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大早,不管街上有人沒人,各行各市,各家鋪子,都大門敞開。


    文先生發了話,沒有哪家敢不趕緊開門。


    文誠親筆寫的安民告示早就貼的到處都是,齊軍中的采買拿著銀子銅錢,拉著車,往各行市鋪子采買,公平交易。


    到午後,街上漸漸有了人。


    北齊軍駐紮在城外,安安靜靜、太太平平了一兩個月,鄂州城裏的小民簡直要習慣了城外的大軍時,突然開始攻城,一夜令人心驚膽寒的廝殺之後,城頭大旗,就由梁換成了齊。


    城裏的人家,都沒什麽準備,閉門不出,撐了兩三天,多半已經撐不下去了。


    行市鋪子開了門,各家要采買,以及要出門賺家養家的,隻能硬著頭皮,踏出家門。


    大街小巷,除了城頭的大旗不一樣了,其餘,好像並沒有什麽不同。


    裏正還是裏正,門口的小店還是那樣,街道還是那樣,鋪子還是那樣,人也是那些人。


    隻是路上時不常能遇到兩個三個北齊兵卒,都是客客氣氣,還會給你讓道兒!


    到第二天,一大清早,北門和東門就被守城的兵卒推開了,挑著擔子的菜販,趕著豬的屠戶,從城外進來,到午後,就有北齊來的行商,帶著馱隊,風塵仆仆進了鄂州城。


    攻城掠地的大軍後麵,多的是有膽子的商人,富貴險中求。


    李桑柔沒住進軍營,在軍營旁邊找了家空院子,找不到主家就找牙行,算是賃下來。


    第二天起,李桑柔一身鄂州城尋常女子打扮,帶著黑馬和小陸子幾個,從城東軍營起,從東往西,從南往北,在鄂州城的大街小巷裏閑逛閑看。


    逛了一天,迴到離城東軍營不遠的住處,李桑柔剛進院門,大常迎上來。


    “有個梳頭婆子,來過兩三趟了,問李大當家是不是住在這裏,說江北江南最新式的頭發樣子她都梳。


    我說你不梳頭,她跟沒聽見一樣。”


    李桑柔眉梢微揚,“她怎麽知道李大當家?還知道咱們住在這裏?是本地人嗎?”


    “看樣子像,一口本地話,不過本地話這個。”大常指了指黑馬。


    用本地話來看是不是本地人,太不靠譜了。


    “黑馬這樣的會學話的,沒多少。她要是再來,讓她進來吧。”李桑柔交待了句,往正院進去。


    這座宅院闊大簡陋,所謂的正院,也就是二門裏三間朝南的屋子。


    逛了一天的幾個人剛坐下伸直腿腳,茶還沒喝上,院門外,一個婆子的聲音響起,“有新鮮頭發樣兒,貴家要不要看看?”


    “又來了。”大常轉身往外,片刻,帶著個四十來歲的婆子進來。


    婆子一臉麻子,臉長的很不雅相,中等個兒,瘦而精,靛藍夾襖靛藍褲子,月白半裙,整個人看起來,十分的幹淨利落。


    “誰讓你來找我的?”李桑柔看著站到她麵前,曲膝行禮的婆子,直截了當問道。


    “您就是李大當家吧,小婦人是來給大當家梳頭的,有新鮮花樣兒。”婆子被李桑柔問的有幾分慌亂。


    “誰讓你來找我的?”李桑柔冷眼看著婆子,又問了一遍。


    “是蘇姨奶奶。”婆子被李桑柔冷眼冷臉看的,心頭寒顫。


    “哪個蘇姨奶奶?”李桑柔語氣溫和了不少。


    “就是從前住在對麵的那位蘇姨奶奶。”婆子往後麵指了指,口齒含糊。


    從前住在對麵的是武大帥,現在的鄂州城是北齊人的天下了,武大帥被打走了。


    “大頭,拿個凳子給她坐,再給她倒杯茶。”李桑柔看著婆子,片刻,吩咐道。


    大頭拿了凳子過來,竄條倒了杯茶,遞給婆子。


    婆子拿捏著坐下,接過杯子,小心的捧在手裏。


    “找我有什麽事兒?說吧。”李桑柔語調溫和。


    “是,”婆子看起來有幾分遲疑,“小婦人梳頭的手藝,在咱們鄂州城算是小有名氣,大當家是不是……”


    “我不梳頭,你要是有事,就直接說,要是沒事兒,以後不要來了。”李桑柔打斷了婆子的話。


    “是是是。”婆子頓時緊張起來,“小婦人……”


    “不要小婦人大婦人的,你我最好。”李桑柔再次截斷了婆子的話。


    “是,小……我,是有事兒。”婆子深吸了口氣,“我就直接說了,大當家的別見怪,小……我是來求大當家的,實在是沒辦法了,人命關天。


    是……”婆子再次深吸了口氣。


    “不要急,慢慢說,先從你姓什麽,家在哪裏說起吧。”李桑柔往後靠在椅背上。


    “是,小婦人姓劉,家住在大石條巷,梳頭為生。


    是小婦人外甥女兒的事兒,小婦人就從頭說起。


    小婦人這個外甥女兒,姓周,周姐兒生的好,前年,她往王舉人家送絡子,被王老太爺瞧中了,抬進府,做了姨娘。


    周姐兒進府才三個月,王老太爺在外頭喝了酒迴來,在大門口台階上絆了一跤,昏迷了四五天,就沒了。


    王老太爺沒了的時候,周姐兒已經懷了胎,懷胎十月生下來,是個男娃兒。


    王家說他們老太爺年過八十的人了,根本不可能行房,周姐兒這孩子是野種,就把周姐兒連人帶孩子,從家裏趕了出來。


    接著,王家就分了家,兩兄弟一人一半兒。


    周姐兒氣不過,往衙門裏遞了狀子。


    那時候,蘇姨奶奶剛住進對麵那座宅子裏,小婦人去給蘇姨奶奶梳頭,實在氣不過,就跟蘇姨奶奶說起這事兒,蘇姨奶奶就讓小婦人去找蘇統領,說是讓蘇統領去衙門裏瞧一瞧。


    蘇統領說,王家兄弟要說這孩子是野種,那得有憑有據,沒憑沒據的,就是汙人清白,不光汙了周姐兒的清白,還往他們爹頭上抹了把青苔屎。


    王家兄弟拿不出憑據,後頭,周姐兒這官司,就打贏了,王家兩兄弟,分了處宅子,又分了些田地錢財給她。


    剛剛安生了一個來月,這就……”劉婆子咽下後麵的話。


    這鄂州城就換了人,連府尹都跑了。


    “七八天前,蘇姨奶奶打發人叫我過去梳頭。


    跟我說,城外跟城裏,早晚要打起來,要是城外的打進來了,周姐兒那邊有什麽變故,就讓我往軍營裏找一位李大當家,說是隻要一問,沒人不知道。


    外頭行市開市頭一天,王家兄弟就帶著人,把周姐兒和孩子趕出去了,現如今,這娘兒倆在我那兒住著。


    實在沒辦法,我隻能出來找大當家,果真是一問都知道。


    我先到對麵營門口問的,說是大當家住在這裏,我就找過來了,昨天就過來了,沒敢近前,今天,實在是沒辦法了。”劉婆子連聲歎氣。


    “這位周姐兒的家人呢?”李桑柔凝神聽著,問了句。


    “她。”劉婆子的話頓住,片刻,才苦笑道:“周姐兒的娘,是她爹花了五百個大錢買來的,買迴來之後,關不住,一直跑,後來,她爹就把她娘的腿打斷了一條,跑不動了。


    她娘生下她之後,再懷胎,就沒保住過,一兩個月,兩三個月,必定流下來。”


    劉婆子的話頓住,好一會兒,才接著道:“是個可憐人,說了一輩子外鄉話。


    前年年初,周姐兒她爹受了寒,病死了。


    沒幾個月,王家老太爺看中了周姐兒,要抬她進府,周姐兒她娘要了二百兩銀子,就讓王家把人抬走了。


    周姐兒被抬走隔天,她娘三瓜倆棗的賣了宅子,就走了,大約是迴家了。


    周姐兒她娘生下她,就沒管過她,也沒喂過奶,周姐兒她爹抱著她,吃百家奶長大的。


    唉,都是可憐人。”


    “你跟周家是親戚?”李桑柔看著劉婆子問道。


    “鄰居,一條街上,周姐兒從小就生得好,小時候瘦得很,一雙大眼睛,一條街上的人都疼她,唉,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長大的。”劉婆子低低歎氣。


    “這孩子,真是王老太爺的?”李桑柔沉默片刻,看著劉婆子問道。


    “這還用問麽?我沒問過。”劉婆子沒看李桑柔。


    “周姐兒還打算嫁人嗎?有合適的人沒有?”李桑柔接著問道。


    “我沒問過,現在還想不到這個。”劉婆子油滑的避開了李桑柔的問話。


    “那她的打算,走一步算一步?”李桑柔再問了句。


    “現在,也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不是,你看這鄂州城,說變天就變天了。”劉婆子看向李桑柔。


    “嗯。”李桑柔露出絲笑意,“蘇統領說的很是,王家兄弟要說他們這個小弟弟是野種,就該有憑有據,沒憑沒據,就是汙人清白。


    這個理兒,在南梁治下是這樣,到了齊國治下,還是這樣。


    你迴去,讓周姐兒接著往衙門遞狀子,接著告。”


    劉婆子呆了呆,“衙門裏……”


    後麵的話,她沒說下去,原來的府尹跑了,現在的府衙,別說府尹,連衙役都沒有了。


    “到府衙門口敲鼓去,鼓一響,就有人了。”李桑柔看著劉婆子,笑眯眯道。


    “那好。”劉婆子呆了一瞬,趕緊點頭,“多謝大當家。”


    “你識字嗎?”李桑柔看著站起來的劉婆子,笑問了句。


    “識幾個大字,不多。”劉婆子忙欠身答道。


    “嗯,你去吧,寫好狀子就去敲鼓。


    放心,不管是南梁還是北齊,律法都是一樣的律法,道理也是一樣的道理。”李桑柔笑著,衝劉婆子揮了揮手。


    看著劉婆子出了院門,李桑柔看向小陸子吩咐道:“她說的這些,你們都聽到了。你和大頭,明天去大石條巷一帶打聽打聽。”


    “好。”小陸子愉快答應。


    打聽這樣的八卦,這可是相當有意思的事。


    “想讓她當掌櫃?”大常悶聲問了句。


    “嗯,她有膽子,活絡,走街串巷了幾十年,人情精熟,又識字,肯這樣出力幫人,至少是個有擔當的,再打聽打聽。”李桑柔笑眯眯,心情十分不錯。


    她已經看好了鋪子,再找好掌櫃,這鄂州城的順風派送鋪,就可以開張大吉了。


    殺人讓人壓抑不快,做生意賺錢才是讓人快樂的事啊!


    ……………………


    隔天一大清早,空空的府衙門口,一個抱著孩子的小婦人怯怯上前,鼓足勇氣,擂響了那麵告狀的大鼓。


    文誠趕到府衙時,府衙門口,已經聚了一圈兒又一圈兒看熱鬧的閑人,一個個伸長脖子,看的專注。


    這讓文誠十分感慨。


    他看前人筆記時,說兩軍廝殺時也有敢湊上前看熱鬧的,當時覺得真是臆想,這會兒看,好像不全是虛話嘛。


    文誠站在八字牆前,轉身看著一圈兒縮頭縮腦,害怕卻又不舍得不看這場熱鬧的閑人們,幹脆站在八字牆前,接過了周姐兒遞上的狀紙。


    狀紙上全是大白話,卻十分清楚明白,文誠一目十行看完,看著抱著孩子,跪在他麵前的周姐兒,問道:“你這狀紙上說,一個半月前,你已經打過一迴官司了?”


    “是。”周姐兒顫聲應是。


    “那怎麽又遞狀子上來了?家產分的不公?”文誠聲音提得很高,以便閑人們能夠聽清楚。


    “不是,是大爺和二爺,說那是前梁的判書,不算數了。”周姐兒抖著聲音道。


    “大帥進城之後,奉皇帝聖諭,已經滿城詔告:齊律類同梁律,如有不同,必另行公告於眾。


    依皇帝聖諭,這份狀子,已經判過,就不必再告,若有人視判書於無物,你隻須往衙門告發就行了,這狀子你拿迴去。


    百城,你帶她去寫告發書,再帶人去查清楚她這告發是不是如實,如有不遵守律法皇命的,按律嚴辦。”


    文誠將狀紙遞還給周姐兒,接著吩咐百城。


    百城垂手應了,示意周姐兒,“這位大嫂,請往這邊來。”


    文誠轉身往營裏迴去。


    外麵看熱鬧的閑人,哄然熱鬧起來,你挨我我擠你,議論紛紛,一團一團的站在衙門外,伸長脖子等著百城和周姐兒出來,等著跟過去接著看熱鬧。


    王家那樁八十老翁生子案,可是這城裏最讓人津津樂道的事兒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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