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毛忙了五六天。

    先是挑好了家附帶女學的學堂,請陸賀朋陸先生掌眼看過,再請他姐姐姐夫看過,給大外甥女蠶姐兒和外甥二壯一人買了兩身新衣服,置辦了全套新書包新書新筆硯,一個送進女學,一個送進學堂。

    蠶姐兒進了學堂,小弟弟狗子就沒人看了,柳家老太太耳朵背的厲害,也得有個人看著。

    金毛想買兩個人給他姐使喚,他姐他姐夫死活不要,說他們哪是能使喚人的人家,那是要折壽的,可不敢!

    金毛隻好到牙行裏,挑了個四十多歲的婆子,典了兩年,早來晚去,給他姐幫把手,好讓蠶姐兒安心上學。

    忙完忙好,金毛心裏輕鬆,從他姐夫那裏包了一大包鹵肉,又買了兩包瓜子兒,拎著抱著,迴去炒米巷。

    炒米巷家裏還沒人迴來,隻有米瞎子坐在台階上打盹。

    “瞎叔,凍著了!”金毛在米瞎子耳朵邊猛喊了一聲。

    米瞎子嚇的差點從台階上紮下去,“你個黃毛!喊什麽喊!娘的!讓你這一嗓門喊的,老子要聾了,又瞎又聾!”

    米瞎子罵罵咧咧的站起來,跟著金毛進了院門。

    金毛剛把瓜子仔細紮緊,掛在廊下竹籃子裏,院門咣的一聲被踢開,又咣的一聲被踢上,黑馬的聲音從外麵傳進來,“誰迴來了?”

    “是我跟瞎叔。”金毛忙揚聲答話。

    “趕緊過來接著!”黑馬聽到金毛的聲音,急忙叫道。

    金毛幾步衝出來,從黑馬懷裏接過幾大包吃食。

    “今天你買飯,這都是什麽?我拿了一大包鹵肉,你別買重了。”金毛抱著幾大包吃食,放到廊下桌子上。

    大常不在家,他們幾個人做的飯菜,照老大的話說,全都是不如豬食?一個能吃的都沒有。

    老大做飯好吃,可老大做飯全憑高興,一個月能做上一迴兩迴就不錯了。

    這吃飯的事兒?從前他們在江都城時就有規矩?大常要是不在家?就由他們幾個輪流去買現成的迴來吃,輪到誰去買,誰就想買什麽就買什麽。

    “幾天不見?你怎麽蠢上了。

    要買鹵肉?肯定去你姐夫那兒,還能便宜別家了?”黑馬一邊將滿懷的吃食放到桌子上,一邊撇嘴嫌棄金毛。

    “這些?炒螺螄?青魚膾?流油鹹鴨蛋?酸菜包子?燒雞?雜拌兒

    ,哪有鹵肉?

    你這包鹵肉可不少,那我就不用再去買一趟了。

    你去把大銅鍋拿過來,這涼水綠豆我讓他光撈綠豆,沒要他那湯?得添點水再煮煮?再拿包冰糖放進去。”

    黑馬一邊說著?一邊忙著拎了一袋子炭出來?再拎出鐵架子,就在院子裏點火燒炭,準備煮綠豆湯。

    米瞎子自己找個碗?倒了碗綠豆湯喝了幾口,咋了咋嘴,是不夠甜,確實該好好再煮煮。

    黑馬和金毛煮上綠豆湯,收拾好菜飯扣好,兩人並肩蹲在台階上,看著綠豆湯,說著話兒,等大家迴來吃飯。

    “你跟你姐說我黑?”黑馬頭一句,先提這事兒,這事兒,他憋了好些天了,總算找著機會好好問問了。

    “我說你黑了?你也就是有一點兒黑,就一點兒!”金毛用手指比劃著一點兒。

    “你姐說了,你說我黑的像鍋底!”黑馬一巴掌打下金毛的手。

    “像鍋底這話不是我說的,這話是瞎叔說的,是吧瞎叔?這話是你說的吧?你說黑馬是鍋底黑。”金毛順手把米瞎子拖下了場。

    “我不是跟你說了,你渾身上下,唯一主貴的地方,就是這黑。

    你要是哪天不黑了,那可就沒有貴氣了,也沒有福氣了,這黑不黑的,你可想好了!”米瞎子嚴肅認真道。

    “就是啊!你這黑,他主貴!主貴!就得黑,黑的好,就得像鍋底那麽黑!”金毛拍著手叫。

    “當我麵你說我不黑!”黑馬可不是好糊弄的,揪著金毛不放。

    “那是當你麵,當我麵你還說我頭發不黃呢,你說過吧?你說我這頭發,烏黑發亮,這話是你說的吧?”金毛跟黑馬吵了十幾年,一向勢均力敵,落下風那是不可能的。

    “你這頭發……是不黑啊。”黑馬舌頭打結。

    “你說我頭發不黃!一點兒也不黃,烏黑發亮!”金毛揪著頭發往黑馬麵前送。

    “你這黃頭發也主貴。”米瞎子拍著把金毛。

    “對啊,瞎叔都說了,你這黃毛主貴!

    行了,看在咱倆都主貴的份上,我讓你一迴。”黑馬撤退一步。

    “黃毛啊,你們老大上迴說,讓你挑座宅子,你要是挑好了,先別下定,你請我去給你看看宅子,看好了再買,這宅子的風水,可要緊得很。”米瞎子拍了拍金毛。

    “挑什麽宅

    子?給我姐?我姐肯定不要,我想給她買個丫頭,她都不要。

    她說她跟我姐夫命小福薄,天生的勞碌命,要有銀子,肯定得靠自己一點一點掙出來。”金毛搖頭嘿笑。

    “不是給你姐,是給你,老大說這話時,我也在。

    老大說,你該成個家了,說讓你姐掌眼,給你挑門好親,你要娶媳婦,當然就得有自己的宅子。”黑馬手裏的撥火棍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敲的明炭濺起火星。

    金毛要娶媳婦成家立業這事兒,是好事兒,可這好事兒,他一想起來,心情就不怎麽好。

    “幹嘛我該成個家?咱倆差不多大,你都沒成家,我成什麽家?還有大常,大常也沒成家,憑什麽讓我成家?”金毛不幹了。

    “你找到你姐姐了。”黑馬不敲了,看著金毛,認真道。

    “是這個話兒。”米瞎子歎了口氣,“找到姐姐,就是找到親人,找到家了,你們毛家,就你一個男丁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該娶房媳婦,成家立業,生一堆孩子,傳宗接代,好好過日子。”

    “這話您老三年前就說過。那會兒你說:現在能吃飽飯了,日子過安穩了,那就該娶房媳婦,成家立業,生幾個孩子,好好過日子。

    田雞他們,不就是聽了你的話,成了家了。”金毛白了米瞎子一眼。

    “這事兒不能怪瞎叔,就是沒有瞎叔這話,田雞他們也得娶房媳婦,生幾個孩子,成家立業。

    咱們一起要飯的時候,哪天吃頓飽飯,有心情說閑話了,迴迴田雞都說:以後有錢了,先買宅子,再娶房媳婦,生一群孩子圍著他叫爹。唉。”說到最後,黑馬一聲長歎。

    這些,田雞都有了,可他死了。

    “我姐也跟我說過,說我老大不小了,得趕緊說房媳婦,我給迴了,我跟我姐說,讓她別管我的事兒,我的事兒,她可管不了。

    我現在不想娶媳婦兒,也不想成家,我就覺得,跟著老大,跟黑馬,還有大常,小陸子螞蚱他們,咱們兄弟在一起最開心最快活。

    老大說過,人這一輩子,先顧好自己。

    我這輩子,就顧自己,怎麽快活怎麽活,我不成家,不想要媳婦兒,也不想要孩子,至少現在不想要,以後要是想要了,再說想要的事兒。”金毛幹脆直接道。

    “我就說!你們老大生生把你們都給教壞了!一個兩個,唉,大男人不成家不立業,成什麽了?”米

    瞎子一幅痛心疾首的模樣。

    “那你怎麽不成家不立業?你眼睛好好兒的,你又不瞎。”金毛不客氣的懟了迴去。

    “老子告訴過你!老子這種神算子,五弊三缺……”米瞎子一巴掌拍在金毛頭上。

    “擱我們麵前,瞎叔你就別扯了。你根本不會算命,全靠裝瞎子糊弄。

    老大說過,就你這樣的,根本輪不上五弊三缺。”黑馬話接的極快。

    “你們兩個兔崽子!今兒這是合著夥兒揭老子的短,真他娘的不省心。”米瞎子罵了一句,“給老子盛碗湯!”

    ……………………

    李桑柔聽了顧晞的委托,爽快答應,隔了一天,就托如意捎信給寧和公主,邀她去看文會。

    這場文會在迎祥池邊上的街亭茶樓,地方寬敞,景色上佳。

    李桑柔建議寧和公主男裝打扮。

    著男裝是建樂城裏大膽的小娘子小媳婦們如今的最新時尚。

    寧和公主一件杏色長衫,束著從她二哥那兒借來的玉帶,看起來相當興奮。

    看到李桑柔時,忍不住轉了半圈,一定要讓李桑柔評價一下,她這樣一身長衫,像不像個翩翩濁世佳公子。

    李桑柔隻笑不說話,讓著寧和公主,從角門進了街亭茶樓。

    茶樓裏已經到了不少人,黑馬正站在樓梯旁,伸長脖子看著角門方向,看到李桑柔和寧和公主,急忙小跑迎上去。

    “人快到齊了,已經做過一輪詩了,賦什麽海棠花,門口放了好些海棠花,花開的是挺好看,可他們賦的那詩,不好!

    給公主見禮。

    老大,掌櫃問咱們,是在樓下,還是在樓上。”黑馬置身文會現場,興奮的揮舞著雙手,語無倫次。

    “咱們到樓上吧,看的清楚。”李桑柔看著寧和公主笑道。

    寧和公主看著興奮的黑臉放紅光的黑馬,和他那一身半長衫打扮,笑的止不住,聽著李桑柔的話,連連點頭。

    李桑柔幹脆讓茶酒博士把桌子擺在欄杆旁邊,和寧和公主一左一右,倚著欄杆往下看熱鬧。

    黑馬蹲在李桑柔旁邊,從欄杆縫裏,滿臉敬仰的往下看熱鬧。

    “你會作詩嗎?”寧和公主微微伸頭,越過李桑柔和黑馬說話。

    “會!當然會!作詩怎麽能不會!”黑馬就差拍胸口了。

    “那你也作一首。”寧和公主指著樓下剛剛寫出來的幾首詩。

    “會是會,可我不是文人,這是我們老大說的。

    你看看我這衣服,老大都不讓我穿長衫,就是會,也不能作詩。”黑馬往後挪了挪,伸著頭和寧和公主說話。

    “你們老大不讓你穿,你就不穿啦?”寧和公主沒聽明白不讓穿長衫和作詩有什麽關係。

    “那當然,老大的話哪能不聽,你會作詩嗎?”黑馬再挪了挪。

    “我不會,我總是湊不出韻腳,三哥也不會作詩。”寧和公主幹脆招手示意黑馬挪到她那邊說話。

    “世子爺是武將,武將都不會作詩。”黑馬見李桑柔衝他動了動手指,連跳幾下,蹲到了寧和公主旁邊。

    “為什麽武將都不會作詩?”寧和公主一臉稀奇。

    “戲上都是那麽唱的,文臣一出場,先吟詩作賦,武將就是哇呀呀,哪有武將吟詩作賦的。”黑馬肯定無比。

    “戲文上都是假的,你怎麽這麽信戲文啊?”寧和公主笑出了聲。

    “戲上怎麽能是假的?我跟你說,隻要扮上戲,那都是真的。

    我跟你說,有一迴,我跟金毛在城外聽戲,那時候我們還在江都城,那天晚上,唱的是鍾馗戲,鍾馗你知道吧?”

    寧和公主一邊笑一邊點頭。

    “唱鍾馗戲那可講究!最講究不過。

    演鍾馗的,上了妝扮好了,那就是鍾馗老爺了,就得一個人對著大紅帳子坐著,別人不能碰他,他也不能跟人說話,自己說話也不行,更不能吃喝。

    那天那個鍾馗,年青,不知道輕重,那天吧,本來,天就黑的嚇人,鬼氣重得很,那個扮鍾馗的,坐了一會兒,竟然讓人拿茶給他潤潤喉。

    這可不得了!

    你不知道,本來好好兒的,晴空萬裏,突然就哢嚓一個炸雷,那雷,直奔著那戲台就過去了。

    幸好那家班主是個懂行的,趕緊跪下磕頭上香陪不是,後來總算沒出大事兒。”

    黑馬說的繪聲繪色,寧和公主聽的不停的眨眼,片刻,看著黑馬,猶豫問道:“你說那天晚上黑得嚇人,又說晴空萬裏。”

    “那天天剛黑下來,就開始打炸雷下大雨,就是雷暴天,可不是因為鍾馗老爺說話了。”李桑柔接了句。

    “我們老大那天沒去看戲,她……”

    她不知道這句,黑馬沒敢說出來了,舌頭一轉打滑過去。

    “我說的這晴空萬裏,不是真晴空萬裏,就是個比方,就是說那個炸雷哢嚓一下,突然!太突然了!就像晴空萬裏一個炸雷。”黑馬認真嚴肅的解釋。

    寧和公主笑的止不住。

    李桑柔專心的看著樓下的文會。寧和公主和黑馬說話的時候,比看文會的時候多多了。

    臨近中午,李桑柔站起來,和寧和公主一起,下樓迴去。

    剛下到樓下,正要轉過樓梯,從角門出去,一個年青士子突然從樓梯另一邊一步跨過來,攔在兩人麵前。

    李桑柔斜往前一步,擋在寧和公主之前,微笑看著年青士子。

    “這位就是公主吧。”

    那位年青士子看也不看李桑柔,直視著寧和公主,話不客氣,拱手拱的也不客氣。

    “在下有幾句話,不能不說。

    聽說公主芳齡正當,正在選婿,皇家駙馬,虛榮尊貴,卻是無用之極,我等都是要立誌報國之人,還請公主別往他處。”

    幾句話說的寧和公主臉都白了。

    李桑柔眯眼看著麵前的年青士子,“聽你這話意,你這是篤定公主已經選中你了是吧?

    你是誰啊?

    你家沒鏡子麽?就算你家沒鏡子,這茶樓裏,我記得進門的地方,就有一麵鏡子的啊,你沒去照過?

    難道你長這麽大,一迴都沒照過鏡子?

    你但凡能照一迴鏡子,就該知道,就你這樣,長成你這樣,別說公主,是個女人,不對,不光人,但凡是個母的,都不能看上你,實在太醜太惡了。

    你爹你娘,從你一生下來,就知道但凡是個母的都不能看上你,所以才從不讓你照鏡子,是吧?

    唉,可憐天下父母心。

    生出你這樣的貨色,你爹你娘,一定是缺了大德,作了大孽了!”

    “你!”年青士子被李桑柔罵傻了。

    “皇家駙馬再虛榮,那也得有虛榮得本錢,就你這樣的,惡毒醜陋,你沒有這個本錢。”

    李桑柔一根手指頭點在士子肩上,推著他往後退了兩三步,退進直瞪瞪看著她和他,看的鴉雀無聲的人群中。

    “我堂堂男子漢,豈是論皮相……”年青士子被李桑柔一根手指推著,連退了四五步,總算反應過來了,一張臉頓時漲的

    血紅。

    “你這樣的,不論皮相論什麽?比誰吊毛長嗎?”李桑柔手指點在士子胸口,一字一句笑問道。

    “你!”年青士子一張臉由血紅而發青。

    “想要劍走偏鋒,以奇倖進之前,你就沒想過你這份蠢惡,會給你的家族血親,招來滅頂之災麽?”李桑柔再往前一步,伸手揪起年青士子的衣領,聲色俱厲。

    年青士子臉上一片青灰。

    李桑柔猛的推開士子,轉過身,拍拍手,示意寧和公主,“咱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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