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天黑,剛剛住進信陽城外的大車店,老左就叫上陸賀朋,進了王掌櫃的房間。


    “你要往南的事兒,老左跟我說了……”


    “你看你!”王掌櫃話沒說完,陸賀朋就急了,瞪著老左。


    “放心放心!”王掌櫃樂了,“老左,老許,我,都是要幫你,不是害你。你別急,聽我說完。”


    王掌櫃推著陸賀朋坐下,老左倒了杯茶,遞給陸賀朋,“別急,你先聽王掌櫃說完。”


    “都說白頭如新,傾蓋如故,至少老左跟你,算是傾蓋如故。”王掌櫃坐到陸賀朋旁邊。“老左七八歲上,就在我們涇州商號當學徒,當年,我跟他,鋪一個通鋪。”


    “那可是自打小的交情。”陸賀朋語帶感慨。


    “兄弟一樣,老左替你打了保票,哪,老許也替你打了保票。”王掌櫃從老左點到老許。


    “林姐是個好人。”老許欠了欠身。


    “他倆都打了保票了,你這事兒,就不能不幫。


    “這事兒,是這麽著。”王掌櫃挪了挪椅子,靠近陸賀朋,壓著聲音,“你也瞧見了,我們這幾百頭騾子,馱的全是細毛料,最好的涇州料子,這些料子,都是要過江的。”


    “啊!”陸賀朋驚的兩隻眼睛溜圓。


    “噓!”王掌櫃手指抵著嘴唇,“我們這生意,全憑江那邊的商號手眼通天,這條過江的路,穩妥得很,就是離你老家遠了點兒,跟穩妥比,寧可遠點兒,你說是不是?”


    “打哪兒過江啊?還有,”陸賀朋看起來滿臉疑慮,“真能信得過?”


    “從黃梅縣。”王掌櫃欠身過去,俯耳說了句,“你放心,信得過。


    “這家商號,跟我們做了十四五年的生意了,先頭都是一路水運,從揚州過江,那時候多好,太太平平。


    “這幾年,從大前年,不是不太平了麽,江那邊就捎了信兒,讓改從,”王掌櫃手指點了兩下,含糊了黃梅兩個字,“從這兒過江,一直到現在。


    “你放心,那邊厲害得很,怎麽過江怎麽怎麽,全是那邊安排,迴迴都穩穩妥妥的,你也算是半個官身人,這事兒,你肯定懂,不能多說的事兒。”


    “難道是……”陸賀朋一句話沒說完,抬手捂在自己嘴上,“我懂了,可是,真要這樣,我,能行嗎?人家能肯?”


    “去年我們商號有個護衛,家也是南邊的,就他帶著他大兒子在長安,也是這麽迴去的,放心吧。”老左笑道。


    “他們那邊,也帶過來過兩迴人,有一迴,還是個帶著奶娃兒的小媳婦,跟我們一路到長安。


    “到時候,咱別多說,就說你是我們商號的帳房,不是要存心欺騙什麽的,省得多費口舌,咱們,都是信得過的。”老許也笑道。


    “要是這樣,那就太謝謝三位了。”陸賀朋站起來,長揖到底。


    “別客氣,相逢是緣,這是咱們的緣份。”王掌櫃伸手拉起陸賀朋。


    “既然這樣,我就跟著三位了,全憑三位安排。”陸賀朋再次長揖到底。


    “放心放心。”王掌櫃再次拉起陸賀朋。


    老左長長舒了口氣,一臉笑。


    ……………………


    夜半,陸賀朋聽著外麵三更的梆子聲,悄悄坐起來。


    裏間,林颯唿吸綿長,簾子掀起,李桑柔悄無聲息的出來,坐到陸賀朋旁邊。


    陸賀朋貼到李桑柔耳朵邊,將王掌櫃要送他們過江的話說了。


    李桑柔凝神聽完,站起來迴去了。


    第二天,李桑柔和平時一樣,天不亮就起來,往後廚洗菜洗肉,準備中午那頓飯。


    黑馬一路打著嗬欠,晃著膀子,往後廚進來,看到李桑柔,老遠就揚聲問道:“小翠,咱中午吃啥?讓我瞧瞧。”


    “第一,讓孟彥清提前趕往黃梅縣,藏好行跡,第二,讓他查查黃梅縣附近,以及對麵江州城的要緊人物,守將,府尹等等,越仔細越好。”李桑柔對著從她麵前伸著頭,這翻翻那看看的黑馬,吩咐道。


    “這臭豆卷不錯!中午吃拌麵?挺好挺好。”黑馬翻看過一遍,拍了拍手,表示了滿意,打著嗬欠往外走。


    ……………………


    四月中,李桑柔一行四人,跟著涇州商團,進了黃梅縣,從黃梅縣外經過,繞往桂墎鎮。


    桂墩鎮是個富庶的魚米小鎮,鎮頭的童家老店的招牌高掛。


    童家老店的童掌櫃看到長長的馱隊過來,遠遠就迎上來。


    “王掌櫃!真是您!我算著你們也該來了!”童掌櫃喜笑顏開,和王掌櫃、老許等人拱手見禮,一路小跑往前,將眾人讓進大院,揚聲喊著夥計。


    “喲,老童,你這院子擴出來了,這房子也蓋起來了麽。我瞧著,那邊兒,是不是又新開了一家?”王掌櫃背著手看了一圈,和童掌櫃笑道。


    “托咱們大帥的福!”童掌櫃氣色和精神都極好,“現如今,荊州是咱們的了,這會兒,那條江可沒人敢走,沿著江邊這條路,就熱鬧起來嘍!往荊州去的,從荊州過來的,這沿江一線,全是從咱們這兒走!商隊一家接一家,多得很!


    “我這院子房子,趕著正月裏起起來了,足足多出了一倍的工錢!


    “那邊一家!”童掌櫃嘴角往下扯成八字,“瞧著這腳店生意起來了,緊趕慢趕新蓋了房子出來,要不是他們搶工匠,我也不至於多出那麽多錢!


    “他家在縣裏有人!可這縣裏有人,也沒法子逼著人家往他家店裏住!


    “您瞧我這兒,滿滿當當!您瞧他那兒,哪有人氣兒?嘿嘿!這老店跟新店,能一樣?”童掌櫃衝隔壁新店方向啐了一口。


    “做生意就是這樣,你這生意一起來,指定有人跟進來,搶生意搶錢。


    “不過這做生意跟做生意,差得大著呢,你這房子院子起得好,多一倍工錢也劃算!”王掌櫃笑道:“行商行道兒,講究個熟字,頭一迴在你這店裏住下了,以後來來迴迴,就都在你這兒了,你這是老字號,這房子院子又起起來了,這個先字,你就占定了。”


    “就是這話兒!”童掌櫃哈哈笑起來,“您是老行商,懂!


    “這一趟往哪兒去啊?往西?往東?”


    “去荊州瞧瞧。”王掌櫃笑道。


    “有眼光!”童掌櫃豎著拇指笑誇了句,欠身往裏讓進王掌櫃等人。


    涇州商團午後進店歇下,第二天,太陽高高升起,長長的馱隊才出了童家老店,不緊不慢的往西趕路。


    天快黑的時候,馱隊停在一處荒灘,整個商團都緊張起來。


    老許指揮著諸護衛往四下警戒出很遠,老左和王掌櫃再次清點了一遍各隻騾子上的貨物。馬夫夥計們忙著再喂一遍騾子後,接著給騾子銜上枚,再一隻隻係成一串兒,以防走失,


    天黑下來,星光微弱,老許領頭,長長的商團沉默疾行,竟然走出了絲絲急行軍的味道。


    一直疾行到醜末,前麵,江濤拍岸聲清晰可聞,走在最前的老許舒出半口氣。


    離江岸還有一射之地,旁邊草叢中站起來幾個人,迎著老許過來。


    王掌櫃和老左急忙迎上去。


    幾個人中,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看到老許,以及迎上來的王掌櫃和老左,露出笑容,“小半年沒見了,一路上還順當吧?”


    “順順當當。”王掌櫃看到中年人,不加掩飾的唿了口氣,抬手抹了把熱汗。


    這一路趕得急,他出了一身熱汗。


    “趕緊裝船吧。”老許將刀收進刀鞘。揮胳膊指揮眾人。


    眾人看起來都是極熟悉的,解開騾子,一隻隻牽到岸邊。


    旁邊一處江崖凹陷處,幾條大船撐出來,靠到岸邊,剛搭上跳板,涇州商團的夥計、馬夫等人,就扛起料子,急急往船上送。


    老許指揮著十來個護衛散開警戒。


    王掌櫃和江那邊來接貨的周掌櫃交接了明細,看著周掌櫃將冊子交給了隨行在側的年青人,王掌櫃拉了拉周掌櫃,往旁邊兩步,“老周,有件事,得麻煩你。”


    “怎麽了?你隻管說。”周掌櫃跟過去,低低問道。


    “我們商號裏有個帳房,姓陸,陸賀,老家休寧縣的,老娘七十三了,病了,帶著媳婦,想迴去看看,哪,那就是他媳婦。


    “他媳婦會功夫,家傳的功夫,兩口子人都好得很。你看,能不能把他們一家子捎過去?”王掌櫃壓著聲音。


    周掌櫃轉過頭,看著伸長脖子左看右看的林颯,和站在林颯旁邊,時不時往他們這邊看一眼的陸賀朋,陸賀朋腳旁蹲著黑馬,一個小丫頭背一個包袱,抱一個包袱,瑟縮站著。


    “行。”周掌櫃打量了一遍,爽快答應。


    這是小事兒。


    王掌櫃鬆了口氣,緊幾步過去和陸賀朋說了。


    船一隻隻撐過來,裝到半船,就立刻撐往江南。


    也就一個來時辰,最後一條船裝滿,周掌櫃和王掌櫃拱手告別,招手示意陸賀朋,一起上了最後一條船,往江南撐過去。


    船逆流而上,穿過江心,靠著陡峭的江南岸,繞過石鍾山,進了鄱陽湖。


    天明時分,船靠到一處小鎮碼頭上,周掌櫃拉開船艙門,放出船艙中的陸賀朋四人,站在船頭,和陸賀朋笑道:“就在這裏下船吧,到鎮上雇輛車,或是買輛車,先往東至,再往祁門,到祁門,就離休寧不遠了。”


    “多謝您,周掌櫃您真是……”陸賀朋激動的簡直不知道說什麽才好,隻是一個長揖接一個長揖。


    “都是自家人,不用客氣,趕緊走吧,早一天到家,也好讓老娘少一天牽掛。”周掌櫃扶起陸賀朋。


    “這是一點謝意。”陸賀朋袖出一卷銀票子,往周掌櫃手裏塞。


    “可不敢!”周掌櫃趕緊擋迴去,“我們東家規矩嚴,帶個人過江,這沒啥,要是收了你的銀子,那可就不得了了。


    “再說,我也不少銀子用,你們趕緊迴去吧。”周掌櫃推迴銀票子,笑著示意陸賀朋。


    陸賀朋再三謝了,帶著林颯三人,下了船,往鎮上去了。


    ……………………


    江北那片荒灘,太陽高高升起,照著半人高的碧青的蘆葦和荒草。


    大頭蓬頭垢麵,頭發打著結,沾滿了草屑,從一堆幹草中爬出來,用力伸著懶腰,轉著圈,“你,哎,人呢?”


    “啥時候啦?”另一個草堆裏,竄條和螞蚱一前一後爬出來。


    “餓!”竄條拍著癟癟的肚子。


    “這裏是哪兒?咋沒人家來?”螞蚱手搭涼棚,轉著圈兒看。


    “咱往哪兒走?”大頭跟著螞蚱轉圈。


    “那邊那邊!那是煙不?”竄條指著遠處似有似無的青煙。


    “我瞧著是,就往那!”螞蚱用力勒了勒草繩,“走!”


    大頭和螞蚱跟著竄條,三隻愣頭傻腦的乞丐,伸長脖子,直奔北方。


    午時前後,累的餓的有氣無力的三個人,雖然沒找到村子鎮子,可好歹找到路了,路邊,四五個趕路的行商正坐在吃飯歇息。


    “行行好。”大頭紮過去,衝孟彥清伸出手。


    “唉喲,怎麽這麽髒!可真臭!”孟彥清上身後仰。


    “您是大好人哪!”大頭伸手搶過孟彥清手裏那碗茶,雙手捧著,咕咚咕咚的喝。


    他真是渴壞了!


    “這幾個都是大好人,給。”旁邊幾個雲夢衛,一邊笑一邊倒了水,遞給螞蚱和竄條。


    “怎麽樣?”看著大頭三個喝夠了水,孟彥清忍不住問道。


    “過去了。”竄條含糊答了句,猛咬一口菜餅子。


    “過江了?”孟彥清接著問道。


    這一迴,竄條三個,誰都沒理他,各自抱著隻菜餅子,隻顧猛啃。


    連吃了三四個菜餅了,螞蚱打了個嗝,“娘的,什麽都讓老大料著了,果然是條,呃!大魚!足有二三十條船,都是大船,呃!”


    “飽了,走吧,我們三個繞一圈再迴黃梅縣,你們先迴去吧。”螞蚱站起來,摸著肚子。


    “老大這膽子,唉。”孟彥清一邊站起來,一邊歎氣。


    “放心吧。”竄條衝孟彥清揮了揮手,和大頭、螞蚱兩個,順路往前走。


    ……………………


    李桑柔一行四人,往東至縣走到第三天,中午,在一座四通八達的鎮子裏吃了午飯,換了裝束,調頭往江州繞迴去。


    “怎麽又迴去了?不是往南邊買那個啥?”林颯納悶了。


    本來,她已經明白了。


    這小妮子說要做綢緞生意,好綢緞都在江南,她們這是要往江南買綢緞去!


    可這掉頭迴去,是怎麽迴事?


    “迴去找生意啊。”李桑柔笑眯眯看著林颯。


    “迴去找什麽生意?”林颯一句話沒說完,醒悟過來了。


    江南江北這綢緞生意,難的不是買綢緞,而是運綢緞,難在怎麽把綢緞運過那條江!


    “你要搶老許他們那條過江的路子?”林颯這一醒悟,就全明白了。


    “瞧你這話說的,大路朝天,怎麽搶?這是做生意,不是當山匪。


    “他們做他們的毛料生意,我做我的綢緞生意,各做各的風馬牛不相及。


    “是看看他們那條路是怎麽走通的,他們能走得通,咱們肯定也能走得通。”李桑柔看著一臉醒悟的林颯。


    林颯呆怔片刻,瞪著李桑柔,“你什麽時候知道他們有這條路的?你什麽時候打上他們的主意的?


    “肯定挺早,從南陽?不對,還得早,老許他們剛到南陽,你就踩著人家腳後跟,跟人家住進了一家店。


    “從建樂城?小馬去找我的時候,從那個時候,你就打上主意了!”


    “林姐姐真聰明!”李桑柔拍手讚歎。


    “聰明個屁!”林颯雙手一起抹臉,“我真是!都這會兒了!你就不能跟我說個一句半句的?”


    李桑柔笑眯眯看著林颯。


    “姐,你那個,什麽都在臉上呢。”黑馬幹笑著,在自己鼻子臉上點來點去。


    “那現在怎麽辦?我都知道了!”林颯有點兒急了。


    她真藏不住!


    “從明天起,咱們就分開走,你跟陸先生一起,還是扮夫妻,到了江州城裏,各處看看,吃吃喝喝,賞賞景。”李桑柔笑道。


    “那你倆?”林颯指著李桑柔和黑馬,不等李桑柔說話,立刻接著道:“就當我沒問。你別說!”


    “姐姐真聰明。”李桑柔笑眯眯。


    “再說我聰明,信不信我打你?”林颯沒好氣的橫了李桑柔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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