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賢妃坐在偏殿裏,慢慢打著根絡子,透過窗戶,看著顧瑾出來,走出垂花門,才起身,往正殿迴去。


    皇上歪在榻上,神情平和,沈賢妃暗暗鬆了口氣,笑道:“今天一早上起,您這氣色就好。”


    “嗯,夜裏睡得好。”皇上笑道。


    “迴迴一看到大爺,我就想起二哥兒的親事。”沈賢妃歎了口氣。


    “你想的怎麽樣了?”皇上微微欠身,看著沈賢妃關切道。


    “唉,想來想去,我還是覺得青姐兒不合適。


    倒不是青姐兒不好,這孩子是極好,我一向當她是親閨女看的。”沈賢妃又歎了口氣,“是沈家。


    永平侯府裏,永平侯你這個人,您最清楚,不提了,明書從小兒看到現在,唉。”沈賢妃再次歎氣。


    “明義十歲了,也能看出來些了,您說,像個能成才的嗎?


    沈氏族中子弟,永平侯一直壓著不許出頭,也不知道有沒有比明書明義強的,就是有,又怎麽樣,老二……”沈賢妃的話卡住,低低歎了口氣,


    “這樣的父兄,我都沒法子,青姐兒能怎麽樣?


    再怎麽,她頭上也有個孝字呢,青姐兒又不是個能狠得下心的。”


    皇上慢慢嗯了一聲?沒說話。


    “我是拿青姐兒當閨女看的?青姐兒也跟我極親,自小兒就親。


    我想著?要是青姐兒能嫁給世子爺?您看,是不是好些?”沈賢妃看著皇上問道。


    “那二哥兒的親事呢?”皇上看著沈賢妃?緩聲問道,“你怎麽打算?是想要挑個家世好?族中子弟精英眾多的?比如潘家……”


    “潘家沒有合適的女孩兒。”沈賢妃柔聲插了句。


    “那還有伍家,杜相有個侄女兒,聽說很不錯,你要挑個這樣的人家嗎?”皇上看著沈賢妃問道。


    “還是?挑個他喜歡的吧。”沈賢妃沉默片刻?低低道。


    “他是你的兒子,你親生的!”皇上放重聲調道。


    “我知道,我記著呢。這樣,也是為他好,對他更好?不是麽?”沈賢妃看著皇上,一臉苦笑。


    “唉!”好一會兒?皇上長歎了口氣,“阿蕊?朕都是替你著想。


    你脾氣再柔和,再不計較?可也跟在我身邊?在這座垂福宮裏?住了十幾年了。


    這十幾年,沒人任何人敢輕視你,慢待你。


    有一天,朕先走了,二哥兒坐到朕這把椅子上,你在這垂福宮,跟這會兒,至少不會差得太多。


    要是……二哥兒有什麽變故,你怎麽辦?


    朕這身子,這病,熬不了多久了,你還不到五十歲,日子長著呢。”


    “人活七十古來稀……”沈賢妃喉嚨微哽。


    “就算到六十,也還有十幾年呢,你一向心寬,有長壽之相。


    唉,這事兒,讓朕再想想,再仔細想想。”皇上拍著沈賢妃的手,沉沉的歎了口氣。


    ……………………


    李桑柔和金毛迴到鋪子裏,沒多大會兒,鋪子門口,夥計揚聲叫毛爺,有人找。


    金毛出去,片刻,兩隻手拎著兩隻大竹籃子進來,揚聲叫著大頭,“大頭,快接一接!粽子!”


    正攢眉瞪眼,對著帳本咬牙切齒學對帳的大頭一竄而起,“哪兒來的粽子?咱姐送來的?”


    “竄條呢?去拿個碗,剝一個給老大嚐嚐,老大愛吃粽子。”


    金毛和大頭一人提著一隻大籃子,放到桌子上。


    “這是鹹粽子,這是甜粽子。


    我姐說,她家老太太特別會裹粽子,昨天老太太裹了一天粽子,晚上煮好,煨了一夜,還熱著呢。”金毛在兩隻籃子外摸了一遍,還挺熱。


    “這是鹹的?肉粽子?我嚐嚐。”李桑柔伸手拎起一隻。


    “我也嚐嚐!我最喜歡吃甜粽子!”竄條也伸手拎了一個。


    大頭拎起一甜兩鹹三隻粽子,往倉庫跑過去,“馬哥最喜歡吃肉粽子!還有小陸子,我給他倆送過去。”


    李桑柔咬了一口,連連點頭,這粽子裹的確實好,又緊又糯,咬勁兒十足。


    “拿點兒到前麵,讓大家都嚐嚐,這粽子好吃!”李桑柔一隻手托著粽子咬著,站起來,拿了個竹筐,鹹甜各半,拿了滿滿一竹筐,金毛抱著,送到前麵鋪子裏。


    “老大,我姐想請咱們吃頓飯,特別是你,我姐說,多虧了你,我才活的這麽好。


    她說她感激得很,可實在沒啥能拿得出手的,就想著,請大家夥兒吃頓飯,正好,也快過端午了,吃頓過節飯。”吃了粽子,金毛蹲在李桑柔旁邊道。


    “好啊,什麽時候?”李桑柔爽快答應。


    “後天怎麽樣?讓我姐夫少拿幾個豬頭,早點收攤兒,吃頓晚飯?”金毛笑的眼睛細成一條縫。


    “行!”


    “那我去跟我姐說一聲!”金毛一躍而起,去找他姐傳話。


    李桑柔讓竄條拎了兩隻水桶過來,現汲了井水上來,泡上粽子。


    ……………………


    挨著新封丘門的天清寺一向清靜。


    符婉娘在天清寺門口下了車,進了山門,一路隨喜,穿過藥王殿,進了後麵園子裏的靜室。


    靜室裏,沈明青一身素服,盤膝坐在榻上,正看著窗外,幾縷午後斜陽灑在她身上,卻沒有絲毫暖意。


    符婉娘站在門口,看著眼前這幅枯靜畫麵,心裏猛的一酸,她知道她為什麽找她了。


    “青姐兒。”符婉娘心疼的叫了一聲。


    “啊,你來了,進來坐吧。”沈明青挪了挪,示意符婉娘。


    “你這是……”符婉娘急步過去,坐到沈明青對麵,話沒說完,就被沈明青打斷:“先喝茶吧。這是旁邊庵裏幾位比丘尼親手采摘,親手曬製的,味兒極好。”


    符婉娘看著垂著眼,用茶匙取茶粉,慢慢沏茶的沈明青,看著她衝好一碗茶湯,推到她麵前。


    “是娘娘覺得不好,還是……”符婉娘端起茶,又放下了,看著沈明青問道。


    “娘娘也覺得好。”沈明青的話頓住,好一會兒,才接著道:“他說不滅南梁,他不會成家。”


    符婉娘舒出一口長氣。


    沈明青抬眼看著她,苦笑一點一點滲出來,“他說他厭惡我的父兄,連沈字,都厭惡。


    還有,大爺希望我嫁給二爺。”


    符婉娘呆看著沈明青,一時沒能完全反應過來。


    “大爺想讓沈家,讓我,站到世子對麵。”沈明青看著符婉娘,笑容慘然。


    “那……”符婉娘反應過來了,卻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你說,我該怎麽辦?”沈明青往後靠在靠枕上,疲憊晦暗。


    “你不是個愛權柄的人,可是……”符婉娘苦笑看著沈明青。


    她沒法多說,她也不知道她該怎麽辦。


    “阿爹和明書,甚至明義,都自視極高,聽不進人言。


    當初,二叔慮事,沒有不準的,背後又有娘娘支撐,阿爹和明書,也沒聽過二叔的話。


    常常是,一件事會怎麽樣,被二叔說的極準,可阿爹一意孤行,後果,果然如二叔所言,阿爹卻從來沒覺得二叔說得對,以後該聽二叔的話,反而疑心二叔在中間做了手腳。


    換了我,阿爹就能改了這性子?


    還有明書,他一直覺得他是青出於藍,他確實青出於藍。


    明義這個年紀,脾氣稟性,也能看出來了,和阿爹,和明書,並沒有太大分別。


    我能怎麽辦?我能有什麽辦法?”


    符婉娘連聲歎氣。


    沈侯爺這脾氣,她在家時聽阿爹說過,嫁過來聽太婆也說過不知道多少迴,照太婆的話說,沈侯爺就是愚倔傲慢占全了的。


    “二叔要是還在,還可以想一想,現在,”沈明青擰頭看著鬱鬱蔥蔥的窗外,“婉姐兒,我想出家。”


    “嗯?啊?這可……”符婉娘瞪著沈明青,後麵的使不得,卻沒說出來。


    並不是使不得,逃脫出來而已。


    “讓他們給二爺選別的女子,挑別的人家,和世子作對手去。


    永平侯府全無實力,無法站立,不堪一擊,不成對手,也就沒什麽事兒,也就平安了。


    至於我,嫁給別人,不如不嫁。”沈明青垂著眼,一字一句,明顯是深思熟慮,打定了主意的。


    “唉。”符婉娘一聲長歎,挪了挪,坐到沈明青身邊,伸手攬著她的肩膀,輕輕摟了摟她。


    她和她從六七歲就交好,彼此相知之深,無人能比。


    她知道她的心思,從六七歲起,就情根深種的心思,她也知道她的稟性,她更知道她對勾心鬥角的厭惡,對權謀之下那些濃厚鮮血的恐懼和厭惡。


    脫逃出去,遠勝過陷入血腥泥潭,夜夜噩夢。


    ……………………


    隔天傍晚,金毛兩隻手拎滿了鬆子糖窩絲糖各種糖,走在最前麵帶路。


    李桑柔空著手跟在後麵。


    李桑柔後麵,黑馬,小陸子,大頭和竄條,每個人都是雙手拎滿東西,大頭最壯實,除了雙手拎滿,黑馬還往他脖子上掛了兩長串兒。


    東西都是黑馬和小陸子去買的,兩個人都是講究人兒,走姐姐家該拿什麽,兩個人各有說法,照著寧多勿少,禮多人不怪的原則,亂七八糟買了一大堆。


    金毛姐姐家在白虎橋一帶。


    那一帶,三十年前,還是塊荒地,逃難到建樂城的人,在這裏一間間搭起窩棚,再一間間換成磚房瓦房,漸漸成了熱鬧之處,但跟其它地方比,還是顯得有些窮亂。


    柳家到的早,占了塊靠近白虎橋、相當不錯的地兒,因為有那一鍋老湯,立步也比別家早,早早就蓋起了青磚到頂的瓦房,圈了個大院子。


    離得老遠,金毛揚聲喊著姐,一路小跑往前。


    院子裏的柳大,和金毛姐姐毛嫂子聽到喊聲,急忙迎出來。


    “帶這些東西幹啥,又不是外人。”柳大腳步快,先迎上金毛,一邊接東西,一邊笑道。


    毛嫂子緊跟出來,往李桑柔迎上去,“大當家的。”


    毛嫂子後麵,蠶姐兒、二壯後發先至,蠶姐兒撲向金毛,二壯直撲黑馬。


    “大舅大舅!”


    “舅舅舅舅!”


    最小的狗子剛剛會走跑,跟在姐姐哥哥後麵,一頭絆倒在門檻上,趴在門檻上大叫:“舅舅舅舅!”


    金毛騰出了手,抱起蠶姐兒。


    李桑柔被這股子親熱撲的笑個不停,彎腰抱起二壯,“二壯你可真是名符其實,可真夠壯實的!”


    “我厲害得很!他們都打不過我!”二壯趕緊表示他確實很壯。


    “你不好好寫字!”蠶姐兒立刻揭短,“也不好好背書,還跟人家打架,先生打你手板子,都打過三迴了!”


    “那蠶姐兒好好寫字背書沒有?”李桑柔看著瞬間縮脖子焉了的二壯,笑出了聲。


    “嗯!我背書背的可好了!我寫的字,先生挨個圈紅圈圈!”蠶姐兒得意的昂著頭。


    “還是姐姐厲害,是不是?”李桑柔看著二壯問道。


    “先生也給我畫個紅圈圈,我就有兩迴沒背出來。”二壯有幾分不服氣。


    “那二壯也不錯!”李桑柔笑誇了句,進了院子,放下二壯,彎腰抱起剛從門檻上爬起來的狗子。


    “不不!”狗子衝李桑柔愉快的大叫。


    “不是姑姑,是姨母。”二壯跳著腳,糾正狗子。


    “不不!”狗子低下頭,堅定不移的衝二壯喊了句。


    他隻會叫不不,不會叫姨母。


    “狗子叫得對,就是不不!”李桑柔笑個不停。


    “她大姨,您這兒坐!前兒我裹了粽子,蠶姐兒她娘說您愛吃粽子,您吃了沒?”柳家老太太聲音極其響亮的說著話。


    柳家老太太看起來幹淨利落,還真是除了耳朵不好,哪兒都好。


    “吃了,好吃!”李桑柔衝老太太吼了句。


    “我就說肉的好吃!吃完沒有?吃完了我再給您裹。


    我跟您說,年青的時候,一個鎮子上,就數我裹的粽子最好!蠶姐兒她娘不行,手勁兒太大,裹出來的那粽子,難看!”柳家老太太喜笑顏開。


    李桑柔那句好吃,她聽到了。


    “蠶姐兒,讓你太婆趕緊去調餡兒,她爹,讓大家進屋坐,你們先喝著。”毛嫂子一邊利落的收攏東西倒茶,一邊安排各人得活。


    蠶姐兒拎了隻小板凳,跑到柳家老太太旁邊,踩著板凳,湊到柳家老太太耳朵,大聲叫道:“太婆,調肉餡兒!”


    “你個死妮子,你不能輕點兒,太婆聽得到,太婆這耳朵好使著呢。”柳家老太太虛拍了蠶姐兒一把,“她大姨,您先坐著喝茶,我去調餡兒,咱今天吃餃子!”


    李桑柔坐在屋門口,接過金毛遞過來的茶,慢慢抿著,看著滿院子的熱鬧,溫暖而放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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