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子門外,順風那根巨大的杆子下麵,站著位四十歲左右的男子,果然如大頭的描述:中等個兒,不胖不瘦,一張經受過風霜的臉。

    看到李桑柔,男子急忙上前,離了六七步遠,就拱起了手,“大當家的。”

    “你是?”李桑柔拱手還禮。

    “在下姓包,包平,休寧縣人。”

    李桑柔聽到休寧縣,眼睛微眯,喔了一聲。

    包平聽到李桑柔這一聲喔,明顯有了幾分小意和緊張。

    “到對麵茶坊坐著說話吧。”李桑柔笑著示意對麵的茶坊。

    “是,大當家的請。”包平欠身讓過李桑柔,跟在後麵,進了茶坊。

    “你接著說吧。”李桑柔不客氣的坐了主位,看著直接坐到了下首的包平,微笑道。

    “是。去年冬月,往兵部交割銀子,報了速遞線路的,三家之一,就是我們慶安商號,是在下經的手。”包平開門見山。

    李桑柔點頭,端起茶抿了口,示意包平接著說。

    “當時,在下和商號諸人,對郵驛諸事,一無所知,隻是覺得,這是郵驛的生意,也是信客的生意。

    歙州一府六縣,皆是山地,田瘠地少,所產極薄,勞苦一年,田裏出產,極好的年成,也不過夠一家人十之一的口糧。

    在下和同鄉們,隻好和祖先們一樣,稍大一些,就離鄉外出,就食他鄉他郡,以求存活。

    在下十歲那年,跟著叔伯,挑茶北上,販賣求利求生,輾轉各地,到今天,三十二年了,隻迴去了兩三趟,平時和家鄉往來,全憑信客。

    在下十分幸運,到今天,已經薄有產業。無數同鄉中,客死他鄉數年,數十年,家裏人還在倚門盼歸的,比比皆是。”

    包平低下頭,端起茶抿了口,才接著道:“順風速遞鋪開出來頭一天,在下就覺得,這是絕大的好事兒,特別是對在下這樣的漂泊之人。

    朝廷放開郵驛時,在下就和商號諸人商議,鬥膽投了兩條線路。”

    包平的話頓住,看向李桑柔。

    “齊梁以江為界,歙州在南梁中腹,你竟然要在北齊做郵驛的生意,包掌櫃膽氣過人。”李桑柔打量著包平,是真的讚歎。

    生意人的膽量,就是那句話,要是能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潤,那就沒有他們不敢做的事兒!

    “大當家的過獎了。當時,就是想

    著這是絕好的事兒,實在是沒敢多想。”包平欠身陪笑。

    “是想著有絕大的利潤吧。”李桑柔翹起二郎腿,“直說吧,找我幹什麽?”

    “慶安商號希望能附驥尾。”包平衝李桑柔欠身。

    “齊梁之間,太平了,有四五十年了吧?”李桑柔放下腿,直視著包平,“你覺得還能太平多少年?還是一直就這麽太平下去了?”

    “在下不過做份小生意。”包平下意識的迴避了李桑柔的問題。

    李桑柔眯眼看著他,又翹起了二郎腿。

    包平看著李桑柔再次翹起的二郎腿,沉默片刻,“在下的商號,做的是便宜的茶磚生意。

    從大前年,太原府的茶馬司就強令幾家大商號往北的茶磚絲綢毛料等等,至少一半,要用來換馬,換來的馬匹,茶馬司全數收購。

    從老家過來的同鄉,說是往蜀中做生意的幾家商號,也同樣被強令一半以上,換馬換鐵。

    齊梁都在收購馬匹生鐵,已經三四年了,想來,太平不了多久了吧。”

    說到最後,包平聲音很低。

    “你有什麽打算?你們。”李桑柔再次放下二郎腿。

    “沒有,這樣的事兒,輪不著我們有什麽打算。

    真打起來,我們這樣的,留在齊,齊疑心我們是南梁人,迴到梁,梁同樣疑心我們。

    沒什麽打算,盡力求活而已。”包平神情黯然。

    “現在,你來找我,就是在做求活的事兒麽?”李桑柔提起茶壺,給包平添茶。

    “不敢。”包平欠身謝了李桑柔的添茶。

    “在下生在梁地,宗祠在梁地,親戚鄰裏,多半在梁地。

    可在下就食齊地,在建樂城和太原府,往返三十多年,家人朋友,都在這裏。

    在下是個懦夫,唯願不要起戰事,若萬一起了戰事,隻祈願早日了結,至於別的,不是在下能多想的。”

    頓了頓,包平垂眼道:“若是還有別的,隻願能少死些人,在下的親朋好友,都能活下來。”

    “你既然這麽想,當初怎麽會去買線路做郵驛的生意?一時思量不周?”李桑柔眯眼笑看著包平。

    “當時,”包平一臉苦笑,“在下和商號諸人,都覺得這是門絕好的生意,想著必定群湧而上,若是不早下手,隻怕就什麽也搶不到了,先把線路搶到手,實在不行,轉

    手賣出,必定也是樁好買賣,沒想到……”

    李桑柔揚著眉,看著苦笑攤手的包平,“那你找我,是想把線路轉賣給我了?”

    “不是,確實是想附驥大當家的,請順風入一份幹股,大當家的看怎麽樣?收益對半。”包平直截了當道。

    “這份膽量!”李桑柔嘖嘖讚歎,“你來找我入股,是覺得我想要獨家霸著這郵驛,不許別家入行是吧?”

    “大當家的……”包平笑的有些尷尬。

    “四海通達剛關門沒幾天,你這麽想,也情有可原。

    我確實想在郵驛這個行當裏,一人獨大。”

    包平聽到一人獨大,直看向李桑柔。

    “這是個新行當,還沒有行規,這行規,我想說了算。

    至於順風,我從來沒想過隻此一家,隻此一家還有什麽意思?

    一個行當,要是獨此一家,那這個行當,也成不了行當。

    你們想做郵驛生意,隻管去做。

    有幾句話,你們記著就行了。

    第一,順風跟你們,或是以後別的做郵驛的商號,不是對手,而是同伴,共同開拓一個新行當的同伴。

    第二,生意不可能隻是生意,你在齊地做生意,就得先把自己當成齊之子民,看好你的人,看好你的老鄉,看好你的親朋好友,真有什麽事,不是一句不知,就能推脫得了的。

    這會兒,你若是在梁地,也做這樣的生意,也是一樣,你先是梁地子民。”

    “是。”包平臉色微白,片刻,欠身道:“在下懂了,大當家的教訓的極是。”

    “你們歙州人,最講究宗族歸屬,死在外麵,哪怕萬裏之遙,也要骨埋家鄉,魂歸故裏。

    身骨歸家,家又歸哪裏?

    身,家,國,天下,你都得想一想,得想好了,一旦戰起,你歸屬何處。

    齊梁之間,兄弟之爭,無關族類。

    這身屬此國,還是彼國的事兒,多數人,不用多想,他們都能避得過去。

    可你,生意做成這樣,又想插手郵驛生意,照我看,你肯定是避不過去的。唉。”李桑柔歎了口氣,“非此即彼,騎不得牆,一定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你們做這郵驛生意前,得先把這件事想好了,要不然,是要出大事兒的。”

    包平臉色蒼白,片刻,站起來,衝

    李桑柔長揖到底,“謝大當家的指點。”

    ……………………

    李桑柔帶著螞蚱,在瑤華宮外繞了半圈,硬是沒找到能偷偷溜進去的角門側門偏門。

    聽著裏麵的熱鬧喧囂,李桑柔往後退了幾步,四下看了看,示意螞蚱,“咱們從這兒跳進去。”

    “行!可我跳不了這麽高。”螞蚱幹脆答應之後,仰頭看著牆,一臉苦相,這牆一人多高,光滑幹淨,他跳不上去,也爬不上去。

    “那邊有棵樹,你爬到樹上跳過去。”李桑柔指了指一射之地外的一棵樹。

    “行!”螞蚱愉快答應,往那棵樹跑過去。

    爬樹他擅長!

    李桑柔往後退了幾步,跑幾步,在牆上踩了兩腳,蹬上牆頭,接著翻身跳下。

    還在半空,李桑柔就看到她要落腳的地方,一排站著三個錦衣男子。

    李桑柔反應極快,團身再往前,一隻手撐在離她最近的男子肩頭,矮身落在一排三個錦衣男子身後。

    “你!”被李桑柔按了一把的男子,一臉驚恐的瞪著李桑柔。

    李桑柔梗著脖子,沒迴頭,她已經聽到了放水的聲音,不能迴頭,得趕緊跑。

    沒等李桑柔抬腳竄出去,身後一聲驚叫:“李大當家?”

    李桑柔聽出是田十一的聲音,頭也不迴,一躍而起,撲過一叢盛開的牡丹,拐過座假山,貼著假山站住,長舒了一口氣。

    唉,她大意了,剛才應該站在牆頭上,看清楚再往下跳。

    李桑柔緊貼著假山,凝神聽著牆那邊的動靜,等了一會兒,聽著一片安靜了,悄悄挪到假山邊上,左右看了看。

    四下無人。

    李桑柔鬆了口氣,一邊聽著四周的動靜,一邊沿著樹木假山,往螞蚱爬的那棵樹過去。

    看到李桑柔過來,螞蚱從濃密的樹葉裏露出臉,往牆外指指,又往牆內指指。

    李桑柔招手示意他下來。

    螞蚱從樹上跳下來,兩步竄到李桑柔旁邊,壓著聲音笑道:“剛才,那邊幾個人,到處找,嚇我一跳。”

    “沒事……”李桑柔一句沒事兒沒說完,就抬手示意螞蚱站到她身後,自己慢慢轉過身。

    潘家二爺潘定山背著手,從小路那邊一棵老樹後走出來。

    李桑柔笑著拱手,“二爺。”

    “你認識我?”潘家二爺眯眼看著李桑柔。

    “二爺和七公子眉眼很像,一看就兄弟兩個。”李桑柔一臉笑。

    “大當家的很像西北那些馬賊。”潘二爺不客氣道。

    “二爺過獎,什麽時候二爺守牧西北,我們兄弟就往西北走一趟,做一做馬賊的馬賊,想來應該十分痛快。”李桑柔笑眯眯道。

    潘二爺失笑,這一輪口舌官司,他認輸。

    “這兒是文會,大當家的翻牆爬樹,來這兒做什麽?要殺誰打誰麽?”潘二爺從李桑柔看向一臉呆傻的螞蚱。

    “不敢,帶我這個兄弟過來沾沾文氣,學點兒斯文。”李桑柔指著螞蚱。

    螞蚱瞪著一雙傻眼,看起來好像根本就不知道他家老大說了什麽,從李桑柔點向他起,就不停的用力點頭。

    潘二爺看著螞蚱那一臉傻相,看的兩根眉毛高抬。

    就這樣的,過來沾文氣學斯文?胡說八道也不能胡說到份上!

    “大當家的也是有身份的人了,該從門進來。剛才,大當家的嚇著十一他們幾個了。”潘二爺決定不跟李桑柔打口舌官司了。

    論口舌他沒問題,論臉皮他不行。

    “沒找到門。”李桑柔幹脆而坦誠,“從那邊,沿著圍牆走了大半圈,角門偏門側門,一個門都沒有,實在是走累了。還請二爺見諒。

    迴頭我專程給十一郎陪禮。”李桑柔欠身致歉。

    “大當家的客氣了。不敢當。”潘二爺側身避過李桑柔的致歉,看著李桑柔,試探道:“人都在那邊,我陪大當家的四處看看?”

    “要是不耽誤二爺的正事兒,要是二爺不嫌棄,榮幸之至。”李桑柔拱手笑應。

    “大當家的請。”潘二爺側身抬手,先讓李桑柔,和李桑柔一起,往文會最熱鬧的一團過去。

    潘定邦說他小舅子田十一郎是個大嘴巴,不管什麽事兒,隻要他知道,那就是頃刻之間,傳遍全城。

    這話一丁點兒都沒說錯。

    潘家二爺潘定山陪著李桑柔,剛剛靠近人數最多的那一團,會文的貢生才子們簡直就是齊刷刷的擰著身擰著頭,沒人看潘定山,都好奇無比的瞪著李桑柔。

    這就是順風速遞鋪的大當家!

    潘定山眯眼橫著田十一,田十一還在人群中間,一臉興奮的指手劃腳,被潘定山這一橫,田十一趕緊閉嘴,閃身

    躲到旁邊幾個人身後。

    “二公子,大當家。”王宜書從旁邊人群中出來,上前兩步,有幾分緊張的和兩人見禮。

    李桑柔眉梢微挑,笑看著王宜書。

    她想認識他,沒想到他竟然先找上門了。

    “在下王宜書,無為府學子,現依傍姑婆,寄居在孫尚書府上。”

    王宜書先介紹自己,再看著潘定山笑道:“昨天接到大伯家書,吩咐在下,若是能見到大當家的,必要替他當麵感謝大當家的。”

    王宜書說著,衝李桑柔長揖下去。

    “不敢當!我隻是為了找幾個便宜的識字人而已,這一謝可當不起。”李桑柔側身讓過,拱手笑道。

    潘定山挑眉看向王宜書。

    “大當家將往各家派送朝報和晚報的活兒,給了各府縣義學裏的窮苦學子。

    大伯說,大當家的憐窮悲苦,慈悲心腸。”

    “不敢當。”李桑柔欠身笑謝,“我們兄弟都是乞丐出身,說不上誰憐誰。

    這派報的事兒,在他們,能掙幾個大錢,在我們,除了他們,到哪兒能找到這麽便宜又好用的識字人兒?

    王大爺這一謝,愧不敢當。”

    “大當家的真會說笑。”王宜書失笑,再次長揖下去,“這次,是在下謝大當家的。

    從有了這順風速遞,在下和家裏書信往來,四五天就一個來迴,在下頭一迴覺得,無為府離建樂城極近。

    隻盼著大當家的速遞線路越開越多,快快開出來。”王宜書說著,笑起來。

    “令尊在山東任職?”潘定山看著王宜書笑問道。

    “是,盼著大當家趕緊開出山東線來。”王宜書欠身應了潘定山的話,再衝李桑柔拱手。

    李桑柔笑看著王宜書,欠身點頭。

    她想認識他,沒想到他更想認識她。

    嗯,也是,她背後是世子和那位大爺,大約還會有人把潘家也放到她身邊。

    在這建樂城,她已經是響當當的一號人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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