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冰鏡,碧鬆如濤,一山坡坐著一人,山坡下湖光粼粼,湖麵上點綴著葉葉小舟,有漁人,有遊者。


    阿青美目有如鬼火,綠芒閃爍,半坐半躺,心緒踴躍,她欣賞眼前美景,沉迷於這凡世之美。


    活得久了,情感麻木,易生倦怠,阿青年歲極大,連自個兒都記不清年紀,但她依然如初涉江湖的少女一般,對世間萬物都頗為好奇。


    她清楚這喜悅、沉迷、歡暢、抒懷,都是假的,但她告訴自己,莫管真假,莫要細思,但求須臾歡愉。


    她抬起纖纖細手,似撥弄琴弦,似穿針刺繡。


    湖麵上掀起陣風,那岑靜的湖麵起了變化,波浪起伏,翻騰洶湧,漩渦迴水,化作一幅蓮花圖案,她嫌水中小舟礙事,便將它們攪的粉碎,沉入湖底,舟上有沒有人,她是不在乎的。


    她維係內勁,整座湖麵因此凝固,少時,她又覺厭倦,手指靈動,接連作畫,但先前的興致已然消退了。


    她也不知自己是喜歡作畫,還是喜歡殺人。


    她見到一人從天邊緩緩飄來,落在她身邊。她望了一眼,見是一鶴發童顏的老道,那老道拱手道:“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阿青道:“我叫阿青,你呢?我怎地沒見過你?”


    老道答曰:“貧道張...張三峰,不知姑娘招貧道來此,又有何事?”


    阿青笑道:“你入了山海門,不知規矩麽?姓氏當可舍棄,以後就叫你三峰啦。”頓了頓,又道:“我所招他人,與道長無關,勞道長徒然奔波,好生對不住。”


    老道茫然片刻,望向身後湖麵,心知湖下有人慘死,他歎了口氣。乘風入雲。


    她又等片刻,微有感應,點頭道:“你果然來啦。”


    玄秦問道:“找我何事?”


    阿青道:“許久未見,你便這般招唿前輩麽?先前來了一位老道。可比你有禮多啦。”


    玄秦轉身就走,阿青忙站起來,笑道:“你脾氣好生急躁,當年你從池水中冒出來時,可是我替你穿的衣裳呢。”


    玄秦道:“我卻不知。多謝姑娘。”


    阿青心道:“一個一個,都瘋瘋癲癲,讓人勞心費神。”凝視玄秦,問道:“你到底在鬧什麽玄虛?那歸燕然已初窺你那功夫真諦,似要突破玄關啦。”


    玄秦神色冷淡,說道:“是麽?”


    阿青似興奮已極,雙手比劃,說道:“你知道嗎?我活了這麽久,卻從未在門中見過兩位功夫相同的好手。也許十年八年之後,這歸燕然再獲機緣。便也能脫塵入門。”


    玄秦終於笑了起來,他說道:“無需十年,若我所料不錯,當在十日之後。”


    阿青點頭道:“果然是你在搞鬼。但你當真有把握,令他在短短時日之內,功力增長百倍麽?”


    玄秦答道:“我苦思數百年,終得遇此人,實施圖謀,絕無虧敗之理。”


    阿青陡然靜默,雙目凝視玄秦。玄秦臉上神色有如石雕,不曾稍變。


    她說道:“你隻管行事,但有一女子,你卻不可累及。”


    玄秦道:“不管是誰。若與歸燕然關係緊密,皆要受累。”


    阿青道:“那女子叫李若蘭,她身世奇特,甚是緊要,無論你要殺多少人,這女子卻不能因而喪命。”


    玄秦似覺為難。說道:“若不殺此女與其孩兒,歸燕然不受煎熬,怎能脫胎換骨?”


    阿青道:“她女兒無關緊要,但這女子卻得躲過此劫。”


    玄秦靜立少許,點頭道:“若我功虧一簣,你知道有何後果。”


    阿青笑道:“那歸燕然天賦卓絕,非同尋常,少那麽丁點兒劫難,未必影響大局。玄秦兄弟如此開恩賞臉,我真不知該如何道謝了。”


    話音剛落,玄秦已然遠去,似當真生氣了。


    阿青又道:“不省心的孩子!”一拂袖袍,湖麵上亂作一團,掀起滔天巨浪。


    巨浪消停,她也消失不見了。


    ........


    歸燕然辭了安曼,迴到長春觀中,聽得一人大聲喊道:“諸位之中,哪位精通醫道,請至歸來殿一趟,有幾位兄弟傷情又有反複。”


    歸燕然喜道:“二哥!”來到蒼鷹身邊,卻見蒼鷹正與群道攜手安置傷員,收拾亂象。蒼鷹一見歸燕然,笑道:“聽說你又大出風頭,將波斯胡人趕迴老家了?”


    歸燕然道:“我也不要出這等風頭,可即便想躲也躲不掉呢。”悄悄向蒼鷹說出與安曼相遇之事,埋怨道:“二哥,你讓安曼去波斯,好歹也告知我一聲。她懷了身孕,萬裏奔波,豈不太過兇險麽?”他想起那夭折的孩兒,當真如受火焚,痛苦不堪。


    蒼鷹全不記得當年在江邊對安曼所說的話,奇道:“我...我讓安曼去波斯?燕然,老子自個兒都沒去過波斯,怎能胡亂指路?隻怕你會錯安曼意思了吧。”


    歸燕然微覺困惑,撓了撓頭發,一時也想不明白。便在這時,群雄一見歸燕然,紛紛湧上,將他圍住,齊讚他武藝超群,功德無量,化解了中原武林一場浩劫,將那些心狠手辣的胡人驅逐出去。歸燕然大感窘迫,連聲謙遜。


    此刻在長春觀中,各門各派的中原豪傑為數不少,與全真教道士合計約莫有兩千多人,這許多人鬧騰起來,當真連天都要吵翻了。全真教掌教顛倒道人幸存之餘,不堪其擾,好說歹說,千恩萬謝,將眾豪傑勸下山去,隻留下歸燕然、蒼鷹、香兒與數十位德高望重的前輩高人主持局麵。他在大殿中設宴款待眾人,席間眾人不停向歸燕然敬酒,崇敬之情,溢於言表。


    歸燕然雖處殊榮之中,倍受群雄敬仰,但心中隻覺空空蕩蕩,全無喜悅之情,似乎眼前之人各個兒麵目模糊,仿佛假人一般。他感到害怕,孤獨。唯有想起李若蘭、韓霏、安曼、莫憂等親人之時,方才好過了些。


    就在這時,有一老尼姑倏地站起,舉杯走到歸燕然身前。大聲道:“貧尼景春庵木心,敬歸燕然教主一杯。果然是蓋世英雄,嘿嘿,非同凡響。”


    歸燕然恭恭敬敬的一飲而盡,說道:“木心師太錯愛了。晚輩愧不敢當。”


    木心師太說道:“好說,好說,貧尼生平從不飲酒,但今日見了歸大俠,這一杯酒卻非喝不可。否則縱不氣死,也要笑死。”說罷作勢便要飲盡。


    歸燕然奇道:“師太何出此言?”


    木心一板麵孔,冷笑道:“咱們中原武林,這幾年來被波斯明教傷了數千條人命,這等深仇大恨,怎能不報?但歸教主輕描淡寫的幾句話。與那胡人女子摟摟抱抱,親親我我,便放任他們橫行而去,要咱們無仇可報,無處泄恨。眼下卻受人歌功頌德,得意洋洋,這等嘴臉,老尼若不醉酒,怎能看得下去?”


    此言一出,眾人登時沉寂。木心帶了數十個徒兒上山,多有傷亡,以往更有愛徒投入波斯明教,淪為女奴。飽受摧殘,想起此事,隻恨得目呲欲裂。歸燕然見她如此,心下慘然,一時也不知如何作答。


    顛倒道人道:“師太所言,卻也不無道理。但這波斯明教畢竟高手如雲,勢力雄厚,又多有蠱惑人心的手段,咱們與之為敵,自來占不到便宜。如今歸教主憑一己之力,將這些胡人驅走,消弭一場刀光之災,那可是功德無量之事。”


    木心怒道:“讓他們一走了之,豈不是太便宜他們了?”


    蒼鷹笑嘻嘻的說道:“老師太,你先喝杯茶,消消火,你這麽大歲數,何必發這麽大脾氣?師太佛法無邊,當知有生皆苦,師太那些徒兒受難離世,未嚐也不是解脫。至於那些...受苦的師太,受此磨難,或能更得徹悟,增進修為,早日修得空明境界。”


    木心厲聲道:“好一副伶牙俐齒,但任憑你怎般辯解,歸燕然與那波斯妖女結有私情,大夥兒可都瞧得清清楚楚。他武功高強,明明可將他們殺的幹幹淨淨,為何卻不動手?隻怕是戀·奸·情·熱,相互勾結,無法動手吧。”


    歸燕然心生愧疚,說道:“師太教訓的是,歸燕然舉止荒唐卑鄙,受不起大夥兒這般厚愛。”


    木心見狀頗為快意,大聲道:“貧尼武功低微,遠無法與你相比,但生平最是嫉惡如仇,見到你這等沽名釣譽,名不副實的淫·賊,可是從來不怕,寧死不從的。”


    蒼鷹怒道:“老尼姑,你罵誰是淫·賊?你是出家人,嘴裏怎地不修口德?”


    木心仰頭喝酒,大聲喘氣,重重一巴掌打在歸燕然臉上,蒼鷹與群雄勃然大怒,正要將她製住,歸燕然卻見木心受內力反震,身子搖晃,他心中不忍,忙道:“師太打的沒錯,大夥兒莫要阻攔。木心師太,你重重打我,歸燕然絕不運功抵擋。”


    木心少時生性潑辣,老而彌堅,聽歸燕然這般說,更是憤恨,運足功力,連打數掌,將歸燕然臉上打的鮮血淋漓。歸燕然苦苦忍耐,不讓眾人阻攔,如此受她痛擊,反而稍覺寬慰。


    那老尼打了六掌,第七掌正要擊出,突然間心胸阻塞,一股真氣轉不過來,尖叫一聲,七竅流血,當場氣絕。眾人見狀大驚,上前搶救,已然不及。歸燕然冷汗直冒,腦中一片混亂,暗想:“我...我並未運功?她為何會就此死了?莫非她太過激動,走火入魔了?可這老尼武功深湛,怎會如此不濟?”


    蒼鷹查探一番,歎了口氣,合起木心眼睛,說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這位師太終生不曾飲酒,念佛誦經,修身養性,豈料今日酒醉,又意圖行兇,內力大亂,竟自斷活路了。”眾人點頭道:“天意如此,誰能料到?歸教主也不必自責了。”卻有許多人想到:“走火入魔,怎會立斃當場?多半是被內力反震而死。”


    但他們並無真憑實據,也不敢得罪蒼鷹與歸燕然兩大高手,沉默不語。唯獨景春庵的幾個小尼姑眼神悲痛交加,怒火中燒。


    蒼鷹等人將木心遺體送出道觀,他心念一動,察覺真氣異動,深邃幽然。他心道:“玄秦?又是此人所為?”想起昔日與玄秦約定,心頭湧過一片寒意。(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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