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宅子裏的一傷一死,嚇破了下人們的膽兒。

    宅子裏除了年過七十,已經糊糊塗塗的王老秀才,就隻有幾位姨娘,王家太太和女兒王二娘子,跟著賀完壽迴去符離府的大兒子夫妻,去符離府置辦新裝去了。

    沒有主人,沒人主事兒。

    等太陽高高升起,抖著腿的王家下人找到那片慘叫了半夜,傳說經常鬧鬼的小樹林時,樹林裏隻掛著驚恐萬狀,瘋子一般的王老爺,王老爺旁邊,是滿地的鮮血。

    ……………………

    午初前後,李桑柔身後跟著那輛拉貨的大車,車上扔著血葫蘆一般的王懿德,大車後麵,拴著一長串兒嚇失了魂兒的人犯,從臨渙城最熱鬧的那條街,在滿街的好奇和驚懼中,緩緩而過。

    在衙門口會合了陸賀朋,讓那一長串兒人犯再按了兩遍手印兒,黑馬擂響大鼓,將王懿德的屍首和那一長串兒人犯,扔進大堂。

    羅縣令已經得了稟報,一路小跑趕進大堂,看著摔在大堂正中,已經全無人形的屍首,和跪了一地的人犯,目瞪口呆。

    “這是……”

    “你治下的臨渙縣,惡鬼叢生!

    昨天的柳子鎮外,那片樹林裏,就鬧起了鬼,冤鬼和惡鬼!

    柳子鎮大善人王老爺的寶貝兒子,王懿德,被七個冤鬼纏住,撓了一夜。

    你看看,這就是被冤鬼撓了一夜的樣子。”李桑柔眯眼看著羅縣令,一字一句道。

    “你竟敢如此胡說八道!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兒嗎!你……”羅縣令嚇的氣的,渾身哆嗦,臉都青了。

    地上的屍首之慘烈,他看一眼?就不敢再看。

    這一眼,已經足夠他做上三年五年的噩夢了。

    “世間是有鬼的,有惡鬼、自然就有冤鬼。

    不信你問問他們。

    你們說說?王二爺這隻惡鬼?昨天夜裏?是不是被冤鬼找上門了?是不是被冤鬼索命撓死的?說!是不是?”李桑柔抬腳踢了踢離她最近的人犯。

    “是是是是是!”

    被李桑柔踢了一腳的人犯,頓時驚恐萬狀,嚇的慘叫出聲?頭蹌磕在地上?不停的是是是。

    他們看了一夜,早就肝膽俱裂,在他們眼裏?世間所有的惡鬼加一起?也不如眼前李桑柔的一根手指頭可怕。

    “你看?這麽多人證?

    眾口一詞?還都是大善人家的人?這兩個,可是你們這樣人家的孩子。

    那七個冤鬼是怎麽死的,人家冤鬼自己,已經問的清清楚楚,你好好看看。”

    李桑柔從陸賀朋手裏接過厚厚一摞供狀?用力拍在羅縣令臉上?拍得供狀飛散開來?落了滿地。

    羅縣令過於驚嚇惱怒之下?呆若木雞。

    李桑柔走到衙門口,突然一個轉身,又迴去了。

    “我差點忘了?聽說你曾祖母,是得過旌表的。

    旌表的原因,是那時候,你們羅家男人都死光了,她一個婦道人家,帶著你祖父兄弟三個,給人家做過針線,擺過攤兒,唱過喪歌,還要過飯?

    含辛茹苦養大了你祖父兄弟三人,又親自教授你祖父兄弟三人識字讀書,你祖父中了秀才,替你曾祖母寫了份傳略,輾轉呈到禦前,得了份旌表。

    當年,你曾祖母給人家做針錢,是坐在家裏,不出屋門伸手往天上接活兒的嗎?

    你曾祖母擺攤兒時,是擺在家裏,仰天俯地,賣給鬼神的嗎?

    你曾祖母唱的喪歌,是坐在屋裏,唱給你祖父兄弟三人聽的嗎?

    你曾祖母要飯,是坐在家裏,仰著頭敲敲碗,天上就掉下一堆吃的,是那麽要飯的麽?

    你既然覺得女人出了二門就是該死,上街出城死有餘辜,養家糊口罪該萬死,那你曾祖母呢?該死多少迴?

    拋頭露麵就是賤貨,那你曾祖母呢?是賤貨嗎?

    你的履曆,高高寫在第一行的,是你曾祖母和她的旌表。

    可你曾祖母,和齊嫂子一樣,都是不得不拋頭露麵養家糊口的賤貨!

    李桑柔手指點在目瞪口呆的羅縣令鼻尖。

    “你不是說過麽,死是小事,節氣是大事,你是個有節氣的,有這樣的曾祖母,你怎麽還能活著?你該羞愧而死,你該一頭碰死,上吊吊死,服毒也行。”

    李桑柔說完,轉身就走。

    陸賀朋大氣不敢出,緊跟在李桑柔身後,一直走到邸店門口,才猛的舒出口氣,腿一軟,跌坐在邸店門檻上。

    這一夜,他簡直像是經曆了一場鬼神戲,一場大戰,這是一場從地獄行走一趟的可怕曆練。

    “去看看果姐兒怎麽樣了,你去讓他們炒幾個熱菜,燉鍋好湯,累了。”李桑柔有幾分疲憊的吩咐金毛和黑馬。

    陸賀朋喘過幾口氣,挪過去坐到李桑柔對麵。

    “大當家的,這可都是,大事啊。”陸賀朋看著李桑柔,驚懼中透著濃濃的憂慮。

    他們殺了人,還鬧出那麽大的動靜,簡直就是公然!

    剛剛,大當家的又當眾……唉,那算是往羅縣令臉上打了一巴掌,不是比喻,就是打。

    這簡直,駭人聽聞!

    “那些人犯,除了小廝長隨,另外兩個是誰?”李桑柔沒理會陸賀朋的擔憂,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問道。

    “一個是符離府史舉人的小兒子,史洪運,另一個,是王懿德二姑母的兒子,應文順,也是從符離府過來的。

    都是來給王老秀才賀壽的,卻造下這樣的惡孽。唉。”陸賀朋想想那摞子供詞,頓時心裏堵的透不過氣。

    “他們會怎麽判?秋後問斬,還是立刻就斬。”李桑柔接著問道。

    陸賀朋噎住了,片刻,才苦笑道:“王懿德是主犯,已經死了,其餘從犯……”

    陸賀朋的話卡住,迎著李桑柔的目光,苦笑更濃,“第一,前麵死的六個,跟史洪運、應文順無關,他們兩人都是初犯從犯。

    還有,齊嫂子從前是娼戶,雖說贖身出來,可還是賤戶。

    史洪運和應文順,從嚴,也不過流放一千裏,要是,”陸賀朋低下頭,“也就是罰些銀子。人命案子,必要遞進符離府的,史家在符離府很有勢力。”

    李桑柔垂眼抿著茶。

    “律法如此,大當家的……”陸賀朋苦笑歎氣。

    “要是他們一刀砍死了齊嫂子,齊嫂子幹脆利落,說死就死了,律法如此就如此,主犯償命,就足夠了。

    可那些供詞,你都看過。

    供詞上的惡行,你隻看供詞,隻怕就要做噩夢,可果姐兒卻是從頭看到尾,而且,他們明明知道果姐兒就在旁邊看著。”

    李桑柔的話頓住,片刻,才接著道:“律法是定給人用的,哪怕是惡人,也是人,這些都是牲口。

    都說人生本善,世間的善人很多很多,可並不是人人生而善,也有生下來就惡的,生下來時,隻帶了個人形過來,沒有人心。

    比如史洪運,比如應文順。

    別的人,是生而為人,束發受教,他們兩個,和王懿德一樣,從小學的,是怎麽披著人皮,用人的名義作惡。”

    陸賀朋沉沉歎了口氣。

    果姐兒確實太可憐了。

    可律法如此。

    鄒旺抱著果姐兒出來,金毛跟在後麵。

    “大當家的,好信兒,剛才大夫說,果姐兒的脈像,比之前好多了,說看她這樣子,應該是魂魄都迴來了,魂魄全了!您看看!

    果姐兒,這是咱們大當家的。”鄒旺抱著果姐兒坐到李桑柔旁邊,滿臉喜悅。

    “我姓李,你姓什麽?”李桑柔笑看著果姐兒,溫聲問道。

    “齊。謝謝你。”果姐兒看著李桑柔,眼淚湧出來。

    “可憐的孩子。”李桑柔伸手抱過果姐兒,“都想起來了?”

    果姐兒哆嗦了下,低低嗯了一聲。

    “別怕,惡鬼都已經死了,你都看到了,是不是?你阿娘已經瞑目,已經安心往生去了。

    你以後,有我。不會再有惡鬼靠近你。”李桑柔低頭看著果姐兒。

    果姐兒低低嗯了一聲,慢慢將頭抵在李桑柔胸前。

    “你有個小姨母,在建樂城。

    你小姨母跟我差不多,烙的蔥油餅特別好吃,你小姨母家還有兩個小姐姐,一個小弟弟。

    明天咱們就啟程,先去一趟符離府,然後就迴建樂城。

    你要是喜歡小姨母,喜歡和小姐姐小弟弟一起玩,就跟小姨母一起住,要是不喜歡,就跟我一起住,好不好?”

    “嗯。”果姐兒頭抵在李桑柔懷裏,伸手抓住了她的衣服。

    “咱們先走,不看著你阿娘入土了。你阿娘的後事,都交給鄒伯伯。

    以後,等你養好了,讓你小姨母帶著你,或是我帶著你,咱們經常過來看望你娘,好不好?”

    李桑柔細語柔聲的和果姐兒說著閑話,看著幾個夥計擺了滿桌子的菜,挑了幾樣,撥在碗裏,正要喂給果姐兒吃,果姐兒在李桑柔懷裏挪了挪,低低道:“我自己。”

    “好。”

    李桑柔讓果姐兒坐在自己懷裏,看著她趴在桌子邊上,安安心心的吃了小半碗飯。

    ……………………

    天墨黑下來,李桑柔看著果姐兒睡著了,示意黑馬看著果姐兒,自己換了黑衣,帶著金毛,出了邸店。

    ……………………

    第二天一大早,鄒旺就出了邸店,買了輛車,讓人送進邸店,匆匆

    吩咐了幾句夥計,讓他們幫忙擦洗幹淨,自己急急的一路小跑進了邸店。

    鄒旺看到李桑柔,坐到他們那張桌子旁,看著李桑柔,帶著幾分驚懼,壓著聲音道:“大當家的聽說沒有,咱們送到衙門的人犯,昨天夜裏,都上吊了!

    說是在牢裏,吊成了一排兒,一個沒活,全吊死了!”

    陸賀朋猛抬頭看向李桑柔。

    “我跟老大把他們吊上去的。”正吃著包子的金毛,看了眼鄒旺,含糊說道。

    鄒旺呃了一聲。

    陸賀朋臉色發青,呆了一瞬,上身突然前傾,看著李桑柔,驚恐道:“大當家的要去符離府……”

    “不是殺人,是把史家、應家那兩份口供,給他們的爹送過去。

    得讓史家和應家知道,他們養了兩隻惡鬼,死有餘辜。”李桑柔喝著碗雞湯粥,淡然道。

    陸賀朋長舒了口氣,隨即,意味不明的歎了口氣,“十幾個人犯死在牢裏,這一趟,要是咱們沒事兒,那羅縣令這仕途,就到此為止了。”

    “那可是好事兒!”鄒旺已經緩過了神,立刻接了句。

    “也是,確實是好事兒。羅縣令這種地方官,唉,殺人不見血,說的就是他這種人。”陸賀朋端起碗,慢慢啜他的雞粥。

    ……………………

    五天後,李桑柔帶著果姐兒,迴到建樂城。

    張貓和穀嫂子在隔壁一條巷子裏,租了兩座緊挨著的大院子,打通連在一起,作為衣坊。

    金毛往衣坊去找張貓,黑馬趕著車,直奔張貓家。

    張貓家和大雜院裏的女孩子男娃兒,夠了年紀的,都已經送進了學堂。

    張貓的大女兒秀兒和二女兒翠兒剛剛放學迴來,先到穀嫂子她們那間大院子裏,接迴弟弟大壯。

    韓嫂子的閨女曼姐兒和秀兒一向形影不離,她娘在衣坊忙,又不在家,她自然是跟著秀兒到張貓家。

    秀兒和曼姐兒將桌子搬到廊下寫作業,翠兒剛入學,作業少,已經寫完了,帶著弟弟在院子裏踢毽子玩兒。

    聽到黑馬的聲音,翠兒一把接住毽子,和大壯一起往外跑,“是馬叔,馬叔!”

    秀兒和曼姐兒也跟著往外跑,見李桑柔從車裏抱著果姐兒下來,笑著跳著打招唿。

    “姨姨!好長時候沒見姨姨了!”

    “是大當家的!”

    “姨姨!姨姨!”

    李桑柔一一笑應,抱著果姐兒進了院門,放下果姐兒。

    秀兒幾個圍上去,好奇無比的打量著果姐兒。

    李桑柔笑道:“她叫果姐兒,生過一場大病剛剛好,你們幾個,陪她玩一會兒好不好?”

    “姨姨放心,果姐兒來,你是哪個果?果子的果嗎?”秀兒立刻伸手去拉果姐兒。

    翠兒跳到果姐兒旁邊,踮著腳尖比身高,“我比你高!我是你翠姐姐,來!讓我抱抱你!”

    虎憨憨的翠兒抱住果姐兒的腰,嘿了一聲,還真把果姐兒抱的腳離了地。

    “摔著了快鬆開!翠兒你個虎妮子!”曼姐兒嚇了一跳,趕緊從翠兒懷裏往外搶果姐兒。

    “大壯把糖拿過去,去玩兒吧。秀兒,晚上不用做飯,讓你們馬叔去叫桌子好席麵咱們吃。”

    李桑柔看著有幾分畏縮,卻並不排斥的果姐兒,暗暗鬆了口氣,將黑馬手裏拎著的鬆子糖等幾包零食,塞到大壯懷裏。

    大壯抱著滿懷零食包,嗷嗷叫著,跟在姐姐們後麵往迴跑。

    張貓迴來的極快,衝進院門,一頭衝到坐在廊下喝茶的李桑柔麵前,“出啥事兒了?金毛說是大事兒。那是誰?”

    張貓一眼就看到了被她那仨孩子,和曼姐兒四個人圍在中間的果姐兒。

    “就是那孩子的事兒,坐下說話,這茶是剛沏的,喝一杯再說話。”李桑柔示意張貓坐。

    “出啥事兒了?”張貓再看了眼果姐兒,坐到李桑柔旁邊。

    “她叫齊果,沒爹,隨她娘姓。

    齊嫂子很小就被爹娘賣了,賣進了娼家。”

    “跟我姐一樣。”張貓眼圈兒一紅。

    “嗯,她娘長的挺好看,人也聰明,買她娘的那個老鴇,跟南城根那些老鴇一樣,算不上壞,不得已而已。

    齊嫂子先跟在年長的女妓身邊侍候,識了很多字,不是很難的文章,都能讀得懂。

    十四歲那年,齊嫂子開始接客,她很有心眼,很會哄人,也就四五年,就攢夠了贖身銀子,想法子贖身出來。

    後來出了什麽事兒,她不肯說,我就不知道了。

    三年後,她帶著剛剛滿月得果姐兒,從符離府搬到臨渙縣,往外說是死了丈夫,因為生的是個女兒,被夫家趕出門,逃到臨渙縣。

    她在臨渙縣擺個小攤,幫人寫信,寫狀子,寫八字,什麽都寫,日子很艱難。

    後來,我在臨渙縣看路線,看中了她,就把順風在臨煥縣的派送鋪子,交到了她手裏。”

    李桑柔的話頓住,慢慢抿著茶,好一會兒,才接著道:“十天前,她到柳子鎮王家送一封信,被王家二爺王懿德等十三個人輪奸之後,活活打死。”

    張貓猛噎了一聲,直直瞪著李桑柔。

    “齊嫂子走到哪兒都帶著果姐兒,果姐兒就在十來步外,眼睜睜看著她娘慘死。”李桑柔看了眼被翠兒抱住的果姐兒。

    “這孩子可憐!”張貓眼淚奪眶而出。

    “那十三個人,我已經殺了。這孩子,我想放到你這裏。每個月,我讓人送二兩銀子過來。”李桑柔低低歎了口氣。

    “齊嫂子,跟我姐……”張貓喉嚨猛的哽住,“我就當是我姐,就是我姐,這是我姐的親閨女,我親外甥女兒,你放心。

    不要銀子,我家孩子,不用誰拿銀子。再說,我養得起,你放心。

    我家果姐兒,可憐。”張貓一把一把抹著眼淚。

    “好。”李桑柔沉默片刻,看著張貓笑道:“等你這三個閨女出嫁的時候,我要是還活著,你陪嫁多少,我一模一樣再添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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