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萬勝門,往西北,過了陽武縣,臨近汴河,有座皇莊。


    李桑柔穿行在皇莊的果樹林裏。


    這片皇莊是座果園,不算大,隻有四百來畝。


    這會兒,她正行走在一大片柿樹林中。


    穿過柿樹林,李桑柔看著前麵一片紅牆綠瓦,寬敞精致的房舍。


    這裏,應該就是二皇子出生的地方了。


    這片皇莊,現在就在二皇子名下,早就賞給了他。


    李桑柔站著,看著離她很遠的一片空地上,一群婦人,正在削著柿子皮,再一個個掛起來,風幹做柿子餅,一陣陣說笑聲,時不時隨風而來。


    看了片刻,李桑柔轉身往陽武縣城過去。


    當年,在這裏生過孩子的,不止一個人,這些見不得光的生育,肯定不能驚動太醫院,他們這樣的人家,不請接生婆是不可想像的,這接生婆,十有八九,是從陽武縣城請過去的。


    這座莊子,在那時候就是皇莊了。


    要讓所有人對沈賢妃生了二皇子這件事深信不疑,那沈賢妃的懷胎,雖然肚中空空,必定也要和那些小娘子們一起,正常開始。


    那六個可憐的女孩子,她們生下孩子的時間,前後不會相差很遠,但在同一天的可能性極小,請的這些接生婆,必定要在這座皇莊裏,拘了不算短的時間。


    嗯,當時請的是哪幾位接生婆,很好找。


    李桑柔進了陽武縣城,沿著小街小巷?一間間的看著那些做腳夫小販生意的茶坊?或是小食肆,尋找穩婆或是藥婆聚會的地方。


    這是聶婆子教她的。


    藥婆多半能接生?能接生的?多半懂些草藥會看病,不接生時?就是藥婆。


    藥婆和穩婆混亂親近,很多地方?穩婆聚會的地方?也是藥婆聚會的地方。


    走了半座城,在一間幹淨清爽,生意相當不錯的茶坊兼食肆門口,李桑柔看到了那個小小的標記?不禁有幾絲意外。


    藥婆穩婆都是下九流中的女流?她見過不少她們用來聚會的茶坊食肆,都是最便宜雜亂的地方。


    像眼前這間茶坊這樣幹淨大方,明顯做中等往上人家生意的,她是頭一迴見到。


    “掌櫃好。”李桑柔進了茶坊,直奔櫃台和掌櫃說話?“俺想請個真能看病的女大夫,不知道咱們縣裏?這女大夫是哪位嬤嬤統總?”


    “大姐您真客氣。”掌櫃立刻笑容可掬起來,“是杭大娘?她正好在家,剛剛迴來?路過這兒?喝過杯茶才迴去的。


    來?我告訴你怎麽走。”


    掌櫃出了櫃台,站到茶坊門口,熱情而仔細的指著路,“看到前麵那家絲線鋪沒有,旁邊有條小巷子,巷子窄,你仔細看,別錯過了,過了絲線幌子就是。


    往巷子裏走到最頭頭,她家有棵柿子樹,一樹大紅柿子,好找得很,進了巷子就能看到了。”


    “多謝您。”李桑柔欠身謝了掌櫃,往旁邊糕點鋪買了幾大包糕點,進了巷子。


    杭大娘家院門沒關,李桑柔輕輕推門,進了院子,掩了門,聲音並不怎麽高,笑問道:“杭大娘在家嗎?”


    “誰啊?”一個五十來歲的婆子,從旁邊廚房探頭出來。


    “我從那邊茶坊過來的,掌櫃的指點我到這兒找您。”李桑柔一邊往前,一邊笑道:“也不知道大娘喜歡吃啥,隻好挑著看得過眼的,買了幾樣。”


    “您這太客氣了!”杭大娘眉開眼笑,手在圍裙上來迴蹭了蹭,接過幾大包糕點,正要往堂屋讓李桑柔,李桑柔指著廚房笑道:“大娘做飯呢?我給您燒火吧,正好,咱們一邊幹活一邊說話兒。”


    “您吃了沒有?要是沒吃,我正和麵呢,多加一瓢麵,你嚐嚐我擀的麵。”杭大娘將糕點放到旁邊碗櫃裏,笑道。


    “好。”李桑柔爽快應了,坐到灶台口。


    “家裏有病人了?咋迴事兒啊?”杭大娘一邊利落的和著麵,一邊和李桑柔說話。


    “不是有病人,是想找您打聽點事兒。”李桑柔看著幹脆利落的杭大娘,決定少繞圈子。


    “您說。”


    “陳年舊事兒了。二十一二年前,我剛生下來,家裏窮極了,正好有人找奶娘,挑上我娘了,我娘就把我交給我外婆,去給人家做了奶娘。


    外婆說,我娘去的地方,就是城外那座皇莊。


    外婆說她那時候抱著我,一直把我娘送到莊子外,我娘還讓我吃了最後一迴奶。


    後頭四五年,我娘每年都讓人送錢給外婆,可後來,就再也沒信兒了。


    去年,外婆走了,從外婆走後,我就常常夢到外婆,讓我去找我阿娘。


    我先找到皇莊,說是那皇莊裏,當時生了位皇子,可我阿娘後頭幾迴捎信,都說帶的是位姑娘,還說像我,可愛得很。”


    杭大娘聽的皺起了眉。


    “那是皇莊,我也不敢去打聽,就想著,能不能找到當年到那莊子裏接生的女大夫,問一問。


    我想著,許是那時候,住在那莊子裏的管事兒家裏有什麽人,或是別的什麽人,生了位姑娘。唉。”李桑柔傷心的歎了口氣,“就是死馬當成活馬醫了。”


    “你這話是,皇家挑奶娘,那規矩大得很,你娘這當奶娘,十有八九,是那莊子裏管事兒什麽的,他們家裏要用。


    城外那皇莊,還真從咱們縣城請過一迴穩婆,能被請進皇莊接生,那可是天大的臉麵,這事兒,咱這縣城的穩婆,多多少少都知道點兒,我知道的多一點兒。”


    杭大娘揉好麵,撒了層麵粉,開始擀麵。


    “當時,一共請了六個,是咱們縣城最好的六個穩婆。


    唉,可惜啊,後頭,也就半年,這六位,就這事那事兒,都死啦!


    唉,你想想,替皇子接生,那是多大的福份,唉,都是沒福的人,撐不住,俺們這樣的人,都是賤命,沒福得很!”


    杭大娘說著,感慨起來。


    李桑柔眼睛微眯又舒開。


    果然如她所想,知情人,必定都已經滅了口。


    “那……”李桑柔抬手在眼上抹了把。


    “你這孩子,別難過。我剛才不是跟你說了,我可比別人知道的多一點兒。”


    杭大娘趕緊安慰李桑柔。


    “當時,是請了六個,可前後去了七個人,有一個,到那莊子裏,也就過了一夜,自己先病倒了,隻好出了莊子,後頭,那莊子裏又請了一個過去。


    那個沒福病倒的,還活著呢,就是那家茶坊掌櫃他老娘。


    一會兒吃了飯,你去茶坊,就說我說的,讓他帶你去找他老娘說說話兒,你問問她,她肯定知道,那莊子裏,還有誰,也在那時候快生了。”


    “多謝大娘!”李桑柔目光閃閃。


    這個過了一夜,病倒了的,有意思!


    李桑柔吃了碗麵,又陪杭大娘說了一會兒話,才再往茶坊過去。


    茶坊掌櫃聽了李桑柔的話,二話沒說,就帶著李桑柔,往茶坊後麵,進了自家那座兩進院子,帶到耳屋門口,揚聲道:“娘,有位大姐找你,杭大娘讓她來的。”


    “進來吧。”


    聽到屋裏應了聲,掌櫃笑道:“您進去吧。前頭忙,我就不陪著了。”


    李桑柔謝了掌櫃,掀簾進了耳屋。


    耳屋是一間小佛堂,對著屋門的條案上,供奉著一尊半人來高的白衣觀音細瓷像,手裏拿著根楊柳枝,慈眼微垂。


    一個六十來歲的老太太,正從蒲團上站起來。


    李桑柔仔細打量著老太太:中等身材,清瘦幹淨,精神極好,眼角被皺紋拉得微微下垂,眼睛卻是黑亮有光。


    “打擾您了。”李桑柔欠身。


    “不打擾,我是個閑人,你坐,咱們坐著說話兒。


    你杭大娘讓你過來,啥事兒啊?”老太太慈眉善目,十分和氣。


    “我是想問一問,二十一年前,二月裏,城外皇莊請人接生的事兒。”李桑柔坐在老太太對麵,聲音很輕。


    老太太直視著李桑柔,笑容凝固在臉上。


    “您看到了什麽,嚇壞了,就借口生病,逃了出來,逃出了一條命。”李桑柔聲音更低,說到最後,歎了口氣。


    “你是誰?”老太太看著李桑柔,臉上滿是驚訝意外,卻沒有害怕恐懼。


    “那幾天,在莊子裏生下孩子的,不是一個人,有一個,是我姑姑。”李桑柔垂眼答道。


    “你是從安慶府來的?”老太太上身前傾,聲音極低。


    李桑柔急忙點頭,“我姓左。”


    “唉,我總算能安心的老,安心的死了。”


    老太太一聲長歎,站起來,走到供奉著觀音大士的長案前,拉出長案最邊上一隻抽屜,將抽屜放到地上,手往抽屜洞裏伸進去,片刻,摳了隻小小的絹封出來,走迴來,遞給李桑柔。


    “這是你姑姑留下的,她說她姓左,托我把這封信,送給安慶府葉家大爺葉安平,我沒敢送,唉,咱們從頭說起。”


    老太太神情悲傷。


    “那位貴人,在城外的莊子裏,住了差不多五年。


    唉,從再遠點兒說起吧。


    我年青輕輕就守了寡,娘家窮,婆家也窮,窮得很。


    我婆家有個遠房堂姑,是個藥婆,一輩子沒嫁人,都說她是個石女,她不是石女,她就是沒嫁人。


    我生大郎,就是堂姑給我接的生。


    堂姑跟我婆婆水火不容,見麵就吵,待我卻極好,也疼大郎,給人家看病掙了錢,常常買點好吃的,到我家門口,叫我出去拿。


    迴迴給了我,還得衝著院門裏,扯著嗓子喊一句:別給你娘吃,她吃就爛她的嘴!”


    老太太說著,眼睛裏充滿了懷念,臉上露出一片溫柔的笑意。


    “後來我守了寡,吃了上頓沒下頓,堂姑就讓我跟她學做藥婆,堂姑說:你要是不改嫁,就得學門手藝,別管什麽三姑六婆的名聲,咱先得活下去。


    我跟我婆婆說,婆婆抹著眼淚,沒說話。


    我就開始跟著堂姑學做藥婆。


    我看病治病上頭不行,接生卻是一學就會,也就一兩年,接生上頭,堂姑就不如我了。


    堂姑說:我有那樣的接生手藝,就夠了,治病上頭別學了,專心接生吧。我就專心做起了穩婆。


    城外莊子裏,那位貴人剛到莊子裏,也就一個來月,我就知道了,是堂姑過來跟我說閑話,我知道的。


    那時候,城裏頭,還沒有人知道城外莊子裏住進了貴人。


    堂姑做藥婆,名聲一直響到祥符縣。


    那位貴人剛搬進莊子裏,就有人來請堂姑,去給貴人看病。


    堂姑跟我說:那貴人的下身,爛的腫的不成樣子,慘極了。


    唉,這下身腫爛,窮人家常有,貴人們可不多見。


    堂姑最擅長治這下身腫爛,在那莊子裏住了小一個月,天天給那貴人熏蒸藥浴,眼瞧著見好,堂姑就留下方子,迴來了。也就是天天熏蒸藥浴,她們早就會了。”


    老太太的話頓住,目無焦距的看著窗外,好一會兒,才接著道:“從我這兒迴去,也就三四天,堂姑就死了,淹死在城外一個小水溝裏。”


    李桑柔低低歎了口氣。


    “唉。後來,就聽說城外的莊子裏,住的是太子爺的妃子,太子爺常常過來,好些人都看到過、碰到過,碰到得人,還得過賞錢。


    再後來,有一天,莊子裏來了幾個管事,說要請穩婆。


    我手藝好,就被他們點了名,一共六個,一輛車拉進了莊子。


    就是那時候,我也沒多想,就是心裏不大安寧,到晚上,她們都睡了,我睡不著,翻來覆去怕吵醒她們,我就出來,在門口坐著。


    就是那時候,有個小丫頭,十八九歲,瘦得很,像隻受驚的老鼠一般,躲在假山後麵,一個勁兒的衝我招手。


    我當時,真以為那是鬼!我膽子大,就走過去了。


    那小丫頭跪在我麵前,把這封信塞給我,還有一張一千兩的銀票子。


    那丫頭說:讓我趕緊找借口逃出去,說要是接了生,見了人,就沒人能活下去了,都得死,讓我趕緊逃。


    那丫頭還說,她們是安慶府人,她家姑娘姓左,讓我逃出去之後,去一趟安慶府,把這封信,交給安濟葉家大爺,葉安平,說葉大爺一定會重謝我,我就是要十萬銀子,葉大爺也會給我的。


    唉。


    正好,我夜裏受了涼,也受了驚,第二天就起了熱,我就逃出了一條命。


    後來,真都死了,一個沒剩。


    再後來,你也知道了,那是二皇子。


    我就沒敢去安慶府,哪兒都沒敢去,誰都不敢說。


    唉,去了又能怎麽樣呢?那是皇上,娘娘,皇子。


    我對不起那位姑娘。”


    老太太微微仰頭,閉了閉眼睛。


    “今天這些話,這信,您對得起她了。謝謝您。”李桑柔站起來,把信收好,衝老太太深曲膝到底。


    “這是一萬兩銀子。”李桑柔站起來,拿出張一萬兩的銀票子。


    “你拿迴去!我已經受恩深重。


    這間茶樓,還有城外兩三百畝地,都是有了那一千兩銀子,一點點置下的。


    原本,我死了都不得安生,現在,總算沒全辜負了那位姑娘,這信,總算送到了左家人手裏,我能安心一些了。


    再拿你這些銀子,我就又不得安生了。”


    老太太堅定無比的將銀票子塞了迴去。


    “多謝您。您放心,這信我一定交到葉安平葉大爺手裏。”李桑柔不再多讓,收迴銀票子,曲膝再謝。“這件事,您就當從來沒發生過吧。”


    “我懂,姑娘也是,該過去的,就過去吧,都是命,有什麽辦法呢。”老太太站起來,歎著氣。


    “嗯,您留步,我走了。”李桑柔欠身辭了老太太,出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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