看到她,似有似無的曲了曲膝。


    李桑柔順腳拐進長慶樓,對著迎上來的茶酒博士,吩咐燒一份燜鹿肉,再準備一份卷餅,燒好包好,她要帶迴去,再交待了一句她四下走走,瞄著阿左,往後院過去。


    阿左進了一棵大樹掩映之下的雅間,李桑柔跟了進去。


    進了雅間院門,站在院門後的阿左忙掩上院門,雅間台階上,石阿彩緊幾步下了台階,提起裙子,跪了下去。


    “不敢當,你這是做什麽!”李桑柔嚇了一跳,急忙衝前幾步,拉起石阿彩。


    “大當家大恩。”石阿彩看著李桑柔,似笑又似哭。


    大當家掩下了所有的事,也就是抹掉了她自己所有的功勞。


    “咱們說過,從未謀麵,你到這裏?”李桑柔指著四周,“有急事兒?”


    “沒有,就是想當麵給大當家磕個頭。”石阿彩緩過口氣。


    “不值一提。家裏都還好?”李桑柔打量著石阿彩。


    “都好,是阿娘出麵料理的,之後,阿娘就打發我帶著孩子過來建樂城。”


    “見皇上什麽的,可還好?跟你們想的,差多少?”李桑柔含糊問了句。


    “極好,給了世襲罔替的王爵,本來要給親王位的,我辭了,這也是來之前,阿娘的交待,過高則危。


    “九溪十峒的峒兵駐守西南,仍由楊家統領。”


    石阿彩的話頓了頓,接著笑道:“我給阿娘和大郎寫了信,上折子許下諾言,楊家嫡支,須生於建樂城,長於建樂城,成年之後,挑成才者統領峒兵。”


    李桑柔抬手在石阿彩肩上拍了拍,“等以後再有機會認識,咱們再說話。南星和葉家大郎可還好?”


    “他倆挺合得來。”石阿彩知道李桑柔要問什麽,笑道。


    “那就好,我走了。”李桑柔往後兩步,揮手別石阿彩,出了院門,到前麵拎上提盒,往炒米巷迴去。


    雖說離祭灶還有兩天,可炒米巷宅子裏已經熱火朝天。


    二門裏,幾個老雲夢衛隻穿了件單衫,正揮著木捶打年糕。


    李桑柔看的瞪眼,這怎麽又添上年糕了?


    董超端著一大木盆熱氣騰騰的糯米,一路小跑出來,倒進另一隻石臼,跟在他後頭的兩個老雲夢衛,脫了大襖,開始掄捶。


    “這是誰的主意?”李桑柔指著年糕問道。


    “應大膽!”董超愉快的答了句,“還有好些個,都說過年沒年糕不行,大常說你愛吃年糕,就多打了點兒。”


    李桑柔咽了口口水,行吧,年糕就年糕吧,往後,還不知道有什麽呢。


    李桑柔將燜鹿肉和卷餅遞給迎出來的黑馬,董超伸頭聞了聞,一拍大腿,“我就說少點兒什麽,沒有野味兒!看看,老大都跑外頭買鹿肉去了!”


    “不是……”李桑柔有氣無力的喊了半聲,董超已經一隻手拎著木盆,一路小跑去找大常了,邊跑邊喊:“哎!我想起來了,還得再買幾隻鹿……”


    滿院子的肉香油香中,李桑柔坐在正院廊下,拿一張餅,放上燒雞絲醬肉絲紅油耳絲,再放上蔥絲白菜絲,抹上醬,卷起咬著。


    黑馬看了一圈,嘖了一聲,“我等著吃油渣包子,蘿卜絲配油渣!”


    “胖兒呢?”李桑柔看了一圈,問道。


    “跟螞蚱在後院埋蔥呢。”黑馬拎起筷子吃鹿肉。


    長慶樓的燜鹿肉,建樂城一絕!


    “馬爺在家嗎?”院門外一聲喊。


    “在在在!”黑馬一躍而起,直衝出去。


    片刻,黑馬一路小跑,時不時迴身哈一下腰,帶著裹在厚厚鬥蓬中的寧和公主,進了正院。


    李桑柔放下卷餅,站起來迎上來,“怎麽這會兒來了?沒什麽事兒吧?”李桑柔走近幾步,仔細打量著寧和公主。


    “不能算沒事兒。”寧和公主掀下鬥蓬帽子,看起來十分憔悴。


    “你們聊!我帶千山去吃飯!千山還沒吃飯呢!”黑馬衝寧和公主交待了句,帶著千山,往隔壁廚房院裏過去。


    “坐,喝杯茶?”李桑柔拖了把高椅子過來,讓著寧和公主坐下,倒了杯茶遞給她。


    “我和阿暃,都熬了一個來月了。”寧和公主接過茶,抿了口就放下了,“我不渴,剛剛迴來,阿暃病了。”


    “出什麽事兒了?”李桑柔坐下,再次打量寧和公主。


    “十月裏,父親入了寢宮,睿親王就病倒了。”寧和公主神情黯淡。


    李桑柔聽寧和公主說到睿親王病了,拿起卷餅接著吃。


    “進了十一月,說是睿親王病重,大哥就讓我陪著阿暃,還有阿暃二哥三哥,去陵地侍疾。”


    李桑柔吃完一張卷餅,再卷一張,往卷餅裏放了幾塊鹿肉。


    “睿親王本來病的不算重。”頓了頓,寧和公主歎了口氣,“是他自己斷了藥,就病得一天比一天重。


    “睿親王倒沒什麽,他就是躺在床上,多數時候,讓人把他抬到廊下,他就在那兒看山,極少說話,你跟他說話,他跟沒聽見一樣,侍疾也沒什麽好侍的,他根本不讓阿暃他們碰他。


    “可是,沈王妃!”寧和公主深吸了口氣,“實在是!”寧和公主再深吸口氣。


    李桑柔斜瞥著她。


    寧和公主一邊吸了四五口氣,才接著道:“我們頭一天到,她迎著我們就尖叫:說老大呢?那位世子呢?他爹就要死了,他也不來一趟嗎?


    “阿螘就趕緊說:大哥在外頭帶兵打仗呢,迴不來。


    “可沈王妃還是叫個不停,說什麽要是她死了,老大一眼不看也就算了,說什麽那是親爹,什麽臉都不要什麽的,反正就是一直叫。


    “我們在那裏一個來月,她天天鬧。


    “和阿暃說,沈家滿門死在大哥手裏,她和睿親王死在大哥手裏,說阿暃居然還跟我在一起,還住進了宮裏,問阿暃平時是怎麽吃得下飯,是怎麽睡得著覺的。


    “當時去的時候,大哥特意挑了宋尚宮陪著我們,宋尚宮從前一直跟在阿娘身邊,沈王妃挺怕她的。


    “宋尚宮就說:沈家不過死了永平侯父子,永平侯父子是怎麽死的,誰不知道?


    “宋尚宮還問沈王妃,當初她三番五次要害死世子,投過兩迴毒,找人暗殺,世子出使南梁那一迴,九死一生。”


    寧和公主的話頓住,淚水盈盈的看著李桑柔,“這些,我都不知道,阿暃也不知道!”


    李桑柔咬著卷餅,看著她點了點頭。


    “宋尚宮說沈王妃,她不過就是沒有得逞而已,阿暃問心無愧,當然吃得下睡得著,宋尚宮問沈王妃,她一心一意要害人,吃得下睡得著嗎?


    “宋尚宮還說,現在大局已定,連天下都一統了,她還這樣跟阿暃、阿螘他們鬧,想做什麽?要害死阿暃和阿螘他們嗎?


    “那一迴,沈王妃安靜了好幾天,後來吧,就像瘋子一樣,一會兒跟阿暃說,願賭服輸,她沒說話,一會兒就鬧起來,罵睿親王沒誌氣,就想著死,罵阿暃不要臉,過一會兒吧,又好了,又說讓阿暃照顧好自己,她敗了就該死。


    “這一個來月,沈王妃就這麽一天倒騰幾迴的天天鬧!


    “有一迴,她在睿親王院門口大鬧,睿親王說,當初先章皇後說,沈氏連晞哥兒阿娘鞋底的泥都不如,還真是不如。


    “當時,我,阿暃,阿螘和二堂哥都在,二堂哥臉都青了。


    “唉,阿暃氣的天天哭,後來就病了,唉!”寧和公主不停的歎氣。


    “睿親王走了?”李桑柔吃完一張餅,拍了拍手。


    “嗯,臨走前留話,說他已經是世外之人,不要讓任何俗禮厭煩他,把他燒了,撒到先皇陵地就行了。


    “大哥說,如他所願。”寧和公主接著歎氣。


    “沈王妃呢?”李桑柔接著問了句。


    “太醫說她失心瘋了,還在陵地。”寧和公主明顯不想多說。


    “嗯,都過去了,阿暃病的不重吧?”


    “還好,唉!”


    “你吃過飯沒有?我們今天蒸油渣包子,大約還有別的,你嚐嚐?”李桑柔建議道。


    “我……”寧和公主遲疑起來。


    照理說,她應該難過的吃不下飯。


    “剛出籠的包子!老大嚐嚐!”黑馬端著一小筐熱氣騰騰剛出鍋的包子,一溜小跑進來,“油渣蘿卜絲,油渣白菜,這幾個是芹菜羊油渣!趕緊嚐嚐,好吃好吃!”


    寧和公主伸手過去,“還有羊油渣?我嚐嚐。”


    李桑柔也拿了隻包子,看著一口一口,吃得十分香甜的寧和公主。


    顧暃大約要病一陣子,寧和,不過是煩惱而已。


    這世上,沒有感同身受,沒有誰能替得了誰,每一個人,都要獨自麵對自己的艱難和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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